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
劉獅子過了安定門的月城,走馬西大街。
鱗次櫛比的官衙民居之間,道路兩側已由第一旅軍兵設防警戒。
在隊列之前,罩袍挎刀的秦王庶子朱存極,正騎著黑驢在前面帶路。
邊走邊回頭介紹:「大帥,左邊是城隍廟、長安縣、按察司,它們后邊是貢院、永豐倉、屯田道和巡按察院。」
「還有城西北角的養濟院、漏澤園。」
說罷,朱存極又一擺手,向右邊介紹道:「西街南邊則是提學道、宜川王府、永壽王府、前衛、軍器局和雜造局,以及巡茶察院,都是衙門。」
朱存極目前的工作,就是給劉承宗當向導。
他干得很賣力。
這是秦藩計劃的一部分。
早在劉承宗圍城之時,老秦王為延續藩國,早就給兒子們決定了將來的命運。
世子朱存機要隱姓埋名往外跑,爭取跑到北京去。
庶子朱存極則去投奔劉承宗,朱存奇則跟老秦王留在秦王宮,以防守軍把城池守住。
總之,三個手段,一個目的,就是要讓秦藩國,不顧一切的延續下去。
結果沒等到西安城破,城內守軍先來宮城捉人,以至于秦藩宗人提前開啟逃跑計劃。
原定要隱姓埋名跑出西安的世子,因為隱姓埋名太過成功,被亂兵當尋常士子俘虜,結果死在兩伙亂兵搶奪戰利的斗爭中。
留守宮城的老秦王和朱存奇,則成功的把自己變成了階下囚。
只有原定計劃要投奔劉承宗的朱存極,出了宮城悶頭沖向城南戰場。
在處處向北逃跑的守城明軍當中,以逆行者的姿態,成功被任權兒部先登軍兵捕獲。
被捉時,朱存極還在吶喊:「我是秦藩世子,你們不能殺我!」
真讓軍兵以為奇貨可居,送到任權兒當面才發現,這小子只是秦藩庶子,不是世子。
不過這對任權兒來說也不算啥問題。
因為朱存極比較勇敢,哪怕對上任權兒的眼神,也沒有害怕,甚至嘴還挺硬。
「我都投奔大帥了,難道還不能當個世子了?」
這一句話,在任權兒這里直接密碼正確,遂將朱存極引為知己。
說得太對了,秦藩世子算個蛋,讓大帥封你做大明太子啊!
在任權兒的極力推薦下,朱存極成了劉承宗進西安城的本地向導。
馬蹄踢踏,劉承宗看向街道南北的衙門,對這倆的街道規劃滿是新奇。
準確的說,這是劉承宗見到的第一座城市。
事實上這種奇怪感覺,并不僅發生在劉獅子一個人身上,他身后那些一同進城的親信部將,都多多少少有這種奇怪感受。
道路兩側鱗次櫛比的官衙民宅,能直接把他們看迷糊。
因為這座營造于洪武三年、城周整整四十里的堅固雄城,城內居然沒有半點軍事規劃。
劉承宗身后都是些什么人?他們出生在邊地,在延綏、寧夏、甘肅、延安、固原、西寧這些地方。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軍事背景,耳濡目染的所有風景,也都和戰爭有關。
戰爭,不是遙遠卻從未見過的傳說,而是生活或者說他們認識中世界的固有組成部分。
以至于,直到進入西安府城之前,他們這些人都根本意識不到,他們其實沒見過真正的"城"。
他們所熟悉的城池,都是擁有軍事職能的堡壘。
東方城池的大型堡壘,不僅僅體現在城外的護城河壕、巍峨城墻突出馬面和林立箭樓、
甕城敵樓那些外部防御設施。
還有城門不相對、道路不相通的丁字街和死胡同,用來防備沖鋒和布置防線,以及歪門斜道和拐彎抹角來伏擊,以便于在失去城墻之后,仍能將敵人攆出去。
而這些城內用于戰爭的布置,西安府城,一概沒有。
這是一座真正讓他們產生"腹里"感的城池。
四座城門兩兩相對,兩條十里長街,把城內分成四塊,站在西門能看見東門、站在北門能看見南門,布局就這么簡單,跑馬都不用拐彎。
官府的職能更加集中。
西北,是成片的政務衙門。
西南,則以提學、巡茶、軍器局、雜造的輔助衙門為主。
東南,文風鼎盛,董子祠附近是咸寧、長安兩個附郭的縣學、射圃。
東北則是秦王府和山川社稷壇。
而在這其間,是秦藩永壽、宜川、永興、郃陽、汧陽、保安幾座郡王府,大量匠戶、軍戶、民戶宅子。
除此之外,府城的東門外,過了護城河還有一座擴建的東郭新城,那邊就沒啥衙門了,以十里鋪的市集、商鋪為主,僅有一座官廳衙門,是收商稅用的。
不過對劉獅子來說,那個官廳基本上是沒用了。
畢竟以前東門外收稅,收的是潼關以東的貨西走,或是陜地商賈東走。
現在這座鈔關它形同虛設。
重農抑商,有的時候它是起因,但劉獅子的元帥府就比較干脆,起因是沒人,過程是官辦專營,結果是重農抑商。
西安的街道很長,但劉承宗走得很盡興。
因為這城里的行政建筑,可比他元帥府行政部門完備多了,而且都能利用起來。
他們一邊走,帥府的羽林郎一邊記,很快就能把這座城的規劃圖做出來。
沒過多久,一行人便進了秦王宮。
