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只有四萬百姓旳西寧府人口突然暴漲到近十二萬,但劉老爺根本不覺得這算個事兒,非常輕松。
劉老爺覺得只要他家二兒子活著從南邊回來,絕境就過去了。
剩下的充其量就是危險,而且危險也跟西寧這些人口沒關系,只是指侄子承運還在南邊沒回來。
人多是好事,沒糧食算什么,帥府有如此兵馬,還怕沒糧食吃嗎?
就算在陜北赤地千里都有人頓頓不餓,更何況在西寧,糧食多的是。
所以劉老爺一點都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萬萬不可因這些小事干擾到獅子目前的主要任務,選妃。
劉向禹在西寧城辦了點公務,安排流民按部就班的在西寧以西趁還沒上凍開墾土地,順便讓人給八角城的陳師文送了點口糧與農具。
隨后便把政務交給幾個學生,喊上兩個親隨帶了點口糧,騎馬往東走了。
劉老爺要去的地方,是西寧以東二百里古鄯千戶所馬場附近的川口,那有個二里小城,從前名叫古鄯堡,如今是朝廷的巴暖三川營駐地,有官軍一千零四十,領軍將領為守備。
不過劉向禹到那去,并不為了找那里的營兵,而是去附近拜訪一個人,西寧的東李土司,李天俞。
李土司祖宅的東伯府內,伴著噠噠的馬蹄聲,李天俞在方圓百步的馬場上意氣風發。
這里被稱作東伯府,是因為李土司祖上出過一位會寧伯,盡管后來爵位被削,于河湟一帶人們仍這么稱呼李氏。
他策馬沿馬道飛馳,扯滿了弓,羽箭接二連三地釘在馬場正中的木芯草靶上,人形草靶被扎得緩緩搖晃。
每當有羽箭擦著草人扎到對面馬道的松軟土地上,等李天俞馳過時,
便會在馬背快速俯身用弓梢和弓弦將箭絞著挑起,
再將其射到箭靶上。
直到馬場外有人隔著木門喊道:“達達,
川口進了個帶印的大官人。”
李天俞緩緩勒馬,被仆役打斷興致面露不虞:“帶印大官人?”
附近十幾個莊堡俱為李土司家所有,家家戶戶沾親帶故相互熟識,
平日里根本不會進外人,即使有人來拜訪,
也該先投名帖約定時間,
哪有這樣冒失前來的。
馬場外又傳來一聲稟報:“西邊來的。”
李天俞聞言釋然,
面上疑惑盡解,西邊來的就對了,
西寧那幫反賊最是不守規矩。
他輕笑一聲,沒有下馬打算,道:“那就請進家廟,
等著……這人多大歲數?”
據他所知,
西邊來的人確實沒有規矩,
那官袍補子可能穿在人身上,
也可能穿上馬身上,而且他們都不喜歡佩戴官印,
佩戴官印也沒用啊。
那軍兵一個個桀驁不馴,就連西寧衛、鎮海營、伏羌堡的老兵都被劉承祖帶著染上了這毛病,認人不認印。
李天俞可沒少吃這虧,
如今他這西寧衛指揮使,對西寧衛的旗軍已經沒有調動權利了,
人們只認劉承祖那張臉。
所以在河湟谷地行走,掛個劉賊的官印就很奇怪,
那是個裝飾品。
在西寧以西,認人不認印,
掛不掛印沒有區別。
在西寧以東,人不認這印,掛不掛印也沒有區別。
“男的,年近四旬,看著挺儒雅……”門外仆役艱難描述,實在想不出啥詞兒了,最后篤定道:“總拿個煙斗!”
