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正午。
肅州城南,元帥軍列營十里。
劉承宗遠遠望著河西走廊第一雄城,即使隔著城墻,也能看見城中心八丈高的鐘鼓樓。
肅州是河西規模最大的城池,晝夜之間,城頭已換旗三次,先是明軍的朙字旗,隨后被三劫會起義軍拔掉,換上了靛藍底色的三瓣白蓮北斗旗。
而現在,高應登部被迎入城內接管了肅州防務,白蓮北斗旗也被換下,城頭飄揚著屬于他的四方元帥旗。
不遠處虎賁營把總蜂尾針張振馳馬而來,通報后行至帳前,行禮報告道:“帥爺,城內軍戶跟那幫信白蓮的都安穩了;所有會被伏擊行刺的地方都有我們的兵,保證萬無一失;韓將軍已經把衛衙收拾出來,帥爺能睡個好覺了。”
劉承宗揉了揉脖頸子,蜂尾針這話吧,乍一聽沒啥毛病,但仔細思索,他口中那些‘會被伏擊行刺的地方’,顯然是馬科檢查的……元帥府就這一個有過行刺經驗的將領。
“入城不急。”劉獅子擺擺手,問道:“你是說軍戶和三劫會,不是一伙人?”
他剛進嘉峪關,就已經收到高應登關于三劫會眾在肅州城內起事的情報。
肅州嚴格意義上是兩座城,一座是古老的酒泉城,一座是明代洪武年間擴建的肅州城,這座城極為方正,一切以城墻基座與三層鐘鼓樓為中心,向東南西北按八卦布局。
這座正中心的鐘鼓樓,是古代酒泉城的東門,再向東蔓延的半座城,則是洪武年擴建的成果。
劉獅子不是沒見過大城的土包子,蘭州城、平涼城都很大,那兩座巨城大半都為王府占據,城內軍兵百姓并不多,攻城難度并沒有看起來那么大。
肅州則不一樣,這座城里居住的七成都是軍人家庭,一旦居民頑強抵抗,必然會付出極大代價。
三劫會眾起事,令元帥府兵不血刃拿下肅州,對他來說是意外之喜。
但此時從城內出來的蜂尾針言外之意,似乎三劫會眾與軍戶們不是一條心。
蜂尾針不禁笑出一聲,隨后收斂笑意,道:“大帥有所不知,城內信白蓮的早就準備起事了,那些蓮花旗都是提前趕制,但不知何故,本應兩天前進城主持起事的首領索康卻沒來,這場起事就擱置了。”
“他們的頭目不是那個叫宋賢的?”
“不是,信白蓮的的都要渡三劫,大帥有所不知,肅州城有四條大街九個大十字和十八個小十字。”
蜂尾針說起來語氣里滿是羨慕,搖頭道:“人家宋商賈在三個大十字和六個小十字上有自己的鋪面和商號,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他這樣的人哪兒有三劫啊。”
肅州城的東南西北都修得方位極正,這座城唯一不規整的地方就是東西略長、南北稍短,總體上為長方形,這是因為明代的肅州其實是兩座城拼起來的。
它的老城是西門到鐘鼓樓,為晉代修的酒泉城,鐘鼓樓就是以古代酒泉城的東門城門樓為基,在上面修了三層重樓,形成近三十米的高度,異常巍峨。
明代洪武年間對酒泉城進行擴建,拆了東城墻,繼續向東規劃了半座城,形成如今的肅州城。
因為明初的河西缺少人口,肅州城不像其他城池因人口眾多自然擴張,而是陜西為解決肅州衛旗軍安置進行規劃,因此街巷格局格外分明,就算是外地人進了城里,怎么轉都很難迷失方向感。
以鼓樓為中心分開東南西北四條大街,每條街上又都有兩個大十字路口,算上十字穿心的鐘鼓樓,被稱作九個大十字。
四條大街九個十字又分出九條小街和十八個小十字,以及三十六個半截巷子,構成整個肅州城的布局。
