鄜州朝向關中的官道上,陜西巡撫練國事很煩。
他是名臣之后,永樂朝建文帝的重臣練子寧第八世孫。
當年他的祖先痛罵登基后的朱棣,被割去舌頭,朱棣說:我想做周公輔佐成王。
練子寧把手伸進嘴里,蘸血寫道:成王安在?
朱棣大怒,將練子寧碎尸,殺盡其家一百五十一口,流放姻親三百七十一口,家鄉四百八十戶被殺絕,僅有一名幼孫僥幸存活。
就在半個月前,練國事察覺到延安府賊勢大衰,諸多賊人都不知去向何方,內心尤感振奮。
三個最桀驁兇悍的賊人,王嘉被圍府谷,闖王尚在山西,劉承宗不知去向何方。
如今留在延安府各地的都是些小嘍啰。
練國事意識到,戰機稍縱即逝,反攻的時候到了!
當即調遣駐守慶陽的靈州參將張全昌進入耀州,伙同耀州參將趙大,親率二將一同向北進軍,意圖收復久為賊患的延安府。
如今陜西最棘手的問題有兩個,一是沒有大將。
能拿出手的將領,不是被擊敗、就是杜文煥那種明哲保身之輩,啟用的將領都不過自基層升上來,既沒有統率大部隊的經驗、也沒有統率大部隊的兵力。
二是朝廷不舉國力賑災。
練國事進士出身做的御史,監察官員和主政官員不同,前者發現問題,后者解決問題。
他沒辦法缺少什么要什么,只能用手上現有的東西去解決問題。
只能點起兩個參將,各率五百人馬,進了鄜州。
他的第一個敵人,是個叫獨行狼的首領,率領兩千多人活動在洛川一帶的山地。
靈州參將張全昌率五百戰士連戰三個晝夜,斬首三百余,解散俘虜一千二百多人,安置于宜君一帶。
情況可謂大好,只待進軍延安腹地,掃清賊寇還宇內平靜,。
就在這時,西安府傳來消息,延安巨寇劉承宗進了慶陽,三邊總督楊鶴去了寧州。
練國事嚇得魂兒都沒了,趕忙率軍自鄜州撤入西安府,再轉兵向邠州進發,同時寫信勸說楊鶴,讓他趕緊離開寧州。
不會打仗還沒有將領,跟著添什么亂!
不過楊鶴比他想象中聰明得多。
陜西是個非常亂套的局面,不論三邊還是陜西地方,面臨的情況都一樣,要將沒將、要兵沒兵、要糧沒糧、要錢沒錢。
這時候怎么平亂呢?
平不了,打是打不過,把武官們都累死也打不完,只能招安。
一個人有一個階段的歷史使命,也許今后朝廷反應過來了可以發兵剿賊,但是在楊鶴所處的這段時間,他除了招安什么事都做不了。
而且進慶陽的不是別人,是劉承宗。
楊鶴招撫了幾個賊首,對陜西群寇有所了解,他一直很怵這個人,不敢再發兵打劉獅子了。
越打官軍越少,劉獅子的人越多,明明是派去剿賊的兵,剿著剿著都成了賊。
偏偏劉獅子進慶陽,是攻他必救。
楊鶴在固原估摸著,劉獅子進慶陽應該是想打平涼,韓王府是離他最近也是最好打的藩國。
楊鶴盤算來盤算去,死局。
他派弱兵去打劉獅子,弱兵擋不住;派強兵去打劉獅子,再給劉獅子送一撥邊兵。
不論如何他都有罪。
楊鶴這半年就沒睡過舒服覺,天天夜里都覺得自己這輩子快到頭了。
派兵去討劉獅子無疑是給這過程加個速。
可他也不能放著慶陽府不管。
最后楊鶴放棄了,他琢磨出個辦法,把這種艱難衡量得失扔給別人——他這三邊總督不就是別人必救么?
我不派兵,我自己去,你們要不想丟官遭罪,就趕緊來救我。
抱著這種念頭,楊鶴率三百總督標兵,一路馬不停蹄,經平涼進慶陽,進駐寧州官署。
差點把寧州知州周日強嚇得尿出來。
周日強本來就已經很害怕了,自從合水縣被點著了,他一天能給周圍府州縣寫八封求援信,求爺爺告奶奶希望各地給寧州派遣援軍。
依靠寧州自己的力量,哪怕這是座三面環河背靠大山的堅城,也不可能守得住。
匯集三班衙役與襄樂巡檢司,城里一共有守軍一百二十六人。
就這一百二十六,還要算是周日強和他倆兒子,平均一個守八個城垛,怎么可能守得住?
