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圍城營地已飄起肉湯的香味。
城外挖掘壕溝的戰輔兵放下手中鐵鏟,擦拭汗水向西望去,斜陽放出萬丈光芒,漸沉山中。
城南軍士正在列隊,周圍的戰輔兵滿是愜意地看過去。
人們知道,那是曹長官的炮兵。
又到了該放炮的時間了。
東西兩側,各有二百余人列出兩個相對的小方陣,前面的破縫席地而坐,后面的破縫站著。
曹耀站在正中間,抬手拍著他那門寶貝紅夷炮:“來,今天該左隊左什了,右什在旁邊看著。”
兩什戰輔兵早就按捺不住心中激動,一左一右跑上前來。
隨后又被曹耀斥責一通:“你奶奶的,說多少遍別站炮后邊,離放火藥包的木桶也遠點,別往上湊!”
曹耀特別喜歡吵士兵。
這會讓他有種安心的滿足感。
就像回到十二年前,天沒塌地沒陷,他還是京軍火器營里挨訓的大頭兵。
時過境遷,他也成了教炮兵的教官了。
“怕什么畏手畏腳的,它和涌珠炮沒啥兩樣,來,裝藥。”
藥包是劉承宗的主意,直接把火藥顆粒、木馬子和炮彈都提前用織物包裹好,直接塞進炮管里。
短時間內這東西沒太大意義,定裝實現意義的必要條件,是火炮定下一致的規格。
就他們如今大小炮只七十余門,卻分了涌珠、虎蹲、佛狼機、紅夷四個種類,這四個種類又分出十六種不同口徑。
也就是他們炮彈一直靠繳獲來混用,否則還能排出三十多種火藥、炮彈的裝填方式。
劉承宗想了想,這種情況下搞定裝藥,完全是無稽之談,副作用遠大于正面意義。
這也是他讓工哨在山西,先做一批火炮的初衷,把規格定下來。
口徑統一了,別管三種也好、四種也好,后面就可以用定裝藥包,減少火藥運送出現的問題,也能讓炮兵裝彈更快。
這次炮兵拿出來的定裝藥,是霍老爺家窗簾黃紗綾做的,炮彈那頭用的紅布。
紅布打出去好看,包裹住炮彈的布料燒不完,所以嘭一聲,炮彈撞破硝煙打出去,然后硝煙漸散,空中會落下來塊紅布。
其實劉承宗設計這個的時候,特別想羅汝才。
羅汝才愛收集布料,那家伙全身上下的東西都能包裹炮彈。
逮住個羅汝才往火藥桶旁邊一按,要不了多久,什么織物最合適的答案就出來了。
炮兵們順利完成檢查炮膛的工序,把黃紗綾藥包塞進炮管,隨后在火炮火門處持錐子扎破藥包,點火手倒入火藥站在側面。
裝藥的和點火的都是輔兵,瞄準的是戰兵。
曹耀在旁邊道:“這門炮非常好,炮管極平極直,教你們的炮訣要仔細背,不背你怎知道能打多遠?”
他知道一套各種火器在固定炮彈重量,以不同角度和裝藥量調節拋射射程的口訣。
不過最近他發現那套口訣過時了,因為眼下這紅夷炮是長身管的炮,他從前在京營背的炮訣都是短管炮。
這事他和劉承宗提過之后,二人還是決定都先讓軍士照這個背著,以后有時間、有了新炮,再重新計算一套炮訣。
這么一個看起來簡簡單單的小東西,可是對他們來說,卻需要牽扯巨大的人力物力和精力。
但現在很好,這座驛城不論如何都要用炮轟,距離又是固定的二百步,火炮角度接射,非常適合定裝藥包的實驗。
瞄準的戰兵已退到火炮側面,隨一聲下令,點火手使綁火繩的小鐮刀引燃火藥。
旋即炮彈轟出,打在驛城的城門樓上。
“打得好!”
