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攻陷八角城旳速度,別說別人想不到,就連他父親和兄長都想不到。
在西寧剛剛整理完第二批物資的劉承祖,見到李萬慶傳來城破消息,第一反應不是歡呼,而是直接讓部下將李萬慶軟禁。
劉承祖知道八角城什么樣,那座城不說比鎮原城易守難攻,至少也算旗鼓相當。
他們攻陷鎮原時,鎮原縣的守軍不過幾百,兵力還不夠給每個城垛后頭站個人,四面蟻附之下,一日下城并不意外。
可八角城有一萬守軍,劉承宗的攻城軍隊甚至還不到一萬人,從九月初三開始正式圍城,九月十三李萬慶就跑到西寧說城破了。
算李萬慶跑得快,那也至少是九月初九破的城,六天,劉承祖咋能信嘛,真當城池是攻著玩的,比他籌集火藥的速度還快。
若十幾門大炮就能六日破城,后金現在應該已經打到西寧了。
他覺得李萬慶可能已經投降了綽克兔,弄不好弟弟兵敗,這是敵軍放出假消息作為誘敵之策。
雖說二弟被綽克兔擊敗這事也挺荒唐,但遠不如六日陷城來得奇怪。
為此劉承祖還把李萬慶扣了兩天,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聽,一面派親信南下打探消息,一面積極備戰要給弟弟復仇。
直到兩日之后,歸德千戶所的副千戶包虎派人飛馬來報,說大元帥押送七千喀爾喀俘虜和傷兵已進歸德境內,問劉承祖該往哪兒送,并指明了要讓土司陳師文速速集結五百戶百姓開赴八角城、本人去南山堡參見大帥。
劉承祖傻眼了:“真贏了?”
這屬于兩件意想不到的事接連發生,劉承宗這么快能贏,是第一個難以置信的事,第二件事則是這個包虎。
劉承祖可記得清楚,這個包虎畏懼西寧如畏虎。
早前是一步都不敢進西寧,一個勁在歸德裝鴕鳥,甚至跟喀爾喀開打的時候還在渡口埋地雷,想把他劉承祖送上天,怎么這會兒就想開了?
其實沒別的原因,包虎見到劉承宗了。
綽克兔臺吉入侵青海這幾個月,包虎及歸德所土流衛官的心態都發生了巨大變化。
這一切還得從他們自喀爾喀創業者那艱難搶來的尸首說起。
打完那場仗,包虎決定引劉承祖對抗綽克兔,他們鉆進歸德城不出來了,只派人把首級送到河州衛,尸身留在千戶衙門等待官員查驗,誰知道首級送過去就沒后信兒了。
正好那會劉承祖的兵正在河谷里圍繞堡寨跟喀爾喀打拉鋸戰,包虎也盡量避免部下亂跑,就等了很久才派人去河州詢問,尸身擱在千戶所備著查驗都他媽放爛了。
旗軍過去才知道,朝廷早就驗收了十八個首級,只是道路不通,消息和賞銀都沒往這邊送,衛衙見著人才扣扣索索發下來十二兩銀子。
包虎在歸德衙門里左思右想,召集土流官員齊聚一堂,一幫蒙古血統的衛官眉心緊皺,化身大數學家把算盤打得啪啪響,看著得出的結果,面面相覷懷疑人生。
一個韃賊首級值銀……六錢六分六毫六厘六絲七忽?
歸德所久居拉尊的統治之下,對國中事物不甚了解,人人心底都藏著靈魂拷問:難道朝廷的物價,它已經跌成這樣了嗎?
咱也不知道十八個首級十二兩賞銀究竟是他媽個啥算法,這玩意兒除不盡啊!