幾個日夜,周日強內心都在死守州城與棄城逃跑之間舉棋不定。
現在定了。
三邊總督楊鶴移駐寧州,他跑不了了。
日落斜陽,燒紅半邊天。
寧州知州周日強穿著繡白鷴補子的青色官袍,脊背微微佝僂,揣手站在城門樓上,眉眼皺成個囧字,看小兒子與老仆騎馬南去的背影,疲憊地嘆了口氣。
像個發愁的老農。
長子在身邊道:“大,回去吧,總督軍門還在衙門等著呢。”
“做官可真難啊,你還想做官呢,給朝廷做官容易嗎?”
周日強苦惱地搖搖頭,對長子道:“這次若能活著,你就回保定去,讀書畫畫,干嘛都行,不要再科舉了。”
他是保定府蠡縣人,在山東、河南做過知縣,都干得不錯,萬萬沒想到升任知州到了寧州。
初初上任,他就知道這輩子仕途也就到這兒了。
他在山東利津當知縣,一個縣兩萬多人,教育百姓勤種莊稼、努力捕魚,甚至還能用學識幫漁民改造漁船。
他在河南當知縣,一個縣四萬多人,良田一眼望不到邊,最大的問題是富戶藏匿百姓以及偶有抗稅行為。
等輪到他在寧州當知州,官位是升了,可這片土地上沒什么他能干的事。
黃冊上一萬七千多人,收稅時候只能找到一千三百多人。
往年欠下的稅,幾乎就是大明朝自洪武延續至今的年號,年年不落,年年欠。
頭頂烏紗帽,他要編戶齊民給朝廷收稅;
摘了烏紗帽,他也是個人,怎么看著百姓都跑到山上像老鼠一樣挖地洞求活,還能長得開收稅的嘴。
當官,當個屁。
這就不是人能干的事兒。
回到州衙,楊總督正坐在他那張掉漆的椅子上翻著書冊,見他進來,抬手指著上面的詩道:“這是泰萌寫的守寧有感?字字情真。”
那是周日強寫的詩,在這他也沒別的事可做。
詩上寫的是:瘠土山城地半荒,民逃廬廢盡堪傷;官同五日賢良少,賦重十郵供應忙。書吏不知三尺法,閭閻拖欠幾年糧;憑誰喚起梁公問,教我當時救苦方。
梁公說的是狄仁杰,狄仁杰曾做過寧州刺史,人家當時面臨的問題是官吏腐敗、水利不修。
如今他要面臨的問題是朝廷重稅,周日強倒是想懲辦幾個貪官污吏,可寧州被重稅、旱災、賊寇壓垮之后,哪里還有貪官污吏的生存空間。
“牢騷之作。”
若是以前,長官看見自己的詩作,周日強會非常高興,可如今實在提不起半點精神,道:“軍門還請回固原吧,賊寇逐糧而流,寧州沒有他們要的糧,不會來打寧州。”
“可軍門在這,就不一定了。”
楊鶴對周日強詩中無奈深有同感,盡管他們無奈的地方不同。
所謂三邊總督,實際不過兵餉錢糧挪用遼鎮后的替罪羊,那武之望多好的人,不就是被這些東西逼死的。
楊鶴對此同樣束手無策,他問道:“不在寧州,我還能在哪呢?”
周日強沒說話,在一旁垂手而立。
就聽楊鶴道:“泰萌,今延慶流賊兵鋒之指寧州,你覺得有什么好辦法?”
“回軍門,若是逐食流賊,尚可以寧州窮困勸走、賄走,甚至就地安插種地,反正寧州荒地極多,可劉承宗是個叛軍頭目,下官并未妙計。”
周日強說得非常大膽,令楊鶴挑起眉毛,連賄賂賊人都說出來了?
他怒道:“你把他賄走,搶別處就不是搶了?”
