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安王被殺,福藩遭遇圍攻,在朝廷引發軒然大波。
影響甚至超過早前屠潼關的傳聞。
正如元帥府那邊韓王的想法,朝中諸臣的看法,也是一樣,萬安王死就死了,無關痛癢。
畢竟萬安王跟天底下大多數藩王一樣,跟崇禎皇帝在血緣關系上非常之遠,他們都是朱棣的后人。
名義上萬安王其實也算皇叔,他是朱棣的九世孫,崇禎是朱棣的十世孫。
他們的關系只到這兒,崇禎聽說萬安王被殺的消息,就跟大臣們聽說這事的反應一樣:這個王爺可真倒霉。
福王不一樣。
他是崇禎親叔,福王有事,說事關國體也不為過。
單是福藩被圍的消息傳至京師,次日上朝,滿朝文武便噤若寒蟬,被嚇得不敢說話。
崇禎本來心里的無名火正無處發泄呢,看見百官這副樣子,更生氣了。
劉承宗率部東侵,陜西一場決戰,幾乎打出了大明土木堡以來最大的軍事失敗,讓朝堂諸臣對西事不敢有半分言語,崇禎心里什么感覺?
他沒感覺。
皇上已經麻木了。
到現在腦子里還沒轉過來彎,想不明白劉承宗怎么能把仗打得這么干凈。
一般來說,就比如薩爾滸,出塞八萬八千五百五十,損兵四萬八千余、折將三百余,屬前所未有之大敗,戰役結束一年半載,遼東都在收攏殘兵敗將。
這是一場正常戰役,結束后仍能回來四萬二千三百六十余員名。
哪兒有他媽打一場仗,家底子直接敗干凈的?
劉承宗這倒好,大明動秦、川、寧、湖、云五省十余萬官兵,在陜西大作一場,結果戛然而止。
斷斷續續的塘報送過來,他想殺的人杳無音訊,能傳塘報來的又都顯得分外忠誠。
盧象升在湖廣快累死了,攆著各路流賊土寇疲于奔命。
四川總兵侯良柱給朝廷發塘報最積極,南路戰場只有他能說話了,說什么朝廷都得信。
在塘報里他是哐哐干仗,打得熱火朝天,多次防御叛軍流寇對四川的進攻,甚至將戰線延伸至漢中一帶,力保四川不失,是大明的南天御柱。
還真別說,侯良柱在塘報里是一句謊話都沒有。
他確實統率兩萬川軍,在川陜交界接連大戰,畢竟陜西的高迎祥、川北的搖天動,哪個又不是叛軍了,咱在塘報上也沒說打的就是劉承宗,對不對?
至于說沒有太多戰果,那是因為漢中發大水,我部駐軍漢南,賊部駐扎漢北,隔水相望力不能及,天之過也。
總之,在四路皆敗的大背景下,侯大將軍扼住叛軍咽喉,不教其一兵一卒侵攻天府!
當然崇禎也談不上完全被蒙蔽,他還有宦官監軍呢,但監軍對侯良柱也是夸贊。
就當時那個情況,劉承宗打仗像鬼一樣,頭天北路大軍還傳信好好的,第二天就四軍易幟,兵勢崩盤;南路白天還大勢在我,當天夜里就被吃干抹凈。
軍心動搖之下,川軍差點被嚇得潰散回老家,全靠侯良柱的極高威望,順應軍心,才穩住局勢。
說力保四川不失,也并非空話,如果沒有他,高迎祥高低也是被大水分成兩部,肯定進的了四川。
碩果僅存的大將,崇禎提刀的手不住抽動,卻確確實實殺不了,更生氣了。
至于參將祖大樂,更是精得像猴兒一樣。
他那個營,本來是個遼兵騎營,在遼東就是模范部隊,有一半跟著祖寬投胎去了。
剩下這一半,祖大樂被嚇破膽,躥出戰場,后來一路收攏降軍,兵力比開戰前還多,直逼
六千。
他先跑去跟四川的侯良柱匯合,隨后又一路往東跑,出陜西地界之前一個屁都不敢給朝廷放。
等朝廷收到他的消息,人已經帶著標下官兵流竄到湖廣幫盧象升打仗了。
還真別說,雖然面對劉承宗,祖大樂是被祖寬的死狀嚇破了膽,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跑的。
但是在湖廣面對普通流賊,大樂將軍做回自己,重拳出擊。
李自成剛進湖廣還沒威風多長時間,就被他的遼兵沖翻了,還有鄖陽等地興起的礦徒叛軍,更是被祖大樂攆著滿地打。
經過陜西之敗,祖大樂鎮壓湖廣叛亂可積極了。
就連大將剿賊不愿進山的毛病都沒了,可謂是指哪打哪,讓進山就進山,讓過河就過河,火力全開,駕馭兩營官兵拼命玩命得打。
死都不怕。
祖大樂是真不怕。
遼兵一貫仰仗堅甲四蹄,拼殺格斗,殺旗奴戰白甲,都是一個腦袋兩只手,死了是沒本事活該。
他就怕祖寬那種死法,長箭三眼銃都還沒放出去,連敵人的身子都沒摸著,幾陣硝煙,一司人馬說沒就沒。
那他媽低賤到底的后金旗奴見了車營,還得遠遠蹲著等楯車送上來,再躲在楯車后面往上壓。
祖大樂接受不了那種死法。
以至于湖廣方面的監軍一個勁兒幫祖大樂說好話,正是用人之際啊。
崇禎是一肚子邪火沒處發,他連想處死幾個大臣,都找不著該殺誰!
