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暫時告一段落。
這段日子上天猴駐扎在杏子河王莊,基本沒閑著,靠劉獅子手上的輿圖,接連拜訪安塞與膚施縣數個大戶。
不過這幾次出門,上天猴都是和獅子營協同行動。
選定目標后,由獅子營派出一名哨長,率領本哨,加上天猴部四五個百人隊,浩浩蕩蕩出門。
上天猴不放心手下,每次都跟著出去,不過出去看多了,他心里很些奇怪。
劉承宗每次都派手下一名哨長,這幾次哨長輪流行動,上天猴不但把獅子營的哨長認識個遍,就連組織架構也清楚了。
除營屬輜重哨的劉承運,就連塘騎隊的魏遷兒、家丁隊的韓世盤,全都出去一遍。
尤其是營屬炮哨的曹耀,二十門小炮在土圍子外頭擺一排,給上天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行動非常順利,只是上天猴拿不準劉承宗的用意。
這堡子好就好在沒修好,能讓劉承宗照自己想法繼續修下去。
堡外碾出片八十步的靶場,如今又讓石匠做了些打熬力氣的石鎖,不過山上確實缺平地,將來練兵是指望不上這堡子了,還是得從河谷平地想辦法。
上天猴按捺不住心中疑惑,來找劉承宗時,他正在堡外玩石鎖。
承運在旁邊拿著張三十斤的輕弓射箭,靶子扎在三十步外,箭法如神,總能準確躲過靶子。
看得眉主任都沒意思了,仰頭枕著小鉆風肚皮曬太陽。
半個多月沒洗澡,整天還在外邊跑,猴子又臟了。
他也不會寒暄,懷里揣著骰子提酒壺就跑上來:“喲,將軍練著呢?”
劉承宗光著膀子,一身腱子肉滿是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用力將二百斤青石提至胸口。
先翻向左邊,再向右翻去,翻到一半手滑了,脫手把石頭向腳下墜去的同時,身子向后迸出一步躲開。
待巨石墜地,劉承宗甩著手一屁股坐在青石上,問道:“你怎么上山了?”
上天猴看著那塊大石頭吞下口水,晃晃手中酒壺道:“將軍,喝點?”
喝個屁,把大哥召出來咋辦?
劉承宗擺擺手,累得他打了個哈欠,解下腰間素布擦拭汗水道:“你喝吧,找我啥事?”
誒,這么直白,上天猴有點反應不過來,他想了一大堆話,已經把一場小酌腦補出來了。
他撓撓亂糟糟的腦袋,干脆往一旁稍小號的石鎖上坐下道:“將軍,我想問問下邊,對我這么多弟兄是啥打算,總不能都留在這過冬吧?”
說罷,上天猴抿抿嘴道:“你讓幾個哨長輪流帶我的人出去,是不是想……讓我精簡人手,也當個哨長?”
其實上天猴對這方面有些預感,但又不能確定。
他了解獅子營的兵力構成,驛卒、鋪司兵、衛所兵、逃兵、降兵,沒幾個饑民。
簡直是另一伙官軍,一個個膀大腰圓,鎧甲騾子齊備,就差人手一匹馬了。
他就是把手下兩千多人精簡了,都未必能挑出來三百個符合劉承宗要求的士兵。
其實到現在,上天猴還為從柳國鎮那分來的二百多套各式鎧甲發愁呢。
以前沒這東西,光看劉承宗麾下人人披甲,看著威風。
真弄到自己手里,除了幾十件護住前胸后背的裲襠甲、缺甲片子的戰襖,其他鎧甲對他的人來說,都太沉了。
能穿,穿上就別指望打仗了,走二里路直接累癱。
“哨長?不用精簡人手。”
劉承宗擦凈身上汗水,起身披上衣裳,這才坐回去道:“這十余日,你也看了我的人,幾個哨長也看了你的人,我打算跟你合營,你覺得如何?”