“回稟軍門,下官不通軍事,所熟不過稼穡,寧州兵不過百十人,那重鎮雄城尚擋不住他,死下官一命能教賊首退去,自不惜身。”
周日強道:“單憑朝廷對寧民三倍征稅之厚愛,恐怕做不到闔城死難,倒是會爭相投賊。”
他一點兒都不怕楊鶴,再度勸道:“因此軍門還是回固原吧,待賊兵攻城,城中百姓恐怕會爭相投賊。”
一個不能解決問題的人,被放在必須解決問題的位置上,除了逃避再無他法。
一死了之,也是逃避的一種方式。
簡單有效。
楊鶴卻并不生氣,反而揪著他剛才那句話問道:“你說逐食流賊,而劉承宗是叛軍頭目,什么意思?”
這還不夠明顯嗎?
周日強理所應當道:“他用的是真名,下官遍覽延慶群寇,用真名者不過數人,有些是聚眾造反多行不法叫人認出,但劉承宗從延安府城劫獄起就沒用過假名。”
“不用假名,自然不是那種為求幾頓飽飯些許錢財,再求隱姓埋名的小賊。”
楊鶴鼓掌笑道:“說得好,你真不怕一死?”
周日強心念電轉,尋思我就這么一說,你真想弄死我啊?
不過話都已經說了,便梗著脖子道:“不怕,軍門想叫我做什么?”
“敢不敢深入賊營,效法郭令公釋甲投槍,單騎退回紇大軍。”楊鶴坐正了,盯著周日強的眼睛道:“把他招安了。”
這應該是個非常慷慨激昂的時刻,卻不料周日強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義正辭嚴:“下官不敢。”
楊鶴差點就沒忍住罵人了,白了他一眼。
剛才說得好像愛民如子,其實就是說空話嘛。
站著說話誰不會啊。
卻不料周日強沒說完,他問道:“進賊營無妨,死也無妨,但下官實在想不到能拿出什么把他招安,那便是送死,下官不敢送死。”
楊鶴一聽還有機會,趁熱打鐵問道:“難道朝廷官位還不行嗎?守備到參將,都可以談,曉之以理,與朝廷做對有什么好處?”
周日強連珠炮般問道:“還望軍門告知,錢糧何來、屯地何在、安插何處、兵馬散去幾何?”
他一直覺得楊鶴的招撫計劃就是開玩笑,給不起錢糧、又不敢給官職,安插了還不放心,怎么可能招撫成功呢?
最關鍵的問題是,朝廷的部隊都沒有把劉承宗打敗過,拿什么跟人家談,拿什么讓他安心。
“兵馬散至千人,軍糧自陜西兵糧出,百姓安插于延慶之間,至于錢……”楊鶴看著周日強問道:“他搶了十三萬兩庫銀,還指望朝廷再給他錢?”
周日強想想也是,便問道:“若劉賊對參將官位不滿,又當如何?”
“那就拖延時間,陜西巡撫的援兵正在路上,克日可達,勤王軍亦自京師回返,待大軍畢至,將之剿滅便是。”
楊鶴說著,對周日強拱拱手:“只不過到那時候,泰萌便要思索脫身之策了。”
言外之意,談不成弄不好,他的下場就是死得其所。
不過楊鶴也沒單讓周日強送死,他說:“泰萌若能助我促成此事,他是第一個歸附的巨寇,我必為你在陛下面前述功,在陜西保舉個四品官職,你意下如何?”
周日強脊背還是微微佝僂著,嘆了口氣。
說實話,他如今是從五品,給個正四品算連升三級,但經歷任職寧州,升官對他意義不大。
尤其還是在陜西給他保舉個四品,意思就是啥時候賊寇再鬧,這四品再給摘了。
他早就認清了現實,朝廷在陜西完蛋了,這不是他能解決的事。
現在他就想回保定府,安安穩穩把后半輩子過完。
他抱拳道:“那還請軍門派遣幾名隨從,賜信一封,若決意招安,下官今日便啟程去尋劉承宗。”
“好!”
楊鶴高興極了,心想大事已成,當即提筆就書,為周日強寫出一封勸降書信,信中痛陳利弊,直言劉承宗負隅頑抗斷無生機之理。
周日強領了個這活兒,簡直無妄之災,在衙門后頭淚別親眷,鼓勵長子好好做人,這才領著楊鶴點派給他的四名親信,牽了八匹馬,舉火把出城,扎進深深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