八月十九,延川。
城外營地,年輕英武的軍官立在中軍帳前躬身,輕聲道:“將軍,卑職馬科。”
“進。”
李卑合上輜重簿,回頭看了一眼帳布上掛著的地形輿圖,扭了扭酸麻的脖子,問道:“如何?”
把總馬科入中軍帳先跪下行軍禮,而后起身道:“縣衙點校尸首已錄功上報,合規首級一百四十有一,有兩具舊住城郊婦人首。”
馬科垂首神態謙卑,頓了頓才小心抬頭道:“現已查得,為前營千總左司三隊兵陳世耀、左司六隊兵馮光禮所殺……將軍,前營千總是榆林鎮補官、前營左司把總是自艾將軍處借來的兵,這軍法?”
李卑并非生得五大三粗,嗓音也非常清冷,聞言并不發怒,只是抬手拍在桌案左側堆放書籍上,道:“胡鬧,戰前各做保結第四,不掠殺婦孺搶奪百姓牲畜,難道是兒戲?告訴王世龍,他不斬人我斬他。至于把總柳國鎮,若不能執行軍法,就讓他率部回神木找艾參將,這人我不用了。”
馬科抬頭再勸道:“可是將軍,若他們真鼓噪離去又該如何?俘虜賊子說,闖王一伙有上萬之眾,我等一營尚不滿編,三個把總兩個是借來的,若再走一個……朝廷倒是把千總湊齊了,有啥用嘛。”
他的話讓李卑嘆了口氣。
這個延安參將,確實憋屈。
各處驛站、急遞鋪被毀,讓官軍對延安府城周圍情報一概不明,八日之前榆林鎮收到一封來自延安知府張輦的書信。
張輦在信中劈頭蓋臉的痛罵總兵官吳自勉,說吳總兵太不是個東西,不向延安府派兵援剿就算了,連發七封信都不回信是什么意思?趕緊把扣下的傳信衙役給我送回來!
把吳自勉罵傻了,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信啊,而且哪里有什么被扣下的傳信衙役!
李卑草草上任,不敢去府城招兵,在榆林鎮東拉西湊,借了兩個滿編把總部,一個是塞外降人出身的部落首領猛如虎,另一個是神木參將艾萬年部下柳國鎮。
只有馬科,是跟著自己從百總升把總的小兄弟,連家丁都填進去才算給馬科的把總部士兵湊齊。
“朝廷在東北與建州打了十年,東南百姓抗稅隔三差五,西南安邦彥奢崇明也打了九年,西北如今又有邊軍嘩變、饑民造反。”
李卑站起身,走到馬科身前為他擦拭鐵臂縛上的浮塵、整理衣領,道:“榆林兵力兵糧俱是有限,朝廷已經把所有能給我的,都給了,你勇猛敢戰,將來會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但性情急躁,倉促遇事難免驚慌,以后像這樣抱怨的話,不要再說了。”
“是!”
馬科垂首行禮,道:“卑職多謝將軍指點。”
“真羨慕你們年輕啊。”李卑對部下的態度很滿意,感慨地搖搖頭,隨后坐回中軍案前,肅容道:“這場平叛的仗還會打很久,若今后我去了別處,你要記住十六個字。”
馬科把眼一瞪:“卑職誓死追隨將軍!”
“傻話,你是朝廷的將領,誓死追隨我做什么。”
他很看好馬科這個年輕的低級軍官,若這是天啟初年,李卑還在薊鎮任職,這話也就應下了。
沒準真能帶馬科一輩子。
但現在不一樣,數年蹉跎,留給他戎馬倥傯的時間不多,帶不了馬科一輩子。
李卑搖搖頭道:“你記住,平叛之戰,不怕賊多,只怕賊少;不怕賊守,就怕賊跑。”
小將馬科低頭在心中反復咀嚼這十六個字,半晌抬起頭道:“請將軍恕卑職愚鈍,還望詳細示下。”
李卑并不生氣,反而對馬科的求知欲大加贊賞,示意其坐在對面,這才講解道:“賊人雖眾,并不足懼,試看今日陜地賊寇,那小卒有被夾裹者、抗稅者,不足為懼;倒是諸多賊首,或邊軍將佐、或能率眾服人,俱為雄夫,哪個甘居人下?”
