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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宗看著林成棟給他的回信,對左右笑道:“這信怎么這么大屁味呢?”
他又不傻,這城里官職最高的是副總兵李鴻嗣,目前的守將是涼州路參將柳紹宗,而甘州路參將林成棟,說到底也無非就是個整師而還的撤退將領。
這么一個身份,大言不慚的回信說什么涼州城對元帥府也沒敵意,劉承宗尋思這承諾效力還不如他放個屁呢。
戰線前沿,楊麒、蜂尾針、高應登等人立在劉承宗身旁,楊麒看了書信,笑道:“大帥,這信上說的倒也不錯,不過大帥可別中計,他們是想引誘大帥去斷隴。”
劉承宗微微皺眉,他對這場戰役的終極目標就是完成斷隴,聽到楊麒這話,不禁問道:“他們說的是屁話,斷隴難度很大,武侯北伐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寧夏還是胡人的地盤呢。”
“千年來河西修了多少路,寧夏走松山路直通涼州,南邊向固原增兵也異常便捷,我們要拿下中衛、固原、寶雞一線,不取寧夏,斷隴就是無稽之談。”
楊麒緩緩搖頭,看向數里外天邊一條線般的涼州城,道:“卑職斗膽,斷不斷隴,其實無礙。”
劉承宗看了楊麒一眼:“楊將軍,此話怎講?”
楊麒見劉承宗沒生氣,心里很高興,他知道劉承宗向來對他缺少重視,生怕沒有聽他說話的耐心,這會看來,盡管劉承宗不喜歡他,但還能聽進去他的話,這是個好現象。
他抱拳道:“戰爭說白了,不在勝敗、生死、強弱,就一個字,耗。”
“耗?”
楊麒點點頭:“就是耗,人命、錢糧,堆上前線,生出來的人比死掉的多,種出來的糧食比吃掉的多,仗就能無休止地打下去,誰耗不住誰輸。”
劉承宗聽著就樂了,他認同楊麒的說法,但這話聽起來……優勢不在我。
這事劉獅子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自他掌控河湟以來,黃河沿線就成了戰爭前線。
即使元帥府竭盡所能地把戰亂、天花、旱災帶來的影響降至最低,河湟往年的死亡人口都比出生人口多。
直到去年,這個數才接近持平。
只是他一直在擴張,不停吸納更多人口進入河湟,才顯得治下人口增長很漂亮。
當然橫向對比,河湟可能是近幾年西北死人最少的地方,但這也沒啥可比的……他跟誰比,整個陜西,除了關中那一小塊,哪兒還有能談得上治理的地方。
劉承宗搖頭道:“你覺得我們能耗?”
“能!”
楊麒回答得很堅定,隨后搖頭道:“大帥萬萬不可攻打寧夏,眼下最該用兵的地方,一在涼州,二在松山,三在秦州。”
說罷,他笑道:“只要我軍稍做攻打松山之舉,莊浪河谷的明軍自會潰散,到時就算大帥不斷隴,洪承疇也會斷隴,即使朝廷換個人當三邊總督,也還是會斷隴。”
“因為歷來甘肅糧草賬面勉強自給,實則仰賴蘭州供給,而朝廷的局面更是無奈,他們要從關中調糧。”
“誠如大帥先前所言,武侯北伐是千年之前的事,當時的河西兵糧自給,而今河西一片白地,縱有人口也難安置,何況帥府已無遠征大戰之余力,朝廷更沒有。”
楊麒的話很有意思,他從另一個角度解釋了洪承疇的行為,并讓劉承宗在洪承疇的行為中,看到過去的自己。
準確的說,洪承疇使用的戰略,完全就是流寇的慣用戰術,在戰場上大踏步撤退,拉長官軍的作戰半徑,扯出間隙。
只不過洪承疇想扯的,是劉承宗的補給線,試圖通過放棄土地引誘劉承宗大踏步前進,來把元帥軍拉到跟官軍一個地位上。
當然,劉承宗認為洪承疇并沒有這么大的魄力,只是被揍得實在沒辦法了,戰場上不斷兵敗,最后撤退順勢而為……不過這也挺有一套的。
就在這時,負責火炮的蜂尾針上前道:“大帥,火炮準備好了。”
“開炮吧,朝城墻打,爭取能打中一炮。”
劉承宗笑著拍了拍楊麒:“我會考慮你說的,我們先看看炮打在城墻上怎么樣。”
