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衛開城獻降,跟別人關系不大,主要是朱侯己工作做得好。
朱侯己決定投降,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劉承宗碰巧用對了勸降方法。
朱侯己是個瞻前顧后的人,瞻前顧后的性格,潛在心理是希望周全。
能收集到足夠的信息,做出決定叫深思熟慮;收集不到足夠信息,不能做出決定,就叫優柔寡斷。
說白了就是貪,希望做的每個決定都十全十美,都能利益最大化。
如果沒有外部影響,他可能到馮瓤發起攻城都還停留在下決定那一步,因為不管他怎么做,站在指揮使這個位置上守城,就不可能周全。
但大明在那一天一夜里沒給他任何有用的信息,而劉獅子的勸降信給他指了條明路,幫他刪掉了多余的信息,只留下這場戰役他需要考慮的事。
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降。
做選擇簡單多了,因為這本身不是個問題,丁國棟在嘉峪關沒守住、趙之瑞在肅州沒守住、李鴻嗣在甘州沒守住、楊嘉謨在高臺也沒守住,他朱侯己憑什么在這個時候守得住山丹衛?
高臺之役為甘肅明軍帶來最壞的影響,并非甘肅籍大將楊嘉謨的陣亡,讓人們意識到劉承宗不可戰勝。
而是在甘肅東部的軍官兵弁意識到這樣的情形之后,涼州方向沒有在短時間內組織甘州以東的山丹衛、永昌衛周圍七八十座堡壘要塞,沒有建立甘州之后的第二道防線。
換句話說,這里的明軍既沒有被組織防御,也沒有被告知命令……因為整個甘肅,都隨著楊嘉謨陣亡、李鴻嗣潰敗、王性善被俘而嚇破膽了。
所有人腦子里都有一個共識,元帥軍自嘉峪關外勢如破竹,僅僅三個月推進至甘州一線,那么當鎮守大將統統陣亡,劉承宗的進軍速度只會更快不會更慢……半個月足夠推進到涼州城下了。
他們的軍隊甚至跑得比明軍的傳令兵還快,根本不需要再在甘州東邊構置什么一沖就破的二道防線,直接在涼州布置防線就夠了。
就連洪承疇,都沒想到劉承宗在戰場上戰無不勝,卻被降兵帶來的組織退化拖在甘州整整半個月。
在他的規劃里,以山丹衛、永昌衛為中心覆蓋的甘東堡壘要塞群,能在楊嘉謨陣亡后拖住劉承宗十五天就燒高香了。
他做夢都想不到劉承宗會在這種時候,趴在甘州一蹲就是十五天。
這段時間對元帥軍來說挺充實,三個三千多人的標營重新整編為三個五千多人的大營,裝備得到加強,補給也有了新的章程,獨立作戰的能力變強了,整體上作戰編制還沒有變化。
張天琳、高應登、魏遷兒這三個大營參將是摩拳擦掌,他們的刀子已經磨利了,只等著大元帥發兵向東,看看誰能從大明身上再砍下一塊肉來。
余下幾名參將也沒氣餒,沒編到戰兵營的降兵還多,都被扔到甘州諸衛屯田去了,后頭立了功,他們也能把手下標準營的編制整合成大營。
盡管戰事封賞要等到平定甘肅以后了,但目前明眼人誰都能看得出來,這大營的參將在官銜上肯定要比標營高。
但是對甘州以東的三座城來說,就有點提心吊膽了,李鴻嗣的潰軍一窩蜂地往東跑,把兵敗消息傳得哪兒都是,勢如破竹的元帥軍就像一把刀子懸在頭頂。
諸衛守將夜不能寐,一連半個月,整個甘肅東部的軍兵沒人能睡個好覺,生怕睡熟了,到時候劉承宗的軍隊像潮水一樣涌來,把他們淹個尸骨無存。
就在這個時候,山丹衛開城獻降,僅僅三天,馮瓤跟劉承宗的書信傳了兩個來回,先是馮瓤派人告知山丹開城的消息,劉承宗傳送回信,安撫朱侯己初降的驚懼心思,告訴他準備一份開城前夜立下功勛的名單,等他過去予以封賞。