“不畏賊多,在其號令不一,號令不一則心不齊,心不齊則志不一,左部決意死戰而右部先降,則左部亦不能死戰,易破。”
李卑說罷,給馬科留下一會思慮時間,實際心中也在感慨。
這都來自他總結自朝廷對抗東虜數次兵敗的緣故,如今按在賊人身上,竟會如此合適。
待馬科點頭了解,李卑這才接著道:“不畏賊守,也是同樣道理,內不能野戰取勝、外無強援將至,何來談戰守;流賊兵員雜亂,易于使間,又無重炮,不論其據守何處,皆是死地,凡其敢守,少則三五日、多則十數日,不攻自破。”
“賊多逃跑尚可追擊,可賊少逃跑,追不上,且我等糧草也不足以追擊,只可緩探賊情,而后速戰速勝……這么說,你可明白了?”
馬科聞言立正,身上甲片碰撞發出嘩嘩的聲音,再度行禮道:“卑職明白了,多謝將軍指點!”
馬科走了。
沒過多久,營地校場上傳來他宣讀行刑的聲音,隨后官軍大亂鼓噪,過了很久才平息。
中軍帳里的李卑松了口氣,他知道從現在起,手下三個把總的邊軍都會遵守他的命令。
只有這樣,他才敢向延安府進剿賊兵。
這次剿賊不同以往。
幾個月前斬殺甘泉虎將、征討黃龍山老回回一伙的戰斗簡單得多。
延安府給了他甘泉的情報、也能拿給他黃龍山的賊情,盡管糧草不足、士卒饑餓,但速戰速決就能解決問題。
可這次不同。
在清澗,他把輿圖交給縣衙,讓縣衙畫出賊人盤踞的地方,縣衙在延川畫了個圈。
起初他以為是賊人在延川,卻沒想到清澗縣衙畫出的是安全區。
說延川只有大賊混天王一伙,那里下過雨,還算安寧。
延川之外的延安府各縣,都有賊寇,不知首領、不知數量、不知何處,甚至不知諸縣是否還受朝廷控制。
才不過三個月,局勢怎么就壞成這樣?
好在混天王劫掠的糧草幫了忙,能讓他有片刻喘息之機。
擺在他面前有三件要務,一是幫助延川縣重新設立驛站、急遞,與榆林鎮互通情報。二來,派人向南探查,弄清楚延長諸縣具體虛實。
最后一點,則是催促仍留在榆林的新延水關守將盡快上任,以防賊人越境走入山西。
傍晚,家丁前來中軍帳報告,討伐混天王所獲俘虜開口了。
軍書情報一頁頁擺在李卑的桌案上。
混天王叫張應金,前番搶掠各地的大賊首高迎祥曾試圖勸他合營,混天王沒有答應。
如今兵敗,應該會向南逃往盤踞延長的闖王高迎祥處。
“卑職還逼問出一道情報。”
馬科抱拳道:“闖賊與混天賊談過,掌控延安府中南部,迎擊三邊總制府進剿的事。”
李卑大喜過望:“噢?這對進擊慶陽賊的伍游擊有利,快快說來。”
“是!闖賊分諸多賊首于各地,待官軍自慶陽、寧州進剿,則欲從鄜州次第北撤,消耗官軍糧草體力,引至延川再行決戰……混天賊答應了。”
李卑聞言沉默良久,最終一反常態地以拳錘案,把馬科嚇一跳。
“將,將軍,卑職以為,這計策不算高明。”馬科道:“何況已有我等知悉,只要將消息傳送慶陽伍游擊,既可將計就計。”
“正因如此我才氣惱,不是因為戰局,這就是我說的,不怕賊守怕賊跑。”
李卑搖搖頭,很難說清楚內心感受。
計劃很簡單、落實到具體執行人身上也是一群烏合之眾。
可它真的會生效,才是李卑生氣的地方。
什么叫恥辱?
一群賊寇,明晃晃的算計官軍的糧草、體力與行軍速度。
最后得出結論,認為他們的糧草比官軍多、體力比官軍強、行軍速度比官軍快,所以只需要用這種方法就可以對付官軍了。
就難道不是官軍的恥辱?
最難受的事,這東西真的有用,因為后金,就是這樣算計他們糧草的。
這些脫胎于明軍體系的人,都會且都能修改他們的弊病,唯獨他們自己改不了。
李卑說:“將計就計已經晚了,混天王逃到延長縣,那邊的賊人想必已經知曉我等駐軍延川,賊軍必有防備,我估計他們不會再往延川跑,那個……叫什么來著,打了延水關的魚河堡家丁?”