反正他們心知肚明,只要青海元帥府還在這,這條路恐怕以后是永遠都不會通了。
西寧就整個一敵國領土,朝廷發來的消息全部已讀不回,派來的官員進了河湟谷地,就離成為失蹤人口只差三百里地。
甚至有些人,比如忠肝義膽的周同知,受朝廷誥命潛伏在劉賊身邊,自從那年出了西寧城,再也沒人得到他到底在哪的確切消息,不能問,西寧都統一口徑了,問就說在青海湖研究水師。
這不是放屁嘛,青海湖里搞水師,打算把船開哪兒去啊?編瞎話騙小孩都不帶這樣的,干脆說在瀚海跟蒙古帝國打海戰算了。
聽說就連周同知在保定府的家眷都成了失蹤人口。
有百戶伸著四根手指神神秘秘道:“朝廷的四品命官啊,說沒就沒了,到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太可怕了。”
托生在這個地方對包虎來說確實太可怕了。
但更可怕的事還在后邊,那天西寧衛的千戶李萬慶奔馬橫穿歸德所,派人告訴他們帥爺大勝,綽克兔臺吉全軍覆沒,要歸德所土流官員到南邊參見。
大勝之威啊,喀爾喀的綽克兔上萬人憋在八角城里都被滅了,包虎覺得自家的城墻雖然也挺堅固,但未必能頂得住劉承宗。
擋是不敢擋、跑也沒地跑,只能硬著頭皮喊上土流武官們,牽了九頭牛、九只羊做勞軍之用,就埋頭往南走。
一共去了六個土流官員,人們內心非常忐忑,都是一臉束手就擒英勇就義的模樣,認為自家這趟南行,多半人就沒了。
最好最好的結果,恐怕不過是像拉尊還在小河套時的模樣,交添巴。
可他們聽說劉承宗心黑手狠最不是個東西,對百姓敲骨吸髓的架勢都快攆上崇禎皇帝了。
懷著給自己送葬的心情,他們見到了劉承宗,看著非常威武倒也不想吃人的妖魔鬼怪,就是一見他們就笑,問他們名字官職,還給他們搬凳子,怪嚇人的。
不是劉承宗搬凳子嚇人,關鍵是那大槍,凳子是從六桿守營大槍下邊卸的,兩個槍架拼一具條凳,有點硌屁股也不敢說。
萬萬沒想到,劉承宗對他們來拜見非常高興,先是夸獎了一番他們在抵抗綽克兔進攻時的英勇,隨后就嘉獎他們守城有功。
六個人從百戶到副千戶,依照官階不論土流一視同仁,該賞羊的賞羊、該賞牛的賞牛。
問過抗擊綽克兔及首級功經過后,劉承宗還賞下一百八十兩銀子給歸德所,讓土流衛官熱淚盈眶……這錢說實話不算多,撐死不過比朝廷給的多十五倍,但這數它除得盡啊!
賞銀只不過是劉承宗的同情之心,說了些過去自己也是官軍之類的體己話,他對歸德千戶所衛官真正的收買之舉,是升官。
包虎被升為正千戶、余下五人盡數提拔為歸德所副千戶,讓他們拿著委任狀去西寧城要印信。
面對護兵送上的委任狀,包虎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都知道這東西不該也不能接,可最終還是敵不過一聲無奈的嘆息,只能心態復雜地接下。
接委任狀容易,難的是表示感謝的禮儀。
就他們這個大明軍官的身份,跟劉承宗這個說不清是啥的身份,該咋表示感謝?
最后大伙兒實在不知道該咋辦,都把目光看向包虎,面對這么多疑惑眼神,包虎也很無奈啊。
他這祖祖輩輩都是受過大明朝廷專業訓練的,考試不合格也沒辦法繼承土司,向皇帝表達感謝的流程門兒清,可他沒受過向土司表示感謝的禮儀訓練啊。
更何況,這劉承宗從頭到腳哪兒都不像土司啊!
最后包虎回想了一下在這次戰爭中河州衛的表現,在這一畝三分地元帥府比朝廷可靠得多,再看看周圍那幾桿比人高的大槍,把心一橫,算了,全當領旨,臉不要了,磕幾個頭吧。
當即率領五名土流武官,就要三拜九叩:“莪等恭謝元帥天恩,永服……”
“行了,都是軍中武官,不要叩來叩去的,這么多年過去,也早沒什么漢土區別,這個地方朝廷幫不上忙,踏踏實實跟著我,不會虧待你們。”
這只是一句空話,但劉承宗證明了實現的可能,他讓包虎給陳師文送信,說那是第一個歸附于他的土司,他要兌現不虧待承諾了。
旋后劉承宗把黃南小河套的收尾工作都留給大哥,率軍西進,西邊的烏蘭山下還有個阿爾斯蘭呢,收拾了那個才算盡收全功。
不過接下來的戰役對劉承宗來說已經不算什么了,喀爾喀四萬大軍被削平,只剩阿爾斯蘭屯兵于烏蘭山的一萬人,再如何都掀不起什么風浪了。