曹耀轉頭夸了一句,看都沒看城上的反應,待硝煙散去,輔兵清理炮膛完畢,他看著炮膛里勾出來的碎屑,暗自點頭:“這個也不錯,價錢和錦綢差不多,沒平羅和潞綢那么貴。”
這幾天他試過很多材料,綾羅綢緞、紗絹綃紡、葛絨錦繡,幾乎沒有他們搶不到的。
最好也最貴的是潞綢,又細又密,最重要的是易燃。
燒起來幾乎什么都不會留在炮管里,即使剩下一點東西,也像灰一樣,一擦就下來了。
布料便宜,但布料燒不盡,清理炮膛時一不小心就存在里面,清理不到位很容易在下次裝藥時引燃火藥。
生絲其實也不錯,不過需要二次加工。
但那些東西他們手里都不多。
當然潞綢也不多。
但是潞綢嘛,是潞安府做的綢緞。
在萬歷年產能過剩到山西士庶家家皆有潞綢。
產地就在隔壁,好弄得很。
打放完成,曹耀又開始給炮兵們上課,就地講述他對火器的認識。
簡單來說就是所有火器都是一樣的,別管是永樂火銃還是鳥銃、三眼銃的還是五眼的、短銃還是長銃、小銃還是大炮,在他眼里都一個樣。
就是個封住單邊的管子,區別不過在于大小罷了。
管兒且長且直,打得就準;管兒粗,打得就狠。
萬變不離其宗。
而在圍城營地西邊,劉承宗正端著望遠鏡,看向河谷深處,那里一支隊伍正在向東行進。
為首一人頭戴勇字盔,身穿黑緞面窄腿棉褲、披著件敞懷羊皮短襖,凈布從脖頸子包扎到肚臍眼,挎著腰刀走起路來牛氣哄哄。
從走路姿勢和衣裳穿搭上看,是羅汝才沒錯了。
這家伙昂然的氣概,根本看不出幾天前還被人攆得像兔子。
很有精神。
他身后的人都騎著馬,劉承宗知道那里面有上天猴、張天琳和宋守真。
鉆天峁書院已經開半年了,山西的收獲太多,以后還會更多,沒點文化人還真弄不清楚。
所以他讓上天猴回家跑一趟,把那八十個賊學生帶回來。
張天琳是率兵保護他們,至于羅汝才,羅汝才是路上撿的。
這家伙也是倒霉,新招募一千多個人手,出門啥事沒干就撞上艾穆的官軍,新兵見著官軍全跑了。
就四百個老賊慣匪,一路且戰且退,能逃出生天也算有本事。
等他們臨近圍城營地,劉承宗出營去接,一見面羅汝才就拜倒在地:“劉將軍在上,多謝給小弟報仇,這艾穆打我打得好狠!”
羅汝才這一拜是真心實意,他確實被欺負得太狠了,自聚眾起事以來,他就沒經歷過這樣的戰斗。
蠻也好橫也罷,別管怎么應對,都根本無還手之力。
人,沒人家多;兵,沒人家精;打,打不過;跑,跑不脫。
他本來受了傷,被手下送到山中村里養傷,當起了山大王,一聽說劉承宗在文安驛把艾穆圍了,走也要走過來。
劉承宗也對這事非常好奇,他把羅汝才扶起來問道:“都騎著馬,你怎么走過來啊?”
羅汝才倒好,緩慢起身,轉身拍拍屁股:“叫官軍打了一箭,坐不了。”
劉承宗笑笑,對眾人一一拱手,這才把人們迎入圍城營地。
張天琳跟著入營,邊走邊向兩邊看,先看看劉承宗的營地,再看看艾穆被圍的驛城,心中暗自咂舌。
劉承宗的營地說不上多精妙,中規中矩,唯獨很有氣勢。
呈卻月狀把文安驛西、南、東三個方向包圍起來,正在挖掘第二重壕溝,修出與驛城齊高的土山一座,居然想圍死官軍。
而反望驛城,城頭士兵擠得密密麻麻,既不放炮也不突圍,讓張天琳很看不懂。
他問道:“獅子,文安驛里有多少官軍?”
劉承宗笑瞇瞇抬起兩根手指:“本來有一千二,前兩天又放了六百多人進去。”
“放進去六百人?”
劉承宗點點頭,讓鐘豹去給張天琳的人布置營地,這才引幾人往他的中軍帳走去。
等進了中軍帳,才詳細解釋道:“我過來就沒打仗,艾穆有三哨兵馬,防的全是西邊,南北山里各有一哨,城外西邊村里還有一哨。”
“我來的快,把村里那哨堵進城,又圍著把南邊一哨打了,不過等打北邊的時候,他們已經扎好了營,不易攻破,就先圍住這邊。”
說到這,他露出笑意:“前兩天,北邊山里的官軍攻過來,我們西邊一撤,他們要進城,就只把輜重截了,沒管人。”
張天琳問道:“你想餓死他們?”