不過最近朝廷面對的倒也并非都是壞事。
至少東邊,是有好事兒的。
就比如崇禎皇帝,怒火攻心,差點讓人把楊嗣昌逮過來下獄。
朝中早在今年后金入寇宣大,官員們對楊嗣昌的彈劾就沒停過。
這主要是因為楊麒。
就像當年彈劾王化貞養插漢虎墩兔一樣,大家說楊嗣昌養著楊麒完全是浪費錢糧。
當然了,山西宣大本地的不少官員也在彈劾,說楊麒是個騙子,他被兩萬后金軍堵在歸化城圍得跟孫子一樣,根本沒有什么十萬蒙古兵。
崇禎皇帝也覺得楊麒膽小如鼠,空握大軍,卻被多爾袞堵在歸化城里哭爹喊娘,實乃城中廢將。
連帶著讓他覺得劉承宗的用人水平差得很。
如果他是劉承宗,這會大元帥府派出的監察官員已經該到歸化城了,不說把楊麒斬首示眾,也得把這個有辱帥府臉面的廢將下獄。
斷不會令其仍呆在漠南都督的位置上,欺世盜名。
但楊嗣昌不傻,面對皇上的責問,當然要為自己辯護。
奏疏寫了好幾封,依次闡明楊麒在邊外的作為、給多爾袞帶來的威脅,這才讓崇禎消了氣。
最難受的就是楊嗣昌了,他其實很清楚許多官員彈劾他的原因,不是私人恩怨,而是——楊麒應對后金軍辦法,是切實有效的。
可是這個有效的辦法,違背了大明的政治正確。
沒有誰是傻子。
楊麒堅壁清野、一味避戰、拒絕決戰,靠拖延時間,來對抗后金缺少補給的后勤問題。
有用嗎?當然有用。
但這個招兒,大明不敢、不愿也不能用。
這是從上到下,都接受不了的戰術。
沒有人希望今年東虜破邊,楊麒的例子變成榜樣,明年東虜進山西,山西的明軍在地方堅壁清野燒成白地,讓后金搶無可搶,自己退走。
這就他媽不現實。
第一,官員、士紳、將領,總之大明所有統治者的家產都在城外,你說堅壁清野就堅壁清野?
第二,明軍如今的軍費狀況、軍紀情況,那幫丘八武夫得了命令,是先堅壁清野再燒成白地,還是先燒成白地再堅壁清野,說得準嗎?
第三,打山西堅壁清野,可以,但萬一后金是從薊鎮邊墻破關進來呢,在北直隸甚至北京城外堅壁清野?
那清的都是誰,清得動嗎?
就算往好的方向看,一切都沒有問題,每年堅壁清野一次,在大的方向能熬死后金,但對大明自己來說,生產停滯,地方軍民官紳的損失比后金入寇搶劫一次還大。
這種守城方式就不行。
養兵養將干嘛的?必須決戰!