果然是合營。
上天猴點點頭,沒露出明顯的拒絕,不過依然很疑惑:“不精簡,那我們合兵可就四千多人了。”
“我給你拿……算了。”
劉承宗點點頭,本想進堡子去拿他對獅子營的編制,后來一想上天猴不認字,干脆對他解釋道:“你給我當副將,邊兵做戰兵,你的人做輔兵、輜重兵、工兵。”
“編制上,中哨五百人,哨長由你任命,其他人打散拆進各哨,如此一來五哨都能出去尋地方屯兵,王莊這屯我兩隊家丁塘騎、營屬工哨炮哨,都好養活。”
劉承宗想好了,就算合營,也得分兵。
杏子河王莊本身就有不少莊戶,他們四千多人都屯在這,即使有最近搶來的糧,也很難把這個冬天過好,何況再遠點運送糧食就難了。
反倒五哨散開屯在周圍幾座山頭,相互間隔十里二十里依山駐扎設寨,更容易放牧養馬采集干草。
上天猴稍加思慮,心里很疑惑。
他對合營并不反感,依然覺得劉承宗很仗義,甚至覺得更仗義了。
簡單來說合營不合營,自從山里他們一起打了那場仗,上天猴心里很清楚,這事往后他說了就不算了。
就這半個月分批出去打土圍,獅子營的哨長如果開始拉人,振臂一呼他一半人就沒了。
上天猴對自己有非常清晰的認識,人們跟從,因為他對手下好。
在過去和闖王合營的首領里,闖王把手下當兵、不沾泥和混天猴把手下當賊,只有他把手下當人。
在那些人死后,他能挖一座相對體面的墳。
但若拿劉承宗跟他比……上天猴不太愿意跟劉承宗比,選擇很簡單,別說手下了,他都想在劉承宗這當個手下。
跟著劉承宗,不太需要考慮挖墳的事。
死得體不體面不重要,獅子營吃得飽、穿得暖,活著就很體面。
疑惑他就直接說了:“將軍為啥這么做?”
“為啥這么做?”
上天猴的話把劉承宗問得一愣,想了想才道:“你的意思是,合營對我有啥好處?”
上天猴點頭,沒能為劉承宗找到一個收編他的理由。
人做事,定有所圖。
合營是小事,就算不合營,往后他想活也得抱著劉承宗大腿。
但他得知道為啥合營,不然心里不踏實。
“這當然對我有好處了,你的人都是好兵。”
劉承宗似笑非笑,上天猴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左看看、右看看,指著自己鼻子問:“好兵?”
在他的印象里,好兵這個詞離他的人好像有點遙遠。
說誰的人是好兵,也不能說他的人是好兵啊,那就不是兵。
“我手下如今戰輔兵一千五百有余,鋪司兵驛卒不足二百,還有三百是這王莊揀選的青壯,除此之外都是逃兵降兵,隊伍變大了。”
劉承宗體力恢復得差不多,站起身道:“一半都是降兵,他們能打,但心思雜,即使百長管隊跟兵分開,屯在一起總有相見之時,麻煩;分開,各哨又人手不足。”
說完他看向上天猴:“你的人不一樣,他們都聽你話,能以百人隊輪沖官軍營壘,受傷了撤退不怕,退而不散,就已經很有本事了。”
這也未必說上天猴的人就比李萬慶、劉國能的部隊真好到哪去,炮子抵近打過來,他們沒準還不如劉國能的兵。
但不一樣的是省事。
劉承宗要想靠吸收劉國能等人的兵來擴張兵力,那他得吸收五六個首領,光琢磨清楚這幫首領想要什么,就夠累人了。
上天猴省事,只要照顧好這一個人的想法,這事就能辦。
“和李卑交戰前,最缺的是時間,精兵重要;現在李卑被擒,伍維藩又帶兵回去了,他收到李卑全軍覆沒的消息,未必敢來找我,我覺得再打仗可能要明年開春,也許有四個月喘息之機。”
春秋兩季,是用兵最好的時間,夏天太熱冬天太冷,一個穿鎧甲容易中暑、一個行軍容易凍傷。
所以除了奇襲和戰爭拖進冬天,通常北方很少在冬季打仗。
四個月,能讓改善饑民的營養不良,也能讓他們變成有些許紀律、聽懂命令、掌握一定兵器技巧的普通輔兵。
“你的隊伍不能打不要緊,能練,何況你的隊伍有婦人,我們需要做兵衣御寒。”
“包在我身上。”
上天猴豪邁起來了,拍胸口把這事攬下:“堡里有棉花棉布,這事不成問題,但哨長還是將軍指派,我的人不懂帶兵,合營的事全聽將軍安排。”