“沒那么狠,餓投降就行。”
他的輕描淡寫,讓張天琳暗自咋舌。
戰術很普通,甚至有點呆,就是圍住,不讓人跑。
但在這年月的陜北,沒人能撐住這樣和官軍交戰。
“官軍兩千人,我看你這有,有四千人吧?還有騾馬牲口。”張天琳看他輕松神色,計算一番道:“你每天耗糧比他多兩倍。”
“圍著唄,在哪不吃糧啊。”
劉承宗的獅子營受張天琳啟發很大,到現在戰兵輔兵的框架,都是那會跟張天琳學來的。
但他是張天琳的放大版,張天琳只有百余邊軍老兵,他有一千多邊軍老兵。
而且獅子營和別人最大的區別,是有一支專司后勤的輜重哨。
說起糧草,劉承宗難掩驕傲,道:“我在山西打了幾仗,擊潰官軍四千人,人家都是山西人,有家眷在衛所,也沒幾個愿意跟我的,凈賺。”
這年頭最難喂飽的不就是嘴么。
汾州衛平陽衛的旗軍都帶著糧草過來,挨頓揍糧草留下來,死馬死騾子也留下了。
反而因為人家不愿跟他,吃飯的嘴沒增加。
“所以雖然沒咋打糧,但兵糧挺足,足夠把城里這幫人餓到突圍……對了。”
劉承宗說到一半,又抬手快速指了指南北兩個方向:“這幾天吃的其實都是艾穆外面兩哨的糧。”
城里的艾穆聽見這話能氣死。
火燒溝那六百官軍叫門時,艾穆心里是一萬個不想開門。
好端端的過來干嘛?
老老實實在火燒溝里駐扎著,反正有自己的糧食,又修了營寨,一時半會也攻不破,真等需要突圍往天上放個起火不就行了。
現在可好,多了六百多張嘴,讓本不富裕的糧草雪上加霜。
張天琳聽得笑出聲來,抬手對劉承宗道:“你算把流賊玩明白了。”
他覺得劉承宗真的是流賊,而且是比陜北任何人都更組織化的流賊。
整個人跳來跳去吸引火力,結果越跳越肥。
而且在他的羽翼下,培養了延安府附近一大群坐寇。
像他們這些幾百人的流賊頭目,流到延安府城就挪不動腿成了坐寇。
“王莊怎么樣,快該收麥子了吧?”劉承宗問道:“我在延川見著麥子地,矮得很。”
張天琳聞言點頭道:“對,下個月收,開春凍那一下,杏子河、蟠龍川、延河畔,今年麥子用不著鐮刀,得下手拔。”
拔麥子,劉承宗聽著就直搖頭。
俗話說婆姨最怕養孩子,好漢最怕拔麥子。
拔麥子有倆原因,一是麥子長得不好,矮,用鐮刀不好收割;另一方面則是麥稈能當柴火使。
這事最為累人。
“對了,獅子我得跟你說個事,你跟承祖最早打過個秦王莊子。”張天琳說著,見劉承宗點頭,便道:“聽承祖說那邊地好的很,我想把那占了,你看行不行?”
“這客氣什么,西川河旁邊你占就占唄,不過看那壩還在不在,要是能把壩打開,最好打開,多活點人……再撐一年。”
張天琳聽見他不介意,高興得很,旋即問道:“再撐一年,你明年想做什么?”
“等到七八月,我在山西打了個堡子,那堡子種的都是玉米,長成了當種子拿回來,種點那個試試。”
劉承宗另一份記憶里,種一畝麥子能收七八百斤,離譜得嚇人,他多希望自己腦子里這人是個農民。
他們這種麥子倒伏了、遭災了,一畝地收三四十斤,很正常。
收八九十斤,不單達到預期而且是風調雨順。
到二百斤,就已經不能簡單的用豐收來形容了。
那得叫祖宗顯靈。
劉承宗撓撓脖子,這事發愁也沒辦法,明知道減產,那也得種地,沒有辦法。
他搖搖頭不再想農業的事,還是軍事最重要,軍事不解決問題連種地的機會都沒有。
劉承宗深吸口氣:“我現在就是賭一把,看是艾穆先突圍,還是杜文煥的援軍先來。”
1952年,我國小麥平均畝產48.8公斤。
1950年,華北地區有小麥畝產達到250斤,是高產中的高產,上了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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