蜂尾針對劉獅子解釋道:“城內的指揮胡志深、王彥明本想讓宋賢出錢糧募兵,宋賢不愿,他家典當鋪的掌柜是三劫會在肅州的土地,知道起事口號,宋賢就趁焚燒借條募兵時喊了出來,指揮使王彥明當場被殺,宋賢輕而易舉就拿下了肅州城。”
劉承宗瞇起眼來,這么說送來,他們入關的時間剛好,早兩日,這肅州城也不好打;晚兩日,恐怕城里這幫人還得為首領位子內訌一遭。
現在好了,高應登的軍隊穩定了街面,能最大程度上避免城內遭受二次戰亂的破壞。
蜂尾針這邊說著,就見不遠處的肅州南門,兩列軍兵簇擁著幾人出城,還有元帥府的馬隊在左右護衛。
有塘騎率先過來報告道:“大帥,高將軍說,城內原肅州衛指揮使胡志深、商賈宋賢前來迎接。”
劉承宗揚著馬鞭對蜂尾針笑道:“看我不入城,他們倒還急了,正好,見一見拿下肅州的。”
不管怎么說,這個投降的指揮使胡志深和煽動起事的宋賢對元帥府都算有功,隨肅州城頭飄起降旗,整個嘉峪關要塞防御體系宣告崩潰,為元帥府在軍事上取得巨大優勢。
據兵分三路撲向周遭墩堡的魏遷兒傳回消息,先鋒軍完全是一路奔走一路收降。
附近的守軍統統望風而降,眼下整個酒泉綠洲,還在堅守的要塞城寨只剩他們身后的嘉峪關,以及面前北大河對岸的臨水驛。
兩座要塞的守軍兵少勢衰,盡管據守城池,短時間帥府圍困軍隊難以速勝,不過他們也沒有出城襲擊的能力,只能龜縮城中等待援盡糧絕。
不遠處兩支服色迥異的小隊緩緩行來,左邊十余人各著戎服,看上去是肅州城的降軍;右邊十余人皆穿民服,倒是有人舉著面三瓣白蓮北斗旗,顯然是三劫會的會眾。
劉承宗覺得這面旗很好看,白色旗面藍染過,只留著上蓮花下北斗的白印子,簡潔大方,寓意還很好,蓮花生在地上、北斗飛在天上,這旗子是反了天啦。
他正要跟部下夸上兩句這面旗子,余光就看到蜂尾針看向三劫會眾的表情很復雜,皺著眉頭眼神里居然還有點嫌棄。
說實話,劉承宗心里對三劫會也存在輕視,因為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三劫會作為一個獨立會道門的戰爭潛力了。
在這方面,三劫會的會首王自用不如他,因為王自用這人有本事,但創新意識不行,他操練會眾、組建軍隊使用的教材,是劉十六口述劉承宗在黑龍山編的那套民壯操典。
那套東西在延安府的特定環境下,由劉家人使用,一年半載能練出個小戚家軍,但是在王自用手里,練出一群草寇都算帶兵有方。
不是因為劉承宗強而王自用弱,關鍵在于那套東西是劉承宗依照自家情況編寫的,上面只有練兵的東西,沒有合理的組織結構、沒有地方的經營建設,這些東西他大、他哥、他弟,在延安府都給他辦了,不需要編寫到教材里。
而王自用沒有這些東西,組織結構是松散的白蓮教、武裝給養靠的是軍戶狠撬帝國墻角,這就導致三劫會在地方上到處都是會徒,有極強的情報能力,卻沒有控制地方的權勢,相當于斗地主剩三張牌,手里只有一個二倆三。
要么小偷小摸,要么就只能暴動起事,局限性非常大,最尷尬的是就算奪取城池,也沒有治理地方的能力。
就算本來是兇悍勇猛的邊軍,進了三劫會,在這種組織形式下也得變成軟腳蝦,原本當兵有十成的本事,到三劫會這得做百總,能發揮出兩成就不錯。
他們跟正規軍比不了的。
因此在劉承宗的心里,三劫會眾的定位,就是非正規軍的鄉勇草寇,元帥府的軍官對三劫會輕視不奇怪,但蜂尾針輕視就不對了。
這家伙也是草寇出身,過去跟趙可變搭伙帶兵,都被老兵鄙視到腳指頭了,榮獲元帥府第一個被手下士兵戰場解職的榮譽稱號,他憑啥瞧不起人家三劫會啊?