聽見煙斗這個特征,
李天俞心里便咚地一聲,知道是劉向禹來了,直接翻身下馬快步過去:“請進書房等著,去看著鐘點,
一刻之后我就過去。”
盡管知道是劉向禹,李天俞依然得讓人等著,沒別的原因,他知道劉向禹是來干嘛的:要糧。
如今西寧涌入大量蒙古俘虜、降民不是秘密,人口暴漲之下不論什么辦法也不能解決糧食缺口。
可就在兩個月前,朝廷陳兵蘭州,李天俞剛給朝廷交了一千五百石秋糧的土司稅,這會劉向禹來找他要糧,李天俞有,但不想給、又沒辦法不給,所以必須讓劉向禹等等。
靠一點等待,稍稍降低他的期待。
畢竟能少給一點算一點。
劉老爺一點都不著急,這趟他勢在必得,進了東伯府,聽說要讓他進書房等著,
笑瞇瞇應下:“老夫兩日都過來了,
不差這一會。”
隨后便跟著仆役進書房端坐,還有閑情逸致站在窗邊看向東伯府的亭臺樓閣,這座土司府比他給兒子修的元帥府看上去更有審美。
而在與書房間隔百余步的后堂內室里,李天俞張開手臂站在一面銅鏡之前,婢女往來走動,一件件衣物便穿在身上。
這面銅鏡是李天俞的寶貝,是一面漢代的透光鏡,不同于近時鑄鏡使用的翻砂法鑄鏡,采用古老且成本高昂的范鑄法鑄造,質量極佳,鏡面使錫汞擦過、由白氈細細打磨開鏡,而且由于鏡面磨得極薄,銅鑄薄厚不均,光線打在鏡面,能把背后的花紋映在墻上。
只不過此時銅鏡的主人無心欣賞鏡面透光的奇異景象,只顧著對照銅鏡自言自語,滿腦子都是如何推脫叫苦。
不過片刻,仆役捧著一位黃銅蛋鐘至門前道:“達達,到時間了。”
李天俞的爺爺是青海第一位武進士,在萬歷朝先為錦衣衛南鎮撫司僉事,后執掌東司房,這顆黃銅蛋鐘屬于早期西洋鐘,是當時皇帝供物的仿制品,只有一根針,計時也不太準確,但作為賞賜有極高的價值。
聽見仆人的話,李天俞深吸口氣,心說:該來的躲不過。
這便撫平襟袍褶皺,邁步出室,走向風雨連廊。
他步態不緊不慢,直到臨近書房,這才快走上幾步,不等守在外面的仆役開門,便徑自推門進去,掛著熱烈笑容上前拜倒:“哎喲太爺親自到訪,可是折煞后生晚輩,怎不派人通報一聲,晚生自去西寧城聆聽教誨啊!”
太爺是尊稱,一般用于稱呼別人的父親,也會當作一地父母官的尊稱。
劉向禹心知這位土司的熱情全是裝出來的,心里頭恐怕恨不得把他掃出去呢,也就沒起身,輕輕磕磕煙斗吧嗒了一口,嗤笑一聲道:“李將軍言重了,老夫聽犬子說起,將軍自從南邊打起仗來,就再沒去過西寧衛了。”
李天俞嘿嘿笑著起身,心說西寧衛認人不認印,我去那兒干嘛?要不是你家好兒子把西寧衛權柄盡奪,我把西寧衛指揮使的椅子坐塌了都不挪屁股。
對這種心知肚明的事,李天俞也沒回答,起身端著茶壺在桌上給劉老爺斟滿一杯,這才問道:“太爺今日前來,莫非是西寧出什么事了?”
“李將軍不必跟老夫客套,劉某不是惡客,還請坐下屏退從人,細細聊聊。”
李天俞從善如流,將書房的仆役婢女屏退,坐下仍是滿面熱心:“太爺請說。”
劉向禹熄了煙斗,正色道:“自從海虜作亂,涌入西寧人口甚多,如今缺了糧食想必李將軍也知道,劉某此來就為這事。”
“嗨,太爺就為這事?”
“這事……”
李天俞作態沉思片刻,仿佛下定決心,起身抱拳道:“我李氏世代效忠朝廷,西邊有事本不該管,但今日太爺親自前來,后生晚輩不能失了禮數,不過剛給朝廷交了稅糧,這樣,五百石凈面,一月之內運入西寧。”
劉向禹沒說話,只是目光定定看著李天俞,面上毫無波動,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天俞抱著的手緩緩放下,嘆口氣道:“西寧土司十余家,元帥府缺了糧,太爺不能光逮著我要吧?”
“河湟三萬戶,李姓據其半,西寧糧價皆由李將軍一言而決。”劉向禹翻翻眼皮,看向李天俞道:“劉某不找李將軍,還能去找誰呢?”
李天俞爽朗地笑出兩聲,重新坐下道:“河湟姓李的人多,確實許多是我同族,但那早就都出五服了,何況就算是一家人,我也不能挨家挨戶找他們要糧啊。”
說罷,李天俞話鋒一轉道:“我倒有個法子,太爺聽聽,看能否行得通……不知太爺欠缺多少糧草?”
劉向禹面不改色心不跳,抬手在桌面伸出兩根手指,開口道:“十萬石。”
十萬石?
李天俞被噎得后邊的話說不出口,緩了口氣才瞪眼道:“晚輩是誠心實意給太爺想辦法,太爺可別耍我玩,養多少人用得了十萬石糧草啊!”