這才是楊嗣昌要被彈劾的真正原因。
偏偏他沒脾氣,即使氣得牙根癢癢,這些政治正確之下的東西,他也沒法跟崇禎說。
畢竟誰知道崇禎可丟不起這人,從崇禎元年到現在,明軍與后金軍在局部戰場上打贏、打平的戰斗數不勝數,除非主將死了,被皇上夸過誰打得好的,屈指可數。
永遠不滿足,打輸了,是丟人;打贏了,是以大欺小該贏的。
可實際上大明再大,幅員遼闊,太遠了有勁兒使不上,在遼東那個局部戰場,能打平手,就是以弱勝強了。
在楊嗣昌的角度上,他反倒因為這場戰役,對邊外的楊麒刮目相看,印象上有了很大改觀。
盡管多爾袞帶兵到漠南溜達一圈,軍事上把楊麒堵在城里很威風、進掠宣大也沒遭受太大損失,但在政治層面,則是完完全全的大失敗。
一切都因為楊麒這個橫插一腳的玩意兒,把多爾袞西征的性質變了。
多爾袞西征,本來有一個主要目的和一個次要目的。
次要目的是順路到漠南找飯吃。
主要目的則是在吃飯的過程中,向漠南蒙古諸部展示后金存在,把歸附元帥府的蒙古諸部拉回來,意在同元帥府爭奪漠南的統治權。
結果因為楊麒……其實不怪人家楊麒,元帥府的楊麒就是個背鍋的。
主要還是漠南真正的主人——蒙古人的意志。
鄂爾多斯部的薩囊臺吉為保留漠南蒙古一定的獨立性,向其領主濟農額璘臣獻上諫言。
建議其扛起大旗,趁著頂頭上司楊麒是漢人,暫時還不懂蒙古這套,先憑借世代統治草原的舊貴族血統優越性,帶元帥府新貴族搞團建。
整個事件就這么簡單。
團建很成功,通過洗劫哈剌慎部,舊貴族展現出高明的戰略部署,新貴族表現出老練戰術技能,大家融為一體,增加了團隊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但這導致多爾袞的西征目標,在他抵達漠南草原之前,就已經失敗了。
哈剌慎都沒了,后金登記在冊的蒙古兵丁九千多人銳減到一千余,漠南蒙古諸部參與劫掠哈剌慎,全成了后金的敵人,統統逃進毛烏素海深處的大明邊墻附近。
多爾袞就算搶回財貨人口牲畜,也不過是挽回部分損失,目標該失敗的還是失敗。
所以像圍攻歸化城,堵著楊麒圈兒踢,進掠宣大,都只是目標失敗后的無能狂怒而已。
包括楊嗣昌在內的很多人都明白這種情況,唯獨崇禎不能明白。
漠南之戰結束很久,沿途邊防塘報都報給兵部,從宣云開始,薊鎮、遼東,沿途邊墻的墩軍都在報告,逃卒、牧民爭相自后金反叛,已經成百上千逃入漢地,請求歸附編軍。
這種情況,歷年都有。
畢竟這年景哪兒都不好過,大明是邊軍挨餓,而邊外早已是不玩命搶劫就餓死的地步了。
可是沒有像今年這么多的,而且邊防官員匯總了各個墩堡的情況,報至
兵部,很容易就分析到一條情報:從后金反叛歸附的,都是蒙古兵和蒙古牧民。
等到各邊把審問逃卒、牧民的塘報送到兵部,情況便更加明了——大明的國本搖了幾十年,終于也輪到后金的國本搖一搖了。
直到這個時候,崇禎才意識到,多爾袞此次西征,是完完全全的大失敗。
后金八旗的蒙古左右二營,沒人了。
這倆營都是還沒來得及編入滿洲八旗的蒙古兵丁,突然沒了男丁,以至于人心動蕩,與其被編入各旗充當旗奴,倒不如逃入邊墻之內討口飯吃。
但其實逃入邊墻,還只是依附后金的部分蒙古牧民的做法。
這場發生在崇禎八年夏季的漠南戰役,最大的影響力,是讓生活在漠南東部的小部落,意識到后金并不能在漠南草原取得足夠優勢。
那么當下一次沖突開始,他們將成為首當其沖的墊腳石——哈剌慎那么強大,都被殺掠一空,何況他們呢?
因此更多貴族尚在的小部落,干脆趕著牲畜向西北投奔車臣汗碩壘去了。
而在朝中,也因張一川攻陷永寧、圍困洛陽,商議解開圍城的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進士出身的巡按河南監軍張任學向朝廷上了一份奏疏。
他說事不辭難,是臣的職分,賊勢如此,我們這些人難道就雍容坐鎮嗎?
他向皇上提議,請求朝廷更改自己的職務,愿擔任武將,親自指揮軍隊與叛軍對壘。
崇禎太喜歡這種氣概了!
當即把事情拿給兵部、吏部、都察院去議,結果大臣們都覺得這事兒離譜,建議皇上給張任學加一個兼管軍務的差遣便是,沒必要該任武職。
這崇禎能同意?
事情要辦,就要辦得徹底,辦得好!
當即力排眾議,轉任張任學為河南總兵官,命其盡快編軍召將,率領軍隊,解救河南府城洛陽之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