劉承宗能感覺到,上天猴其實挺自卑,他說:“沒事,我打算合營后抽八十個識字的,送到鉆天峁去學習,你沒事也可以去學,我家之前編過個練兵的冊子,當時沒用上。”
“等你學些字,我教你那個,他們這些到那開過蒙,回來有差不多的水平,就放到全營各哨,每天抽一個時辰學習。”
說著,劉承宗拍拍上天猴的肩膀:“等明年開春,獅子營這些人就不一樣了。”
其實他最擔心的還是冬衣,手套帽子被褥這些御寒裝備。
射箭一下午,總共中三箭的劉承運,是獅子營的散財童子。
劉承宗身懷巨款,獅子營一點兒都不缺金銀,但金銀在他手里,就和番椒長在縣衙后宅花盆里一樣,除了看個高興,沒別的意義。
承運能讓金銀變得有意義。
承運過來射箭就是玩,平時在外面村莊來回跑,比上天猴都跑得勤。
他已經給延河兩岸及各支流周邊,二十三個還有百姓居住的村莊訂貨。
能做的就直接買被褥,做不了就買布匹,布都沒得織,就干脆買棉花買棉線。
反正有啥要啥。
即便如此,還是不夠。
雖說高迎祥在戰后回了延長縣,但經過此戰,諸部聯系更加緊密,劉承祖、李萬慶、劉國能等部都在積極籌備越冬。
反倒是在延安衛得了官職的王自用最省心,他那幫人打仗不行,但打仗之外的事情都很行。
仗打完都散回各鄉,王副千戶一句話,就開始做衣裳、做被褥,都不要錢,但也別指望數目,都隨緣。
這大概就是,王和尚的化緣吧。
緣分來了,衣裳被褥就會自己跑到延安衛。
劉承宗沒那么大本事,肩負的責任也比王自用大得多,他在考慮兵衣自制、甲片自制的事。
戰勝李卑以及即將到來的冬季,給他帶來難得的平靜時間,獅子營又借合兵完成滿編,很多事情就能提上日程了。
為了合營,鉆天峁的宋守真,劉家莊的匠人師成我、何信都被他叫來。
鑄炮匠師成我當了營屬工哨的哨長。
他們在杏子河王莊修窯,集結了隊伍里上百個匠人、又合輔兵學徒成立了王莊軍器局,負責修理兵器甲片,順便打造劉承宗的護心鏡。
最后欠缺的中哨,劉承宗想讓韓世友當中哨長,韓家兄弟有帶家丁訓練的經驗。
不過劉承宗和曹耀談起這事,老賊覺得不妥。
“你看看幾個哨長隊長,左哨右哨,馮瓤高顯,是魚河堡的老兄弟;前哨后哨,是楊耀、王文秀,加上家丁隊長韓家兄弟,是過來投奔你的固原兵。”
曹耀分析道:“左右兩哨想反,有前后兩哨,反過來也一樣;可你把中哨給韓世友,他和楊耀王文秀是舊相識,家丁隊長又是他哥……他們現在都沒問題,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劉承宗以前只對個人有防范心理,但還沒像曹耀這樣,依靠人群相識分出派別,只是柳國鎮、李卑兩戰降兵太多才重視起來派系問題。
不過曹耀這一說,確實提醒了他。
順風順水時好說,逆境之中別人起了二心,中哨長給韓世友,楊耀等固原兵若反,他制不住。
這樣一考慮,劉承宗決定任命鐘虎為中哨長。
鐘虎還在床上躺著呢,與柳國鎮一戰,四顆鉛丸穿透盾牌,三顆打在棉甲上、一顆打在鐵臂縛上,命保住了,行動不便。
最少再養三月。
但鐘家兄弟沒這顧慮,他倆以前是路誠的兵,跟其他哨長都不沾邊,何況是為保護劉承宗受的傷,做哨長也能當千里馬骨來激勵別人。
自制兵衣,則是在和上天猴檢閱合營部隊時的新想法。
統一著裝能提高歸屬感,也能分辨敵我,這其實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合營后的獅子營,太丑了。
有鎧甲的穿上鎧甲,看著還像那么回事,可脫了鎧甲再看,那真是穿啥的都有,破爛就不說了,甚至還有穿女裝的。
士兵穿成這樣,就是他這首領的責任。
更重要的是內心深處,劉承宗不愿讓士兵穿著大明鴛鴦戰襖打仗。
他要有自己的軍隊,自己的兵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