馬科拱手補充道:“劉承宗,將軍曾命卑職去魚河堡會見賀守備,問過他的情況。”
是這個名字。
李卑點頭問道:“混天王這里,可有此人消息?”
“沒有,俘虜只提到闖賊高迎祥,倒是說過,高迎祥也曾向延水關進兵,不過不知何故,好像只在黃河渡口待了半日,就提兵南走。”
馬科說罷,放緩語速問道:“將軍,這個劉承宗……會不會還在山西?”
“很有可能。”
李卑點頭道:“我讓人問過山西平渡關守將,那邊說高迎祥之前沒人越關而走,高迎祥至黃河渡口,平渡關守軍出關,在浮橋列陣,把高迎祥驚走,保山西無恙。”
“不對吧將軍……我聽俘虜說,高迎祥的部下有不少逃兵,還有避難而來的達子夷騎,延水關在劉承宗那不顯山露水的手下都被破了。”
馬科搖頭道:“平渡關那點人,能防住高迎祥?”
“不一樣,高迎祥和王嘉胤不一樣,他從沒攻破過軍堡關城,向來四處搶掠,唯獨安塞所是投降,也沒硬碰硬打過,確實有被嚇走的可能。”
李卑匯總了自身所獲情報,分析道:“黃河渡口的百姓也說,那天河對岸山坡上確實有官軍列陣,后來百姓被賊兵攆走,沒過多久賊兵就席卷離去。”
說罷,他提醒道:“劉承宗可不是個不顯山露水的,自攻打延安城救其父造反以來,破城毀關劫取驛遞,路游擊、鮑把總先后敗于其手,這么個人就突然沒了?”
馬科笑道:“應該是藏起來了,魚河堡的賀守備說他父親是舉人,兄長劉承祖是管隊,同時兄弟倆還都是秀才,考過武科,而且本來都該中舉……真不知膚施知縣和延安衛惹他們干嘛。”
李卑對此深感認同,點頭道:“如今倒好,良將兩員,活生生被他們逼成賊寇。”
提到這事,李卑就很生氣,誰的氣都生,不光是逼反劉家人的膚施知縣與張千戶這倆死人。
還有魚河堡守備賀人龍,以及給他出放兵主意的參政洪承疇。
好好的人就該扔在魚河堡包吃包住養著。
糧餉不足,維持軍紀的同時要收拾一幫賊寇已經夠難了,還要騰出手對付一幫邊軍。
一幫幫平白無故給他增加工作難度的王八蛋!
“找不著劉承宗可不行……”
李卑緩緩搖著頭瞇起眼來,找不到劉承宗令他如鯁在喉:“必須要弄清楚,劉承宗究竟在不在山西,而且他有沒有和高迎祥達成聯軍。”
如今的局勢,對李卑來說已經很明朗了。
延安府境內所有大賊,除劉承宗之外,俱在延安中南的延長至宜君一帶。
而官軍則分兵兩路,一路是在延川的李卑部,另一路是在慶陽府剿賊的游擊將軍伍維藩。
固原三邊總制府也在調兵遣將,可能會有一路自慶陽方向入延安,還有留守韓城的參議洪承疇,能封鎖住東南部的出口。
一東一西兩支主力軍形成夾擊之勢,能把群賊困在延安府中南部,四面大網也已鋪好,只等探明情報就可進剿。
唯獨這個劉承宗,令他擔心不已。
“最終決戰斷不可依按群賊所想,發生在東北方的延川,那會方便他們跳入山西。”
李卑起身指著輿圖道:“而要盡量將賊人驅趕向西北方向的安塞、保安一帶,以長城邊墻為界,借邊墻官軍之力,將其徹底攏死在延安府。”
馬科笑道:“將軍既已定下計劃,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我擔心劉承宗在山西,且已與高迎祥聯軍,眼下看來,是我們將賊眾圍在延安府,可若劉承宗伺機跳回陜西,則是賊人隱隱將我部圍困。”
馬科緩緩頷首,但這玩意兒怎么弄清楚?
他問道:“那卑職派遣信使,去延安府城問問知府,他有沒有回家?”
“不必了,弄清楚這事很容易,明天去延長打探消息的軍士就該回來了,我們吃飯睡覺,想弄清楚劉承宗在哪……”
李卑盯著輿圖上的延長縣,笑道:“打高迎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