操作重達五千七百斤的重炮,對元帥軍炮兵來說是個不小的考驗,而且在四里這個距離,很難說有什么命中率。
劉承宗并不是專業的炮兵將領,他的火炮、炮隊一直由別人操作,但打了這么多年仗,各式火炮都見過,他清楚在四里外轟擊城墻是什么樣的難度。
他對自己的炮兵質量很有信心,但這個時代火炮必須遵守基本法,它就是不容易打準,最好的火炮、最好的炮手,二里外打兩丈寬、六尺高的標靶,也就只能發六中一。
在河湟不打仗的時候,每次大操,各炮什操練的就是這個項目,一門千斤炮、一刻鐘打放三十六炮、能命中六炮,整個炮什都能領到劉承宗親自發下的羊肉和奶酒。
這個距離什么銃規、數學都是狗屁,這么大的標靶在二里外就是一條線。
戰場上這就是一個把總司列縱隊出現在二里外的寬度和高度,這個距離根本沒有辦法分清一個人的腦袋和胸口在哪兒,只能看出來的是馬隊還是步兵。
這種水平的炮手、這種射速的炮組,放眼天下都是精銳中的精銳,一千斤火藥都喂不出來一個。
所以劉承宗攻城時,才會要求火炮抵近到一里,對城墻城垛進行射擊,因為在一里地的時候,命中率會有效提升到三炮就能命中一炮。
好在涼州城很高,即使在四里外,看上去也比他們日常訓練的靶子大兩倍不止,劉承宗這才有把握讓炮兵打三炮,好歹能命中一炮。
萬萬沒想到,炮兵一炮接一炮轟上去,劉承宗端著望遠鏡收獲非凡喜悅,他們打中了兩炮,甚至還有一炮打在了城垛上!
蒙的,劉獅子百分百確信,蒙的。
不過讓他失望的地方是,重炮的威力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震撼、那么大。
在墻面無非是把最外層幾塊城磚砸成粉,第二層幾塊城磚碎裂,連第三層城磚的面都沒見著,唯一讓他欣慰的是打在城垛上那炮,直接把城垛轟豁了。
換成千斤炮,想達到同樣效果,至少需要三炮。
而對李鴻嗣等涼州守將來說,給他們帶來最大震撼的,其實是放空的那炮,因為后知后覺的李鴻嗣發動守軍在城里撿炮子,沒撿著。
那顆炮彈擦著西城墻城垛的邊兒,飛躍整個涼州城,落到了東關城外面,深深砸進灌溉過的泥土里,留下尺深孔洞。
對絕大多數士兵來說,炮彈打壞城垛是很正常的事,炮彈飛躍過整座涼州城上空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能把城垛打壞的炮彈能飛躍整座涼州城,那就不正常了。
李鴻嗣聽士兵報告,炮彈從西門外轟出來,落到了東門外,人都傻了。
這他媽啥玩意啊?
這東西野戰的時候就是位祖宗,人還沒看見呢,一顆炮彈就落腦袋上了。
他當場就決定,打死也不出城,在城里就算挨炮還能挺一段,出城野戰絕對會被重炮碾成肉泥。
而在城外,劉承宗也在反思這門炮的射程——火藥裝多了。
歷來,他們的火炮裝藥,是炮彈多重、火藥就多重,這在輕型的獅子炮、中型的千斤炮使用中效果很好,炮兵也都是這么訓練的,他們最熟悉這種裝藥量,既滿足威力所需,也能保證炮兵的精準。
但這種重型火炮,炮彈二十斤,裝藥二十斤就顯得……沒有必要。
千斤炮裝七斤火藥,閉著眼往最大射程轟,也無非能打到六里地,這個距離哪怕目標只有一根線那么細,好歹他們還能看見一根線。
重炮用二十斤的火藥包,射角大點能轟到十里地之外,那真是連線都看不見了,攻城也好、野戰也罷,這是個他們完全用不著的射程。
雖說元帥府在火藥方面并不是窮光蛋,但不窮也不該浪費,劉承宗估計這門炮只用彈重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就夠用了。
很快,他就有了實驗的機會,東南打起來了。
隸屬于馮瓤部車營的騎兵在占領松山沖邊時,跟古浪守軍爆發沖突,隨后僅三個時辰,從松山、馬牙山、莊浪河谷各處趕來五股明軍,足足兩千余漢番步騎抵達古浪。
氣勢上,明軍一下子就把馮瓤嚇住,他這輩子就沒見過明軍增援這么迅速的時候,趕緊讓塘騎給劉承宗傳信,他說:“大帥,我好像捅了蜂窩!”
