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沿岸,高臺千戶所。
楊嘉謨決心死守高臺城,他下了極大的決心,高臺在黑河沿岸三十萬畝水田旱地不要了,命令是堅壁清野,勿給憨賊留下一人。
他敢下達這樣的命令是有底氣的。
甘肅是個軍鎮,戰時總兵官有極大權力;他率領的都是甘州本地主兵,與居民同仇敵愾,減少掠奪作亂的可能;高臺千戶所居住百姓有大量軍余,較之內地更有組織,更聽從命令;而甘州軍的兵力又比高臺附近的百姓口數還多。
這一切都為快速的堅壁清野創造了可能。
楊嘉謨想進行良好的堅壁清野,計劃周詳而全面,通知、說服、動員、撤離、拆除、安置,但是在實際執行層面,元帥軍沒有給他這么長時間。
從甘肅大帥商議辦法,到命令下達軍兵四出,元帥軍的先鋒和碩特部騎兵已突進城郊,距高臺城僅三十里。
先行將領是旅帥莫與京、參將多爾濟、參將粆圖、參將魏遷兒,他們起初都沒有料到楊嘉謨會在短時間內選擇堅壁清野。
因此他們是照著遭遇戰的想法,整個大隊是以多爾濟的和碩特騎兵為先鋒、粆圖臺吉的七百察哈爾騎兵居中,軍陣最整的魏遷兒部居后。
但雙方初一遭遇,散開的騎兵在水田在旱地中跟執行堅壁清野的明軍打了幾場遭遇戰,各個和碩特小隊都是敗多勝少。
本來嘛,百姓也好、軍余也罷,亦或是有堡寨的大戶大姓,且不說本來就沒人愿意背井離鄉遷到甘州去,單就這通知就讓走,一點兒不講究工作方法,擱誰都受不了。
何況來的還是本地軍隊,他們也不怕,又不是初逢大亂,肅州跑過來的百姓都說了,那元帥軍也是漢軍,軍紀還挺好,不搶不殺的,都在后悔聽官府的逃難當流民呢。
你這會讓我當流民去,那是萬萬不能啊!
官軍動員都動員不起來,凈剩下扯嘴皮子了。
老百姓在看熱鬧方面的膽量是很大的,根本不怕有飯吃的軍隊,三總管之亂,楊堅派兵討伐尉遲迥,觀戰的老百姓組成人墻,隋軍朝觀戰百姓放箭,利用四散百姓沖垮了尉遲迥的軍陣。
但高臺的情況不太一樣,本來百姓跟執行堅壁清野的軍漢吵得厲害,鄉勇甚至推推搡搡想跟官軍干一架。
大伙兒突然看見遠處辮發的蒙古騎兵揚著長刀硬弓,那馬蹄子在田壟上一腳深一腳淺的跑過來了。
和碩特騎兵本來馬蹄子陷在水田和田壟上很難受,但看見老百姓跟官軍那個內訌的樣子就高興了。
他們不是察哈爾也不是土默特,自從爺爺輩兒就缺少進入大明搶劫的經驗,很天真的認為那些穿棉襖帶婆姨娃娃的漢子對他們沒有威脅,敵人就那點穿布面甲的明軍。
但架不住在甘肅漢子的腦子里,壓根兒就沒有察哈爾跟和碩特的概念,看見他們的裝束就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韃子來啦!”
在第一個人發出吶喊的瞬間,一定有一些屬于甘肅邊民血脈里的奇怪東西被激活了。
大伙兒不推搡也不吵架了,兩撥人同仇敵愾,一邊護著婆姨娃娃往后撤,一邊抄起弓弩腰刀鏈枷大棒往上涌,口中還紛紛喊著:“殺韃子!殺韃子!”
