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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天山以北,北庭故地。
劉承祖牽著馬,彎腰捧出一把泥土,在掌心攥碎了。
天山軍在三月底自哈密啟程,經巴里坤前往委魯母,也就是烏魯木齊,抵達時已是五月。
巴圖爾琿臺吉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劉承祖也一樣有屬于他自己的使命要做,第一件事就是修建驛站。
從哈密到烏魯木齊,沿東天山以北的河谷向西,有整整一千五百里路程,這條路將會是衛拉特金路,同時也是天山軍的生命線。
因此劉承祖打算在這條路上建立十五座驛站和四座城,分別為北庭、穆壘、巴里坤、和尹州城。
不過那只是長遠計劃,眼下劉承祖的精力都放在如何讓士兵安穩渡過一個冬季上。
這里自漢代以來就被開墾屯田,到如今時過境遷,是數百年沒有漢人定居的化外之地,古老的城墻早已崩塌,展現在劉承祖眼前的庭州只剩片片殘桓斷壁。
好在萬事開頭難,劉承宗率軍遷入青海,已經給元帥府兵將打下了基礎,這一次他們做了更多的準備工作,在北庭城址修出一座座磚窯,建起地窩子是得心應手。
周日強的建筑工地熱火朝天。
從青海到北庭,這個傳統文官受盡了勞頓之苦,最開始每天吃的是炒面,后來換成了糌粑,進了巴里坤以后既不吃糌粑也不吃炒面,吃的是蒙古炒米。
一路上把周日強吃出了恐懼心理,現在見著這些元帥府特色主食就干嘔。
劉承祖對此見怪不怪,人說到底是一種講究才能的動物,有才能的人,可能會走一時背字,但只要活著,就算在天翻地覆的動蕩年代,也終究比大多數過的好。
周日強就是個沒過過苦日子的人,即便從知寧州變成劉承宗的青海宣慰使同知,過了一段窮日子,但那也談不上吃苦。
在普通士兵身上,完全不會出現周日強這種對食物產生干嘔的癥狀……當然這并不是說劉承宗給士兵準備這種飯菜就沒問題了。
實際上據劉承祖所知,在劉承宗以前,沒人把這些東西當主食,它是人們遠行時的零嘴,也是軍隊里的應急軍糧。
唯獨到了劉承宗手里,他們的軍隊時時刻刻都在應急,人們必須習慣以這種軍糧維生。
劉承祖領兵,本來就是個非常事多的人,率領的天山軍,軍官又都經過新城書院的學習培訓,屬于武學生,要求也很嚴格。
他們行軍速度比正常快,多出來的時間都用在勘察地形、繪圖定計上,整支軍隊早就做足了吃苦受累的準備,畢竟全軍七千二百人,每個人都得了劉承宗的許諾。
戍邊短則三年、長則五年,只要活著回去,士兵升百總;軍官升三級,授予從三品至從五品的散階。
不打仗五年升三級,對任何人來說,這樣雞犬升天的承諾,都足夠讓人為之全力以赴了。
實際上對他們來說,最大的風險并不是自己在天山客死他鄉,而是擔心戍邊的這幾年,劉承宗別被朝廷給滅了……那就沒人給他們兌現承諾了。
周日強就不一樣了,劉承宗沒給他承諾,實際上他也不需要劉承宗拿出什么承諾來誘惑,他自己就給自己把雞血打滿了。
自從收復哈密,周日強就用精神上對自己的激勵克服了生理上的不適,一路上干勁十足,盡管路上什么都沒說,但劉承祖知道,這個叔叔輩的儒生滿腦都是開疆辟土的興奮。
人還沒走到庭州,他就擬定了一套從燒磚、打井、規劃道路、修建地窩開始,直到建造水車、灌既田地、開荒養地等一系列用于從無到有建立據點的章程。
周日強甚至在跟巴圖爾琿臺吉暢談數個晝夜之后,給衛拉特拿出一套蒙古版本的中央集權,連反對者的去處都找好了,哪兒都不去,都派到他這來,開水渠、修城墻。
巴圖爾琿臺吉對周日強很是敬重,從善如流,這會正召集衛拉特貴族宣告他的新政呢。
很快,劉承祖在北庭的地窩子剛剛修好,跟著巴圖爾琿臺吉去準噶爾部的戴道子就回來了。
眼下的北庭還沒有那么寒冷,人們雖然修好了地窩子,但天山軍依舊住在外面的軍營內,戴道子一路找到劉承祖的將軍氈帳,二話不說就讓人往里面搬運文書。
好幾箱文書。