其實山丹衛對劉承宗來說,也是個棘手的問題。
山丹衛的軍官是可信的,因為朱侯己辦事滴水不漏,開城前夜把衛內七名不愿投降的將官及家卷統統送往涼州,留在城里的基本上都是對投降沒異議的軍官。
但站在劉承宗的角度上,山丹衛的輿情很難辦。
對他來說,新降軍隊沒什么信任不信任的,確保萬無一失就行了,這個時候他不缺軍隊,把旗軍留在山丹衛很簡單。
只需要把兵器甲胃戰馬驢騾統統調入甘州,留下農具耕牛,在甘州留駐哪怕兩個千總部,就能保證后顧無憂。
但問題是,歸降的山丹衛在三天里已是烈火烹油,馮瓤和朱侯己……壓不住。
單就是馮瓤代劉承宗宣布山丹衛一切照舊、大元帥要旗軍做好秋收準備的消息,就鬧得滿城嘩然。
城里有四兄弟,哥哥是沒實授的千戶,叫李逢吉;老二是有實授的百戶,叫李開肇;三弟是山丹衛學的武學生,叫李從謙;老小是沒實授的百戶,叫李從訓。
朱侯己開城投降的時候,這兄弟四個就沖在最前面,他們要么沒實授職務、要么是基層軍官,歷來跟底層旗軍關系很好,山丹衛改旗易幟,他們這種人最興奮。
但馮瓤一說劉承宗打算讓山丹衛好好種地,兄弟四個就被旗軍推舉出來鬧得厲害,跟著大明就種地受累,跟著大帥還他媽種地受累,那這大帥不是白來了嗎?戰爭!
他們要戰爭!
就要丁國棟、米剌印攻打高臺那種戰爭,打下一座城池,所有戰利四分之三都歸這支軍隊活著和死了的所有人的戰爭。
打哪里不重要,他們只要大帥指一個方向,山丹衛的窮丘八要為自己而戰,要打就打黑承印那種第一個登上城頭,被打個半死,救下來就直升指揮使的仗。
劉承宗看著馮瓤的信,整個人表情就像地鐵頭兒看手機……旗軍要為自己而戰很正常,這是他在高臺頒布賞格時就想到的后果。
因為甘肅不是陜西,陜西的兵是餓夠了,誰能讓他們吃飽飯,他們就跟著誰;甘肅的兵則生活要好一些,要求也更高一些,誰能讓他們過上好生活,他們才會跟著誰。
真正讓他表情復雜的是這兄弟四個的名字。
逢吉開肇,從謙從訓。
啥爹會給娃兒取這樣的名字啊,整個從殘唐五代蹦出來的一家子,逢吉,逢兇化吉,武夫專用,非常剛強;開肇,肇是擊打、謀劃、疆域的意思,這個名字基本上就是李建國。
從訓是四兄弟里最婉約的名字了,從謙則是最狂放的。
劉承宗對四兄弟不太感興趣,讓他感興趣的是這四兄弟的父親,啥樣的爹,需要讓兒子不要太狂、要謙虛;不要不聽話、要守規矩;逢兇化吉就算了,還要開疆辟土。
一打聽四兄弟的老爹叫李克嗣,劉承宗就明白了,這個問題的根子沒在他們父輩,是他們的爺爺喜歡這種滿是武夫氣息的名字。
很兇勐,劉承宗覺得挺好,正好三個營也整編完了,他便一封書信送到嘉峪關,命黃勝宵留下一個千總部鎮守肅州嘉峪關,然后帶兵到甘州來。
甘州這地方,劉承宗任命曹耀為甘肅都督,把黃勝宵的炮營、肅州衛的宋賢、甘州衛的黑承印劃在他標下,鎮守甘肅地方,供應軍需輜重、規劃甘肅分田,料理軍隊賞賜。
隨后大軍啟程繼續向東,同時向馮瓤發出書信,告訴他既然山丹衛的旗軍想要跟著打仗,軍心可用那就選拔精壯,編出一個千總部,剩下的人留在山丹準備秋收。
劉承宗身邊正好空著一個甘州營的編制,如今肅州營通過高臺之戰證明了是一支可戰之師,蜂尾針這個監軍也不用在那呆著,便由營副將升參將,調到甘州營當參將。
同時肅州營也有人事變動,胡志深被調至甘肅都司做僉事,丁國棟升參將、米剌印升副將,營下轄兩名千總都是從外邊調來的。