和碩特國師汗的第六子,多爾濟臺吉的精神世界遭受極大沖擊,看著一隊隊牧騎舍了戰馬在水田里踉蹌奔逃,他被嚇壞了。
他不理解,尋思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這幫人突然爆發出巨大的作戰熱情是為啥啊?那他媽劉承宗都沒這么打過我!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腦袋在這幫人眼里意味著什么,對官軍來說,是人頭狀的銀子;對百姓來說,等于九品冠帶榮身,是待會再跟官軍吵架的底氣。
前線沖突是敗多勝少,多爾濟臺吉迷湖歸迷湖,察哈爾的粆圖臺吉可一點兒都不迷湖,他對此是心知肚明,打馬找上莫與京:“旅帥,讓魏將軍去,咱察哈爾領教過,甘肅漢兒見不得達兵。”
莫與京從善如流,啥叫實踐出真知嘛?就是對于大明陜西三邊的軍事問題,別說他們這些陜西武將說了不算,長城以南任何人說了都不算,只有粆圖臺吉說了算。
人家是正經被三鎮邊軍輪流錘過的幸存者,說啥是啥。
很快蒙古旅后撤,換魏遷兒的漢軍營為前驅,就這一前一后的時間,讓緊張起來的甘州軍在執行堅壁清野的使命中立即變得粗暴。
沒有時間再通知、說服、動員了,軍士們把百姓聚攏起來,各自結隊舉著火把四處奔走,將城外門板草垛、米糧木材、被服牲畜統統帶走,隨后一把火將帶不走的東西焚燒殆盡。
很快數十道黑煙沖天而起,黑煙下面是燃燒的堡寨村莊、百戶所與成片的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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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煙就像烽火,不僅將高臺的防御手段告知甘州,也立即為后方帶兵趕來的劉承宗所知。
劉承宗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堅壁清野,而是自己的蒙古營在搶劫……也不怪他慣性思維,這蒙古騎兵和村莊黑煙,倆玩意兒本身就相輔相成!
他當場要來紙筆,在馬背上奮筆疾書痛罵莫與京束伍不利。
幸好兩軍離得極近,塘兵一捷跟二捷的速度差不多快,信還沒寫完,前線塘騎就來報告了:“大帥,高臺守將堅壁清野,前線和碩特營攻勢受挫。”
高臺千戶所漫天黑煙,幾乎整塊土地都在燃燒的場面,給中軍營將領心頭蒙上一層陰霾。
堅壁清野自古以來,就是防守戰爭中極為有效的手段,因為戰爭中控制土地的是軍隊,軍隊有城池保護能立于不敗之地,而對攻城軍隊來說,攻陷城池的鑰匙在城外。
說白了,攻城有三個必需品,是人、材、糧。
人是根本,不僅僅軍隊,也是運送物資的民夫,更是里應外合的人手;材則是木材、石材、工匠、銅鐵,一切能制作攻城器械的材料;糧就簡單多了,糧食與財富。
明軍和后金在遼東戰場上打了這么多年,前線的軍堡有很多被攻破的,但陷城只有三個方式,第一是內應,第二是圍困,第三是守將投降。
因為盡管這個時代火藥武器取得巨大進步,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戰爭的形勢,使攻守雙方在攻城階段的戰損比例降低,但攻城手段依然沒有質的變化。
在雙方都是正規軍隊的情況下,攻城方無法憑借簡單的野炮和長梯取得勝利,制作攻城器械依然是攻城所必須要的準備。
沒有人能攜帶巨大的攻城器械行軍。
因此一次良好、有序的堅壁清野,重點在搬不在毀,目的是運走區域內的糧、材、人,能最大限度上減少守軍損失,并增加攻城軍隊的困難,使之停滯、退軍甚至在無計可施中喪失士氣,乃至最終被趁勢擊敗。
劉承宗一聲不吭,把快寫完的信在手里團個紙蛋然后扯得稀碎,環顧中軍營將領的挫敗神情,眉頭也皺了起來。
軍陣行列的氣氛壓抑,他心里十分清楚,這事對很多將領來說打擊很大,并不是因為堅壁清野造成的后果,而是因為中軍營軍官的出身。
虎賁營都是軍官,而元帥府的戰爭經歷決定了這些人的出身很簡單,沒有多少固原、臨桃、甘肅三鎮的邊兵,都是陜北民軍、榆林和寧夏的邊軍。