面對劉承祖的不解,戴道子倒是一點都不意外,解釋道:“大帥叫咱過來,不就是籠絡衛拉特、偵知西北情報嘛,這都是衛拉特歷年來與東西南北鄰居交戰的文書。”
說罷,戴道子苦惱地搖搖頭道:“本以為抄一遍就行,誰知道他們的文書有各種言語,許多戰報都要向親歷戰事的老人詢問,部中老人說話我也聽不懂,麻煩死了。”
劉承祖認真地點點頭,他很重視這些戰報,連忙吩咐親信護兵將幾箱子文書整理好,又讓人給戴道子取了奶茶,這才道:“萬事開頭難,戴將軍在準噶爾,身上重任比我們要大得多,將來衛拉特設了縣,各縣安插教諭,情況會慢慢好起來。”
戴道子漫不經心地點頭,其實這話他們倆人都很清楚,傳播語言和文字的重任,沒個三年五載難見成效,他們這些人,恐怕誰都不會三年五載后還在天山呆著。
但他能說什么呢,哪怕是安慰,各縣安插教諭,也已經是他們的唯一的安慰了。
說句難聽話,兩個有代溝的衛拉特人站在一起,想溝通都得連說帶比劃,更別說他這種只懂漠南方言的漢人了。
不過看見劉承祖對這些文書的態度非常重視,戴道子還是提醒道:“不過大將軍,這些文書只當是個了解的路子,萬萬不可偏聽偏信。”
對此劉承祖表示理解,點頭道:“能有道聽途說的情報就已經很好了,更準確的東西,還是要靠我們今后自己去看。”
相較而言,比起對這些文書的重視,劉承祖更在意有二手情報的戴道子,他問道:“剛剛你說,他們和東南西北的鄰居交戰,都是誰?”
正逢親兵端來奶茶,戴道子飲了一口,從文書箱子里找出輿圖,展開了與劉承祖相對而坐,介紹道:“衛拉特是塊四戰之地,西面哈薩克汗國一直與其爭奪七河流域;在北方的額爾齊斯河下游,又與察漢汗融為一體,也就是大帥口中的羅剎;東方是實力雄厚的漠北喀爾喀,南邊則是沙漠綠洲之上的葉爾羌。”
“如今因為歸附大帥,準噶額已與東邊的喀爾喀議和,但我們剛打下了葉爾羌的哈密,臥榻之側不容酣睡,雙方遲早要開戰。”
說到這,戴道子的手在輿圖上沿額爾齊斯河向西北,最終在哈薩克、衛拉特、羅剎的三方勢力的交匯之地定住,道:“而現在,衛拉特已經與哈薩克和羅剎開戰了。”
劉承祖驚訝道:“巴圖爾剛回去一個月,就已經開戰了?”
“不是他要跟人家打,是是人家已經打過他了,他要報復。”
戴道子指著交匯地帶道:“這個地方叫亞梅什,位于額爾齊斯河中游,當地有個鹽湖,最早是杜爾伯特部的牧地,衛拉特跟羅剎最初的矛盾,就因此湖而起。”
“自萬歷四十四年起,準噶爾部與杜爾伯特部約定協防鹽湖,開始同羅剎開戰,戰爭打了七年,從十一年前雙方議和,邊界一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俺達通貢后的土默特和大明。”
俺達通貢后的土默特和大明?
劉承祖對這個解釋有點難以理解:“誰是俺達,誰是大明?”
“羅剎是俺達,衛拉特是大明。”
戴道子其實覺得自己這個比喻非常貼合。
在這段關系里,占據優勢地位的是衛拉特,他們占領著額爾齊斯河上游沿岸的所有鹽池、草場,牧、農、手工業,盡管衛拉特的精加工能力不行,但他們能提供一切人所需最基本的物資。
就好像一個落后版本的大明。
而羅剎人在下游建立的據點,除了能生產少量糧食之外沒有任何產能,但是在西北方向的秋明城,能夠給衛拉特轉賣一些來自歐洲的火器與珍貴手工業產品。
就好像蒙古能在互市中販賣馬匹一樣。
大明與蒙古維持互市之前,經歷了長久的戰爭,直到雙方都不愿再打下去,互市就成了妥協的產物;衛拉特和俄國也是如此,巴圖爾琿臺吉在衛拉特的全部威望,幾乎都是靠襲擊、劫掠俄國據點換來的。
戴道子說道:“戰爭結束,雙方做了約定,衛拉特準許羅剎人在葉尼塞河、鄂畢河上游建立據點,沙俄則同樣要允許衛拉特屬民在據點周圍放牧。”
“除此之外,羅剎人開放秋明城作為互市地點,衛拉特提供毛皮、食物,沙俄回饋手工業品、火器。”
劉承祖聽著戴道子的解釋,微微頷首,聽起來,這個協議對衛拉特沒有太多壞處……他當然不認為這有啥壞處,因為某種程度上,他弟弟跟準噶爾的約定幾乎就是這個約定的翻版。
他問道:“若只是如此,他們應當相安無事才對,怎么如今又要開戰了?”