劉承宗心說可不是嘛,楊麒剛跟我說,感覺莊浪河谷的明軍撐不住多久就要撤退了,結果他們撤退的后路就被斷掉,能不蜂擁而來嘛。
劉獅子立刻給馮瓤身后的魏遷兒營傳信,告知其明軍作戰意圖不是對壘,而是想借松山沖邊向寧夏逃竄。
他告訴魏遷兒,不要試圖攔住所有敵人,我給你送門炮,你挑個幸運兒逮著揍就行。
劉獅子想的挺好,但莊浪河谷這支軍團,還真就是聽說洪承疇向寧夏撤走,特意北上回來跟他對壘的。
這支軍團有四名將領,分別是曹文詔、柴時華、丁紹、白廣恩,每個人都有不能跑的理由。
曹文詔和白廣恩接到的命令,是駐軍莊浪衛,守住二道邊墻里的松山。
因為松山一圈都被長城圍起來了,當時鬧松虜,就是因為連接寧夏和涼州的邊墻被黃沙掩埋,蒙古人踩著沙子就進了松山。
后來朝廷就在松山的西、南、東三面修了邊墻,叫松山新邊;新邊的中心思想就是把水源、牧地、農田全部圈到外邊,留在里面的都是不毛之地,并在這些地方修建堡壘,成為松山防御體系。
后來擊破松虜,朝廷又在松山以北、容易被黃沙掩埋的舊邊墻以南,重新修建了一道長城,叫松山沖邊。
如果不能守住莊浪衛,即使寧夏邊軍想過來,也得走沙漠,否則就會像當年的松虜一樣,被困在邊墻里。
而丁紹和柴時華的情況則有點復雜,丁紹是涼州衛的指揮同知,率領的也是涼州衛旗軍組建的車營,他們家小還在涼州衛城里呢,何況守衛涼州也是他們的職責。
至于柴時華,他率領的軍隊是楊嘉謨的標營,如今楊嘉謨死了,甘肅最后的軍隊都已經退到涼州城……這是這支標營兵將的共同意志,不是柴時華的。
對柴時華自己來說,他更在乎自己的族人在哪——他是西寧衛人,柴氏家小早在劉承宗入據河湟,就被劉向禹送進西寧城好生養著。
所以他自從率軍進入莊浪河谷,一直是別人慢慢向前走,他就按兵不動;別人向前兇猛進軍,他就慢慢悠悠往前走,還美其名曰保護車營。
但實際上丁紹的車營被謝二虎和巴桑重重圍困的時候,柴時華所做出最大的努力,就是派騎兵沖進障墻傳信,告訴丁紹后邊還有援軍,你好好撐著。
要不是曹文詔和白廣恩進入河谷,丁紹早沒了。
所以柴時華目前很尷尬,聽話去寧夏,怕別人告他按兵不動的黑狀;不去寧夏吧,又怕手底下這幫楊嘉謨的標兵不樂意……人生總是要面臨兩難選擇,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只能率領最精銳的軍隊給友軍拖拖后腿。
劉承宗的書信傳到魏遷兒手里時,魏遷兒正在趕往前線,拿到信心里不急了,心說大帥說了,這幫人是要往寧夏逃竄的,那我拿到炮再繼續進軍。
就這樣,拖了兩天,馮瓤也是個實在人,他覺得自己能抵擋敵軍,戰場情況也已經被大元帥知悉,就沒再跟魏遷兒說,自己在這兒率一個車營堵了一萬多軍隊三天。
倒也不是馮瓤有多兇猛,古浪守御所這個地方確實是易守難攻,三面是山,峽內河夾兩山而出,古代人說井陘道上,車不得方軌,騎不能成列,大概就這意思。
往南走的山路格外狹窄,但就算是往北走的山口,一出來也沒多寬,一里多一點。
連帶著古浪守御所的堡壘都很小,像涼州城,高五丈、城周十一里多;古浪所,高兩丈、城周四百六十五步,相當于一個操場加看臺,而且還是不帶籃球場的那種操場。
就這么小堡子,就基本上把古浪峽通往涼州最狹窄的山口堵住了,馮瓤呢,率領的又是個滿編制的車營,攜帶火炮眾多,擺出來的車陣跟古浪堡架勢差不多,整個山谷都在他的射程范圍之內。
魏遷兒趕到戰場時,立著老遠就看見山谷在冒煙,兩個相同編制、相同火炮的車營,在狹窄的山谷里一南一北扎下車陣,端著大小火炮哐哐對轟,刺激極了。
他扭頭看向軍中,劉承宗給他送來那位用八匹馬拖拽的‘威武大將軍’,又轉頭看向正跟馮瓤對轟的車營,那一刻他的眼睛充滿見獵心喜的光芒。
“走走走,我們去試試炮!”
晚上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