較之接下來的戰事,劉承宗更關注今后的青海發展。
剿滅綽克兔讓元帥府的財力進一步增長,單單繳獲的貴重金屬、兵器鎧甲、戰馬牲畜,就價值近五十八萬兩。
但經過統算,這個數字很虛,從來沒人能把敵人那繳獲的戰利品算得這么清楚。
劉承宗能算清楚的原因也沒別的,絕大多數繳獲物資都是他們造的。
各種裝飾品、奢侈品、生活器具、金銀首飾、兵器鎧甲,至少七成打著元帥府軍器局、百工局、織造局的標志。
甚至就連被綽克兔臺吉當作軍糧的掛面,都是俱爾灣出產。
全是俱爾灣賣給青海蒙番部落,又被綽克兔搶去的東西,這些東西在蒙古諸部間流轉,最終又隨著綽克兔被擊敗,回到劉承宗手中。
這讓劉承宗意識到一個此前他沒有考慮過的問題,這場戰爭帶給青海帶來最大的影響,恐怕不是元帥府向周邊立威。
而是他一手建立日進斗金的俱爾灣市場,從源頭上被摧毀了。
他的市場如今還在那,可客戶沒了。
俱爾灣市場的客戶從來都不是普通蒙古百姓,而是由蒙番貴族牽頭的大宗貿易商隊,如今青海的蒙古部眾沒少,甚至比之從前還多了些,可是蒙番貴族沒剩幾個。
今后的貿易對象,將不再是蒙番部落首領,而是周圍諸縣的商賈。
那里會是西寧城連接海西海北等縣的商貿中心,并進一步向南輻射。
劉承宗率軍向南山堡的行進速度很快,但趕不上阿爾斯蘭逃跑的速度。
綽克兔戰敗身死的消息傳過去,令烏蘭山下的蒙古軍隊大為震動,阿爾斯蘭當即決定逃回甘肅邊外,但他這個烏蘭部的部眾,并不聽他的。
他們有些是喀爾喀的軍隊,更多卻是來自漠南的婦孺,剛剛過上兩天好日子,誰都不愿離開烏蘭山。
因為已經臨近十月,冬天要來了。
他們沒參與對土默特古如臺吉的進攻,生活物資根本無法支撐他們在甘肅邊外熬到明年春天。
內外壓力之下,烏蘭部土崩瓦解,阿爾斯蘭率領兩個忠于他的千人隊搶了許多牲畜物資,向甘肅邊外逃逸。
而留在烏蘭山的一萬六千余部眾,推舉出幾名德高望重的首領,向南山堡的鐘虎投降。
鐘虎當時嚇壞了,他手下滿打滿算一千二百人,哪里敢接受一萬六千人的投降。
海西知縣劉國能也做不了這主……整個海西縣才四千多號人,堪堪自給自足,這一萬六千人就算把牲畜都吃光也熬不到過年。
只要把人從南山堡放進去,到不了明年上元節,海西縣就該人吃人了。
對投降的蒙古首領來說,事情又發展向他們不愿看到的方向,留給他們的選擇并不多,要么像阿爾斯蘭的選擇一樣,拋棄老弱婦孺;要么就只能開戰打一場。
幾乎所有從漠南逃來的蒙古首領都有這樣的經歷:在秋天,他們的部落遇到糧食危機,周圍沒有部落能提供幫助,只能向大明邊防索要錢糧、向將領上表歸附。
有時候,大明會打開邊市,讓他們用皮貨駿馬高價換回糧食,或者直接提供糧草幫助,以此換來軍事上的協助。
但更多時候,朝廷的邊防也養不起他們。
并非游牧民族天生輕視老弱而重視青壯,只是經常會面臨別無選擇的境地,很多時候人們不愿拋棄老弱,投誠失敗,就只能由青壯拔出彎刀拼個生死。
打贏了沖進邊墻搶一把,打輸了就死成千上百的人。
不論輸贏,口糧的問題能得到解決,冬季的危機也都能平穩渡過。
只需要一些人永遠留在這個秋天。
劉承宗率軍抵達南山堡時,等待他的就是這樣的情況,一萬六千個缺糧少襖的蒙古人,把自身生死的裁決權力交付他手,敵人是戰是降,就在他一念之間。
劉國能萬分無奈:“大帥,西寧一直在招募流民,開墾的田地還沒多少收成,河湟谷地的糧價已經漲了兩成,兩萬余俘虜,恐怕沒有余力。”
“好事嘛……”
劉承宗用最苦澀的語氣說著最高興的話,仰臉看向巍峨雪山與藍天白云的交匯之處:“老天爺不想讓這么多人活,我不是老天爺,不論夏夷俱為人,就共渡難關吧,安插。”
說罷,他深吸口氣,臉上悲憫之色盡褪,昂首道:“海西海北俱爾灣西寧,能收多少收多少,收不了就在水師衙門捕魚,要是糧食還不夠,就只能委屈一下我的弟兄們,今年冬天少吃點糧多吃點肉。”
“大不了老子這場仗白打。”劉承宗翹著大拇指轉頭向身邊諸將笑道:“我們把古如臺吉的牛羊全他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