戴道子倆手一攤,道:“因為衛拉特還不夠大,哈薩克汗國也在爭奪這個鹽湖,羅剎人這些年沒有閑著,大帥不是說過,羅剎人在向東擴張,在下查閱了準噶爾部的一些文書,又套了部落中羅剎奴隸的話……確實如此。”
“他們向南打不過準噶爾,議和后一直在繼續擴張,向東他們已經在漠北更北的地方建立據點,跟喀爾喀人有了聯系;向西他們又跟哈薩克汗國建立聯系,三方都是準噶爾的敵人。”
“而這些年,衛拉特的力量正在變小,先是七年前杜爾伯特部聯合準噶爾,趕走了土爾扈特部,去年又在青海遭受前所未有的大敗。”
戴道子搖搖頭,表情唏噓:“若非大帥心善,四萬大軍出征僅回來三千,過兩年衛拉特可能就沒了。”
“不至于吧?”
劉承祖皺眉道:“我看他們人口眾多,一場大敗損失幾萬軍隊,應該不至于傷了元氣。”
“元氣大傷。”戴道子把這四個字說得非常認真,道:“我看了他們歷年戰報,出動兵力多在三萬左右,其中不乏在家門口的大戰,青海一戰幾乎把他們的老兵打沒了。”
“如此一來,前線兵敗的消息傳回來,哈薩克與羅剎人都蠢蠢欲動,去年哈薩克汗領兵奪回了七河,至今哈薩克人還在尹犁河西段駐牧。”
“羅剎人實力弱小,先派使臣到衛拉特打探情報,沒見到任何一個說得上話的貴族,回去他們就進攻了在鹽湖附近駐牧的衛拉特屬民,并且對準噶爾關閉了秋明城,眼下正在跟哈薩克人互市。”
隨著戴道子的介紹,劉承祖對準噶爾部眼下面臨的局面有了大概了解,他問道:“巴圖爾打算報仇,他讓你回來,是想讓天山軍幫他復仇?”
戴道子搖頭道:“大將軍也太小看巴圖爾了,我心里覺得,他對我們的看法,跟對羅剎人差不多,都有提防。”
“如今衛拉特諸部實力大減,率三千老兵回來的準噶爾一家獨大,他要繼承國師汗的盟主汗庭,眼下阿爾泰山以西的游牧諸部已經亂成一團了,根本沒力氣發起對任何敵人的遠征。”
戴道子起身在文書里找來找去,翻出一封由他自己寫的信,遞給劉承祖道:“這不,他的計劃。”
展開書信,信的內容是關于衛拉特的改制集權,第一步是設立四個萬戶部,各萬戶部下轄五個千戶部,劉承祖尋思這不就是四個衛所嘛,四部首領任職萬戶。
緊跟著再往下看,情況就不一樣了,一個千戶部下轄一千常備軍,掌管五萬口人。
千戶仍由各部貴族充任,擁有領地的財富,但千戶部的軍民政事由盟主汗庭直接派遣的宰桑負責,貴族們除了做富家翁,僅負責領兵出征和交稅。
除此之外,盟主汗庭有一支三千人的衛軍,就是準噶爾部回來那三千人馬。
名義上這是汗庭衛軍,其實就是巴圖爾琿臺吉的私兵,在此基礎上,準噶爾部將對其他三個萬戶部擁有壓倒性的力量。
“第一批征收的毛皮、牲畜已經在路上了,經汗庭清點,就可以向嘉峪關起運,至于復仇……”
戴道子笑道:“巴圖爾琿臺吉并不急于復仇,他要等大帥的裝備運到,再給他們送一份大禮。”
“他要先打誰?”
劉承祖估計著衛拉特重新整合之后的兵力,問道:“哈薩克還是羅剎?”
“琿臺吉打算這次徹底打破秋明城,斷掉北邊和東邊的羅剎據點補給輜重,先把挑事的收拾了,再跟哈薩克細說。”
聽著這一計劃,劉承祖緩緩頷首,這個位置相當于羅剎的七寸,可以預見會在今后兩年受到敵人的勐烈反撲,到時候就是天山軍的用武之地了。無錯,請訪問手機請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