劉獅子正在這疑惑呢,蜂尾針就開口了:“大帥,信白蓮的這幫人不行,沒本事還不服管,城里搶劫十起有八起都是信白蓮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那宋賢倒還有些本事。”
實際上他說的已經很克制了。
城外的元帥府將士都對三劫會有極大好感,一邊認為他們是自己人,另一邊又覺得他們幫大元帥奪了肅州城,但是在率先進城的高應登、韓世盤兩部將士心里,對三劫會的態度直接大轉彎,直接恥與為伍。
就在高應登入城的一上午,肅州城名義上在三劫會的控制之下,但實際上只有城南兩個十字街在宋賢的控制下,其他地方根本沒有控制,到處都在打砸、搶劫、斗毆、殺人。
某種程度上,他們的會眾都很樸實,欺負老百姓的事在肅州城里很少發生,但是在搶劫過程中自己砍自己是數不勝數,因為城破之后——所有人都是三劫會,群龍無首。
蜂尾針的思想變化其實全部來源于高應登,他進城之初,并沒有覺得胡亂搶劫的局面很壞,直到高應登給他上了一課。
高應登是劉承宗借延安衛勤王,用二百匹馬換來的猛將,追擊賀虎臣潰兵時曾把自己追進敵軍潰兵陣中,被干翻后讓敵軍扶起來拉著跑,己方追擊軍隊這才攆上他,又把他俘虜了。
他得到的所有的思想教育,都來自劉承宗,因此最見不得胡亂搶劫。
蜂尾針進城被高應登叫過去穩定秩序,當場給他上了一套正規軍對草寇在劫掠觀點上的降維打擊。
“高將軍說了,劫掠不是問題,元帥府有組織的劫掠,帥爺的目的是要均貧富,讓人都過上好一點的日子;他們私自劫掠,自然就是我們的敵人。”
蜂尾針這會說起來也是頭頭是道,對劉承宗道:“卑職進城時還不明白為什么,后來才想明白,他們劫掠大戶,是把錢財糧食留給自己,他們就成了大戶,自然就是帥府的敵人。”
蜂尾針做夢都想不到,他的一番話居然能反過來啟發劉承宗。
他的話讓劉承宗意識到元帥府將領的另一短板,大多數將領并不熟悉與友軍協同作戰,在城池被內部攻陷后,參將一級將官無法以端正包容的態度面對協助自己的友軍。
元帥府有這份經驗的,只有他、大哥、承運、曹耀等寥寥數人而已,在那之后他們發兵入青海,就沒有再跟友軍協同作戰過了。
而如今元帥軍再度入關,與各路友軍協同,在劉承宗眼中不可避免。
元帥府雖強,但劉承宗也沒有自大到認為他能憑借自己的力量掃清天下,與友軍協同作戰,是元帥府將領必須學習的一課。
意識到這一點,讓劉承宗當著蜂尾針的面笑了起來。
半日混亂對肅州這座城來說不是好情況,但是對元帥府接下來的發展,卻是將領們極好的學習機會,畢竟肅州的三劫會沒有首領,各個小頭目一盤散沙,即使高應登處理不好,也不至于引發內訌。
沒等不明就里的蜂尾針發問,不遠處宋賢與指揮使胡志深已經行至近前,經衛兵通報,二人上前拜倒行禮。
劉承宗上前攙扶起二人,笑道:“肅州易旗,二位是元帥府的有功之人,就不要行禮了。”
宋賢推辭一句,另一邊的胡志深卻連忙答道:“稟報漢王,易旗全是宋先生的功勞,小人不敢居功。”
劉承宗其實本來對胡志深沒啥印象。
但是在他的諸多稱號里,就喜歡別人稱他漢王,本來意識到元帥府短板的事,就讓他心情大好,這會聽見胡志深稱他漢王,心里更高興了,當即笑道:“我這人很好相處,只要你對內反明,對外抗金,就都是我劉承宗的兄弟姐妹。”
胡志深心說,這反明抗金,是都跟我沒啥關系啊,我最多就是不反元帥府,還想當個混吃等死的指揮使享受生活罷了。
他知道元帥府不缺這樣的人,很多有本事的降將都是混吃等死的狀態,那他這個沒啥本事的人……應該也能混吃等死吧?
胡志深在大明趴在祖宗的功勛簿上混了這么多年飯,從來不覺得混口飯吃是丟人的事。
但是劉承宗心里不這么想,大手一揮便道:“我看這樣,宋先生獻城有功,本身也有才干,就暫領肅州衛指揮同知一職,掌管印信,全領肅州衛事。”
宋賢面上當即露出狂喜,這喜悅一多半是裝出來的,但也有一部分真情流露,作為河西第一個開城獻降的人,他對劉承宗提拔他做官,早有預料。
只不過他心里估計的官職是千戶。
“至于胡將軍,我便任命你為肅州參將,給你肅州營的編制,暫發一月糧草前去勸降募兵,一月之后開向前線,立下功勛另有重用。”
胡志深都快哭了,說好的混吃等死呢?他拜倒道:“小人多謝漢王提拔大恩,但小人并無真才實學,還望……”
劉承宗瞇起眼來:“嗯?”
胡志深被嚇得一頓,趕忙退求其次道:“還望大王能將肅州教諭董矩、義丈夫顏秩撥于營中,另派一名善戰將領,協助小人掌管營事。”
劉承宗完全不能領會胡志深對自己是廢物小點心的定位,只當這是謙辭與避嫌,心里還說這胡將軍挺懂事兒,便看了蜂尾針一眼,擺手道:“既然如此,張振,你就先在肅州營當個副參將,給胡將軍打打下手。”
說罷,他看向胡志深,道:“不過胡將軍,你的副手,還要靠你自己去招降,嘉峪關里有個游擊丁國棟,臨水驛城里有個千總米剌印,能招降哪個,就看你的本事了。”
下午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