一個叫齊雙全,關中兵出身,艾穆做延安參將時的老延安營百總,文安驛兵敗后被朝廷免了官,投奔姐夫馬茂官,給朝廷運銀子,哪知道運的是空箱子,就投了劉獅子,一直跟著打仗沒立下啥功勛,早前還是個把總,他這個算升職。
另一個千總則是平調,名叫馮大奎,屬于屢立戰功的騎兵將領,最早是陜北農民軍,楊耀練兵馬營的百總,河湟大戰沖翻了官軍董學禮,后來給張天琳做千總。
劉承宗兵行山丹,根本就沒進城休整,只是在城外扎營,召集山丹衛全體軍官旗軍進行訓話,算見了一面。
山丹衛旗軍列陣,是分列兩陣,被馮瓤選出的八百精兵為一陣、沒選上的三千四百旗軍為一陣。
劉承宗在城外見了朱侯己,也見到了山丹衛的李氏四兄弟,生得談不上一表人才,但確實個個孔武有力。
看上去倒不是胡志深那種廢物小點心,至少衛所世襲軍官的武藝沒拉下,隨口問幾句軍法條例也能接的上來。
倒是馮瓤在山丹衛沙汰老弱選出來這八百精兵,并未達到劉獅子的標準。
山丹衛不像肅州或甘州,肅州是邊境,盡管未曾經歷戰事,日常訓練很充足;甘州則是甘肅都司所在,軍官平時也很上心。
這里則屬于甘肅腹里,旗軍平日要務就倆,一個屯田、一個放馬,軍事相當松懈。
但此時軍心可用,說實話這也是劉承宗第一次知道把攻陷城池戰利全部賞出去,對聽到這種消息的旗軍能有大多激勵。
其實他攻陷高臺的收益并不大,因為高臺本就沒多少百姓,但哪怕就那點東西,就已經能讓整個山丹衛沸騰了,旗軍的眼珠子里看見的不是財貨,而是希望——是出多少力就拿多少錢的希望。
李氏四兄弟這次算站隊成功,四個人,拿下了八百精兵里一個千總、三個百總的官職,被并入蜂尾針的甘州營,成為新的打手。
劉承宗帶兵久了,向來不跟軍人說文縐縐那套,讓兩營列陣,他訓話簡單易懂:“選上的進了元帥軍就跟著我好好干,當兵吃糧是天經地義,只要你們守軍法、聽軍令、出死力,我劉承宗丘八出身,往后就是你們的靠山,戰利賞賜應有盡有。”
兩營四千多人,他就算把嗓子喊破了也沒法讓所有人都聽見,好在朱侯己是個非常懂事的人,列隊格外講究,三十八個百戶帶兵列的都是二龍出水的長隊,確保每個百戶隊都有人能聽見。
“兵以義動,大義在我,朝廷解決不了天下沉疴痼疾,宗室藩王地方豪強貪官污吏,天下億兆生民苦其久矣,我們這幫當兵的就依靠武力把他們統統掀翻,所以你們不僅是為我劉承宗而戰,也是為你們自己而戰,更是為天下而戰。”
“沒被挑上的也不要氣餒,今后戰時多的是,你們在衛所好好屯田、吃飯、操練、生娃,沒人能貪你們的軍田了,練了好武藝,下次再隨我出征。”
山丹衛的旗軍轟然應下,劉承宗便點了千總李逢吉率部并入甘州營,隨他一同發兵向東,朝永昌衛進軍。
不過隨著大軍啟程,讓甘州營李逢吉部失望的事就來了。
先是邊墻內的新開壩、楊家壩堡、暖泉堡,守堡把總與守備前來投降;隨后邊墻外的騸馬湖墩同樣派人前來投誠,花寨堡倒是沒派人來,但那里頭的守軍早在十日之前就跑光了。
塘騎報告,現在占據花寨堡的是四十二只羊……它們的羊倌在看見塘騎的第一時間就跑了。
再向東走,沿著邊墻的新河堡、豐城鋪、石峽口驛等地,同樣不是投降就是逃跑,還有幾座堡壘則是直接插上了三劫會的白蓮北斗旗,等他們臨近牧羊川,更是來了個大的。
永昌衛經歷了一場內訌,幸存下來的指揮同知戈進攜永昌布防圖直交到了劉承宗駕前,甚至還給他帶來了一個非常重磅的消息。
洪承疇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