李天俞早就知道,西寧出了糧食短缺的事,劉向禹、劉承祖、劉承宗、劉承運,這四個劉家人早晚有一個會來找自己。
所以他專門算過這次元帥府的糧食危機,實際上經過他的推算,這次談不上危機,元帥府存糧應該夠用。
因為劉承宗在西寧城里修那倉庫他也有份,存糧數目大概清楚,劉家人占據西寧經營有術,正常來說足夠他們撐過明年了。
李天俞言之鑿鑿地分析道:“涌入西寧番蒙八萬,以大口四萬小口四萬算,大口每月食米三斗,小口食米一斗五升,撐到來年秋收,需米糧十八萬石。”
劉向禹看向李天俞的眼神充滿贊許,李土司也是很有才能的,他說的這個大口小口,指的是成人和小孩,飯量則是非常高標準的賑災口糧。
這種賑災糧已經可以支撐災民做一些工作了,而且一年近四石糧的生活標準,其實比海西海北許多原有百姓的生活水平還高。
只不過因為是賑災糧計算,所以這里說的是經過加工的口糧,如果算成原糧大概是二十三萬石。
李天俞攤開手道:“西寧儲糧不少,即使算上一萬軍兵的口糧,那也差不多夠了,哪里會差出十萬石?”
“李將軍算的不錯。”
劉向禹非常坦誠地點頭,隨后道:“不過西寧府軍兵并非一萬,況且還有匠人吃用,所以老夫并非獅子大開口,只是坦誠相待,短缺糧食確實為十萬石。”
“那,那……”
李天俞是著實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一時間有點慌張,搖頭道:“那恐怕晚輩幫不到太爺了,我原想召集諸家土司,商議籌糧渡過難關,興許能為西寧籌出七千石米糧。”
這差的也太多了。
而且元帥府的軍兵數目,更讓李天俞心慌。
他們這些土司在各家領地都是土皇帝,但在整個河湟谷地之中,如今相當于存活于夾縫之間,最不愿看見元帥府做大。
“所以老夫才來拜訪李將軍。”劉向禹道:“李氏壟斷河湟糧市,想必能購來口糧,西寧可以買。”
聽到買這個詞,李天俞臉上的神情變了,立刻恢復正色:“太爺應該知道,朝廷封閉蘭州河口,各地封關,且人口蜂擁百姓恐慌,西寧糧市近來已是上午一個價、下午一個價。”
“即便如此,放入市場的糧食也很少,河湟谷地就這么點糧,再多就是想買也買不到,糧價漲一成,就足夠令百姓恐慌,如今因帥府缺糧大肆采購,糧價已經漲了一倍,再運糧被帥府采買一空……”
李天俞搖頭道:“太爺可想過,河湟地窄人稠,百姓務農者不過十俱其三,糧價飛漲,諸多長短工大小匠,還過不過日子了?”
“李將軍說的正是,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為了百姓能過日子。”
劉向禹對這一切心知肚明,非但沒有任何觸動,還有些圖窮匕見的感覺。
他過來要的并非糧食,糧食在他看來只是小事,他要的是李天俞的人,要讓土司為他所用,為獅子掃清兵進河口的障礙。
他向后靠了靠坐端正了身子,如同下令般說道:“第一,使十萬石糧草運入西寧;第二,穩定西寧糧價每石一兩五錢銀,一年之內不可變動,十五萬兩的買糧銀,隨時奉上。”
李天俞震驚之余還有怒從心頭起,從外面弄十萬石糧很難,但只要出得起錢,也不是不可能;但又要弄十萬石糧,還要穩定糧價,這便斷無可能了。
他轉過頭眼神變得兇狠,咬牙道:“晚輩敬重太爺,莫非真以為李某怕你?”
“朝廷屯重兵于蘭州,李將軍自然不怕,蘭州前有大河之險,內有堅城重兵,雖說今日之世國亂歲兇,朝廷衰憊之態久矣,陷城也絕非我家獅兒此時所能,甚至將軍把劉某斬殺于此或縛送朝廷也未嘗不可。”
說罷,劉向禹變了神色:“然河湟谷地首當其沖,摧堡毀寨,易如反掌,永世富貴毀于一旦,將軍何等膽量,竟敢餓著他們?”
“倒不如依我所言,想方設法招買米糧運往西寧,事成之日,老夫可許將軍族中一子侄封于西土,重加將軍祖上伯爵之尊,今后同舟共濟,水漲船高,難道不能遂了凌云之志?”
說罷,劉向禹起身拱了拱手,轉身朝外走去:“劉某言盡于此,還望將軍多加思量,將軍府中景色甚美,我且住上幾日,想明白了便來……”
劉向禹說別的,李天俞盡管有些生氣,但確實要細細考慮,唯獨聽見劉向禹要住上幾天,嚇得連忙起身攆上:“太爺這可開不得玩笑,若元帥當我劫了太爺……我,半天,就半天,晚輩定給太爺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