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高應登被傳至華嚴寺,滿心忐忑。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高應登認為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又要挨罵了。
劉承宗對待下屬格外寬仁,很少罵人,魏遷兒一個人基本上等于其他參將挨罵的總和,因為他嘴臭。
但高應登挨罵的次數,等于魏遷兒加上其他人挨罵之和,甚至還要再多一點兒。
這主要有倆原因。
前者比如兄長劉承祖、曹耀,慕名來投的王文秀、楊耀,還要攜本部人馬合作的劉九思、羅汝才、李萬慶、謝二虎。
后者則像任權兒、高應登、黃勝宵、巴桑、韓氏鐘氏兄弟、歪梁子這種,被劉承宗提拔于微末之間,人生際遇的巨大轉變,因他一言而決。
而客觀上,元帥府這些劉承宗的正經部下,又很少有高應登這種又猛又楞的。
他是真能追人追進逃兵隊,敵軍叫陣單挑,他真敢拍馬出戰。
結果就是他前腳犯錯,后腳就挨劉獅子罵,罵完了他改,劉獅子再在后邊攆著夸。
良性循環。
到現在,這么多年,高應登早就習慣像個小兵一樣站著,別管出了什么事,見大帥之前先把可能已經犯下的錯誤反思一遍再說。
直到他惴惴不安地繞著小山坡進了華嚴寺,還想著可能是最近圍城軍隊軍紀松懈的緣故,打定主意,進殿先認錯,就不解釋了。
隨著圍城曠日持久起來,西安府城外的元帥府圍城軍隊的軍紀,確實日漸松懈。
白天有軍士下河捕魚,城外關廂的茶館、酒鋪也開起來了,士兵擺攤做買賣的事也常有發生,甚至還逮了幾個西安城守軍翻墻出來趕大集的。
沒辦法,人的耐性有限,士兵不是機器,士氣也沒法上鎖。
心情好的時候士氣高,心情不好的時候士氣低,都很正常。
任何軍隊圍城超過一個月,士兵的精神狀態都會朝著厭戰發展。
軍法壓力之下,基層軍官必須遏制士兵的厭戰情緒,既要讓一部分人累到沒力氣想東想西,還得讓另一部分人想辦法苦中作樂,維持戰備狀態。
而作為高應登這樣的高級將領,他們控制的不是人,能控制的只有度。
他們既不能讓士兵緊張到脫伍、營嘯、嘩變、反叛,同時也不能松懈到組織全無、不堪一擊。
正因如此,頓兵堅城之下,才歷來都是兵家大忌。
不過劉獅子并非不上陣的將領,并不認為軍隊圍城帶來的松懈,是軍紀敗壞的表現。
實際上,他認為自己在堅城之下,小兩萬人在平原上吃喝拉撒,比甘肅一座州城的人口還多。
沒有人跑到居民區殺人越貨、作女干犯科,士兵甚至還很會自娛自樂,擺攤做買賣或嬉戲娛樂,甚至喂雞養羊、墾地屯田來保持士氣。
這本就是軍紀非常好、節制非常棒的表現。
參與圍城的將領有一個算一個都有功,就連高應登都不會挨罵。
見著劉承宗,高應登當場就要拜倒認錯,卻沒料到劉獅子抬手就遞來一頁紙,開門見山道:「中軍要編野戰旅,你看看。」
高應登腦子像宕機了一樣,愣在當場。
直到劉承宗納悶這傻子怎么回事,又叫一聲,他才反應過來,連忙接過編制表,掃眼一看,驚訝道:「四個營?」
「對,以你的大營為主,另設一個三千人的副總兵標營,一個兩千人的游擊營、一個兩千人的援兵營。」
劉承宗看著高應登道:「你來做第一旅的總兵官。」
高應登這會兒已經明白,原來大元帥喊他過來,是要給他升官。
其實他最近也有所猜測,認為自己的職務會有變動。
畢竟三大營之一的魏遷兒大營覆滅,在元帥府是件大事。
魏遷兒在潼關賣命作戰,葬送大營阻攔瘟疫,成為元帥府第一個漢人伯爵、也是第一個世襲指揮使,但那個大營是完蛋了。
張天琳也在消滅潼關瘟疫的事上收功,加上甘肅、陜西打滿全場的硬仗舊功,成了潼關總兵。
中軍三大營少了倆,高應登成為碩果僅存的嫡系部隊,這對元帥府來說肯定不夠。