在行軍行列中,離劉承宗較近的軍官,多多少少都有一份共同經歷……曾在延安府的延長、延川等地率領百姓抗稅、躲避官軍,那也是堅壁清野。
如今他們卻成了百姓燒房子也要躲避的人,這滋味不好受。
對士氣造成打擊自然是壞事,但劉承宗認為也不必如此。
他召集了楊耀、韓世盤韓世友等仍在中軍的軍官,商議道:“諸位不必因之喪氣,堅壁清野的事我們不是沒做過,高臺短時間不可能以溫和手段遷徙百姓,既然楊嘉謨以此手段據守,對我等而言劣勢已有,眼下只能跳出高臺戰場,將目光放至整個甘肅,減少損失。”
“因此我打算做出調令,命莫與京立即率部挺進高臺,避免官軍將百姓與物資運入城內;魏遷兒部立即撲向郊野,已被官軍動員遷徙的百姓,要與之爭奪,承諾待高臺圍城展開,則為其授田置地;尚未被動員的百姓,則頒布安民告示,禁殺掠搶盜,命人照舊務農。”
“就是已經被官軍遷往甘州的百姓,也要讓其知曉,元帥軍過來對其沒有害處。”
劉承宗說罷才搖搖頭道:“高臺不過三四千口,堅壁清野也無非是攻城器械造得慢些,若是有數萬口人的甘州諸衛堅壁清野,我們就別想往東走了。”
一眾將領對此并無異議,令旗招展之下,命令很快傳至前線,莫與京與魏遷兒兵分兩路,一時間在高臺的水田與旱地上兵馬齊出,縱橫交錯的水網溝渠間處處箭失飚射。
在每一個村莊與每一片田地,一個個打同樣軍旗的小隊往來交戰,奔逃的百姓四處逃竄,頃刻間就讓整個高臺千戶所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局面。
高臺千戶城能將一切盡收眼底,看見遠處棄郊野于不顧,直奔高臺城而來的蒙古馬隊,楊嘉謨氣憤地重重一拳錘在城垛上。
只是看到元帥軍的部署,他就知道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堅壁清野的計劃被劉承宗攪黃了。
除了氣憤,更多的是對自己的懊惱,他只看到甘州二營在招募集結時的同仇敵愾,卻沒想到他們在計劃突遭變亂時的緊張……這支幾乎統統以新兵組成的軍隊,不足以應對近敵作戰時堅壁清野的重任。
這個戰術在進行中本身就是雙刃劍,無非看劍拿在誰的手里罷了,這事誰辦得好,劍就會砍向另一邊。
因此萬萬急不得,早在下達命令之前,他就告戒王性善與軍官們,既然決定堅壁清野,百姓不受絲毫損失是癡人說夢,但老百姓都是忠誠勇敢的大明子民,只要說服軍戶,并做好轉運安置措施,并且感激人們為抗擊憨賊做出的犧牲,沒有哪個忠君愛國之士能容忍家鄉淪陷。
可如今元帥府軍隊一沖一嚇,派出去執行任務的軍隊就慌了,慌了就急,急了就燒,這事就壞了。
更關鍵的是那些朝高臺城跑來的蒙古騎兵,第一時間就給楊嘉謨帶來巨大壓力,堅壁清野是要把物資和人口搬進城內,城被堵住了,那些人往哪兒跑啊?
也正是這個瞬間,讓楊嘉謨意識到一個他們這些人在認知上的巨大問題——盡管他是總兵官,但是在戰爭經驗方面,也許并不能勝過劉承宗。
整整五年,像劉承宗這樣次次擔任主將籌劃戰役,東征西討無月不戰的將領,大明根本就沒有,反倒是流賊那邊有幾個頭目情況類似,但也都沒有劉承宗資歷老。
不僅大明沒有,蒙古沒有,就連后金也沒有,如今后金跟明軍在遼東的拉鋸,戰役間隔都要以年計算。
往前追朔五十年,也只有一個人有這樣的經歷,是用五年時間征服建州五部的努爾哈赤。
一沖沖突向天際的黑煙,讓楊嘉謨恍然間看見彈劾罪狀漫天紛飛撲向北京,向城下襲來的蒙古騎兵,則讓他看見堅壁清野反為敵軍利用的悲哀之景。
如果說這些是元帥軍攻入高臺,給楊嘉謨造成的沖擊,那么對仍在外面的副總兵王性善來說,就是恐懼了。
王性善無法獲知蒙古騎兵沖向高臺的準確目的,但他能意識到,再拖下去,高臺不一定有事,他率領的這個營一定會被分割包圍直至殲滅。
號角聲在高臺郊野此起彼伏,一支支散開的甘州軍這會兒也顧不上堅壁清野了,紛紛向王性善所在的位置聚集,魏遷兒也樂得如此,只管聚集百姓收拾物資,根本不搭理他們。
等到劉承宗率軍抵達高臺郊外,王性善已率近四千步騎退至千戶城南三里,在一望無際的農田邊緣擺出旌旗招展的森然營陣。
雙方隔著五里地,劉承宗端著望遠鏡打馬田壟,兜轉間將其陣型看個通透,揚鞭笑道:“背城列陣,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