所以那會高應登的猜測,是劉承宗會把他這個營拆了。
卻沒想到,他的營不但不拆,反而要直接以此為基礎進行擴編,一次就擴三個營。
巨大的喜悅把高應登砸蒙了,手足無措地向劉承宗拜倒行禮,激動道:「大帥厚愛,卑職甘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可別赴湯蹈火,我一聽這詞就想當楊嘉謨。」
劉承宗笑著擺手,示意高應登先坐下,隨后才道:「野戰旅的使命,是駐防兩府,同時還要能在戰場上獨力摧垮、擊潰敵軍三到四個營的兵力。」
「在此基礎之上,就大營而言,我打算配屬給你抬槍二百四十桿、重銃七百二十桿、輕重火炮七十二位、火箭一千四百四十支,騾馬五千匹。」
劉承宗說出的裝備水平,直接把高應登砸蒙了。
主要是火箭,巨量的火箭。
高應登早就眼饞張天琳手上的火箭了。
當然,還有比之原本大營提升數倍的火炮。
這種重型兵器翻天覆地的變化,顯然會給大營帶來無與倫比的戰場突破能力。
但是,高應登只是稍加比較原本的大營武備,立刻就哭喪著臉道:「大帥,這我部大營的抬槍、重銃甚至騾馬,怎么都變少了啊?」
抬槍少了近百桿,重銃更是減了一半,騾馬就更不必說了,早前的三大營,可是人人都有戰馬和驢騾的,這下變成一人只有一匹馬或騾子了。
坐騎的數目變化,能直接影響到戰略戰術的方方面面。
劉承宗聞言并未解釋,只是起身在殿內踱步,沉默一會才轉身道:「抬槍和重銃的減少,是因為輕炮補充到隊一級,戰場上替代了抬槍的能力,至于戰馬。」
劉獅子搖了搖頭:「野戰旅目下駐軍關中,我軍過去編制戰馬太多,關中要以兵糧為重,幾萬匹馬在這晃蕩,墳頭草都被啃光了。」
「戰馬也好,重銃也罷,這是帥府提供保障戰斗力的最低編制,后續開戰調往別處,會給你補充戰馬。」
劉承宗很看重戰馬帶來機動能力的優勢,實際上他要比高應登更關注戰馬數目。
因為戰馬幾乎就是他打仗的前提,快速機動、快速調兵、快速合圍,在局部戰場對敵軍形成兵力優勢,才能在更大的戰略上實現以少勝多。
只不過眼下的環境,讓他必須削減旅一級的戰馬編制。
因為關中作為接下來的元帥府中樞所在,這里至少會有兩個中軍野戰旅和一個駐扎本地的關中旅。
四萬兵馬如果照著元帥府過去一個大營一萬多騾馬的數目,人吃馬嚼就能讓關中經濟崩潰。
元帥府歷來用馬成本很低,實際上他們在青海養馬,養一匹馬的花費甚至比養一個兵還便宜。
馬確實能吃,尤其是元帥府手上體型高大強壯的河曲馬、天山馬,那更是馬中吃貨,一天十幾斤草料,還得有三五斤豆料,才算吃得健康。
但青海最不缺的就是優良草場,他們的戰馬可以放出去隨便吃,就連
運輸草料的成本也低得很,所花費的不過是那一個月一兩石的豆料而已。
劉承宗手底下一個兵吃的可比這個多多了。
但是關中,沒有草場。
不是關中不行,關中地勢平坦、土壤肥沃、水草豐茂,是最好的養馬地。
可問題出在比起養馬,關中更適合活人。
這里就算有草場,劉獅子也得鏟平了種上地,否則那是暴殄天物。
這就決定了元帥府只能在關中養兵,維持少量騎兵,輔以開戰前后臨時征調戰馬。
「可是大帥,野戰旅中軍戰馬這么少,塘馬難道要用步兵?」
高應登才剛開口,劉承宗便擺手道:「這不可能,塘馬為我軍重中之重,斷不可用塘步代替,你中軍大營下轄六百塘騎,再有游擊營全營馬兵,必要時可與塘騎搭配使用。」
「游擊營?」
高應登了解游擊將軍,在邊鎮,游擊將軍有個衙門駐地辦理日常事務,但是游兵沒有固定駐地,職責是作為機動兵團往來防御。
但是聽劉承宗的意思,似乎是打算把游兵營作為塘騎一類的特殊騎兵使用。
「對,游擊將軍的職責不僅是往來防御,還要作為游兵積極進攻,截斷敵軍后路、擾亂敵軍糧道、襲擊敵軍側翼、擊穿敵軍弱點,所以這一營,全營騎兵。」
「游擊營由兩個騎兵千總部組成,第一部兩個騎兵司,俱以塘騎的裝備配置,長矛、雁翎刀、三眼銃、軟弓長箭,不攜火炮,另配二十輛火箭車和七百二十支火箭。」
「第二部,以一個漠南蒙古騎兵司和一個瓦剌蒙古騎兵司組成,前者負責弓騎游斗,后者負責挾矛沖陣。」
這就對了。
高應登一臉了然之色,心說元帥軍本就是一支進攻型的部隊,偏重防御的明軍游擊職責并不適合他們。
反倒是這種偏重進攻的游擊營,在進攻時完全能當作側翼破陣的拐子馬使用,更符合他的心思。
隨后劉承宗就道:「至于援軍營,以兩個步兵部組成,就用官軍三馬七步的編制,其中一個由西番步兵組成火槍隊。」
其實高應登聽這些話的時候,已經從最初獲得更多火炮火箭的興奮冷靜下來。
在他看來,只需要兩個大營,更少的兵力、更多的戰馬裝備,就能擺出堂堂之陣,爆發出更強的戰斗力。
而眼下這種設計,似乎更多考慮的是駐軍。
他問道:「大帥,如果是為進攻,像過去那樣三大營的編制就很好;若是防御駐軍,似乎將蒙番軍兵編入軍中,指揮訓練駐軍,也都很麻煩。」
「我打算把蒙番旅拆掉,浪費編制。」
劉承宗攤手道:「蒙番軍兵各有優勢,但如蒙古旅那樣的大編制,在戰場上難當大用,不如將之打散編入各旅,以千總部、把總司首征調作戰,也能有些立功機會。」
「那謝旅帥和巴旅帥,兩個旅就撤掉了?」
劉承宗搖頭道:「你不必管那些事,專心選將調兵,把第一旅的架子搭起來,完成整編就是。」
劉承宗的打算,是把蒙番兩個旅不到兩萬的軍隊,都調入將來組建的九個新編旅當中,以此來加強戰斗力,并讓蒙番士兵有更好的參戰機會。
對于謝二虎和巴桑這兩個旅帥,劉獅子也沒打算棄之不用,元帥府足夠大,有適合他們的地方。
青海要劃分兩道,西寧府和康寧府組成西康道,青海湖以西則是蒙古諸部的屯牧營。
這兩道的外部軍事壓力較小,前者需要應對雪山上的火落赤三兄弟,后者則要小心衛拉特南下。
至少在目前,烏斯藏和衛拉特都類似盟友
藩屬,同時他們內部問題自己還沒活明白呢,元帥府不給他們搗亂就謝天謝地了。
因此相較外患,更容易發生的是大軍東調之后匪患和小規模內亂。
既有一定的駐軍需求,又不需要派遣精兵強將,剛好又是兩鎮總兵的編制。
這兩個職位不需要多高的軍事才能,需求不過是對劉獅子忠心耿耿。
劉承宗打算讓巴桑駐守西康道,謝二虎鎮守海西道,待軍中挑兵選將,調過去些二線部隊,守住硝黃產地和牧場鹽池,對付些馬匪山賊,連打帶練,將來有必要調入關內作戰,也能有一戰之力。
「選將調兵?」
高應登睜大雙眼,問道:「大帥,這將,還能我來選?」
「上察下舉,你可以先舉幾個人,能不能用,后面商議過再說。」劉承宗說罷,又提了一句:「千總以下那是兵衙的事,你就不必說了。」
「副總兵、游擊、參將還有你中軍大營的坐營官,你覺得誰合適?」
高應登聞言,深思熟慮片刻,抬頭道:「大帥,參將帶火槍隊,卑職以為唐通不錯;至于游擊將軍,虎賁營千總左光先可以;坐營的中軍官,就用卑職營下的歪梁子吧。」
「歪梁子?」
劉承宗對前倆人沒啥意見,但聽到歪梁子,直接笑了起來:「這小子是我的塘馬出身,如今大名我都忘了,你知道他叫啥嗎?有空問問,這都參將一級了,還用匪號不合適。」
笑過之后,他問道:「副總兵呢?」
高應登搖搖頭,拱手笑道:「副總兵就請大帥察一個吧,卑職總不能把張天琳要來當副總兵。」
「你選這幾個人都比較可靠,那我就給你派個不可靠的,原甘肅副總兵李鴻嗣,如何?」
這個名字,高應登一聽就樂了:「這也是熟人了。」
選定了軍官人選,劉承宗也輕松不少,拍拍高應登的肩膀道:「四營編制既定,接下來組營成旅,讓任權兒和張天琳過來看著,第二旅和關中旅,也按你這個旅的編制來組建。」(,XS52info,方便下次閱讀,或且百度輸入“xs52”,就能進入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