早在劉承宗還未進西安府時,就收到任權兒傳信,拿下府城,派兵封鎖了秦王宮,等著他回來進城。
不過在劉承宗進城前,就已經派虎賁營進了秦王宮,收拾屋舍財物,并把偏殿收拾出來。
虎賁營辦事利索,在劉承宗入宮城時,就已上前報告:「大帥,殿內收拾好了。」
劉承宗當即頷首,帶著一干將校直奔偏殿,召開軍議。
西安府城對他來說很陌生新奇,但宮城并非如此,反正他早就進過蘭州的肅王府了,因此大體是同樣規格的秦王府也沒啥特殊之處。
同樣是外有蕭墻、內有宮墻的二重城,從東大街上的靈星門進去,西邊是山川壇和社稷壇、東邊則是秦王祖廟。
過了二道墻是宮墻的端禮門,門前一對銅獅子,鑄造得極為精美。
宮城之內,東有竹林、書堂,西有西園,前殿沿著中軸是承運殿、王宮、圓殿、存心殿,后宮則是前后兩座寢殿,還有占地頗廣的后花園。
大體上來說,這些宮殿群與數以百計的廂房偏房,能滿足劉獅子的一切需要。
東偏殿。
殿中懸著元帥府輿圖,臨時拼出的長桌讓帥府一干將校分坐兩側。
長桌上鋪了數份西安城圖,執筆磨墨的羽林郎行走其間,時不時根據命令,給城池圖添上幾筆。
「端禮門前面東西兩側,建六衙,城東北、東南、西南三角,改成三個總兵衙門。」
劉承宗以刀鞘指向城池圖東北角:「西安后衛,改為野戰一旅總兵衙門,常駐一個大營。」
隨后指向西南角:「宜川王府,改為野戰二旅總兵衙門,常駐一個大營。」
最后又指向東南角的西安左衛,
道:「這個改成關內總兵衙門,給張天琳,同樣常駐一個大營。」
張獻忠起身道:「大帥,這三個大營駐在城內,不方便啊。」
劉承宗不以為忤,點頭道:「我知道,先按這個規制來,城外西有修教場,不會都駐在城內。」
他知道張獻忠意思,元帥軍成日操練不停,放銃放炮、馬步軍奔馳,城內這點地方也施展不開。
但他實在是不樂意,再專設一支防御西安城的部隊了。
因為跟他一起進西安的人馬,稍加籌算,就已經超過三萬。
這個大營就是一萬五千多,可除了他們,還有劉獅子打算讓人駐在秦王宮墻外的羽林、虎賁二營。
更別說他要把家搬過來,河湟那邊的書院、孩兒營、八個斡耳朵,都得挪到西安來。
再加上元帥府林林總總的行政人員,三萬都只能說是保守估計。
想到這,劉承宗緩緩搖頭,隨后才問道:「往外遷徙的人,安排得怎么樣了?」
「回長……呃,大帥。」
任權兒起身抱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這才道:「饑民、降軍、宗人,共五萬有余,今年在城外修營,口糧要攤派府內各縣。」
「待到開春,即遷往他處,饑民遷往府內無主荒地,降軍遷往固原、靜寧、平涼為主,宗人則還需各地撥糧養育半年。」
說著,任權兒在桌上取來書信道:「老太爺已回信,這批人先遷往蘭州、河湟一帶,稍加學習,待到夏季再派往甘肅,支援天山。」
說實話,劉承宗對這些宗人是一天都不想養。
但沒辦法,山河遙遠,目前元帥府掌握地盤,除了西安府,就只有經營多年的河湟谷地能養活外來人口。
待他點頭,任權兒補充道:「旅下參將朱亶域,正自降軍、饑民中視其意愿,招募開赴天山的人手。」
劉獅子重重點頭:「這個是正事,要讓金蟬子好好干,務必把人選挑好。」
雖說都是往天山調人,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處。
宗室女子,到天山就是過好日子去的。
當然,這話要視宗女爵位而定,那些女君過去日子肯定跟過去沒法比。
但這對劉承宗已經是最仁慈的做法了,至少跟了天山軍,日子要比在內地隨便許給百姓要好得多。
劉獅子也需要她們作為貴族的生活方式與見識,到那邊增加元帥府的影響了。
天山軍往那邊一派,別說傳播王化了,反倒讓人家衛拉特給同化了個差不多,這也太丟面子了。
而流寇、強盜、山賊、賭徒、潑皮、囚犯以及沒啥用的宗人,則是給周日強、戴道子派的人手。
丟垃圾。
把這幫人送過去,發刀子發槍,西伯利亞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就過去折騰吧。
有本事活下來那當然更好,死了大部分也算為民除害。
至于沙汰的降將、降軍、軍戶,這才是劉承宗眼中西北開拓,專業對口的中堅力量。
這批人怎么用,劉承宗都想好了。
先把壞蛋派過去,編夜不收探險隊,在前面探路;后面沙汰的降將降軍在天山軍做前鋒營,攻城拔寨。
打下來土地,這些軍戶過去把地占住,跟本地土民編衛,增強武力支持,傳播農業技術。
最后宗女過去天山軍、衛所軍戶成家造娃,確保文化優勢,給蠻夷帶來一點小小的皇室震撼。
這樣做當然有好有壞,但壞處在劉承宗看來可以忽略不計,那就是新生兒全是太祖皇帝的血脈。
不過那倒霉地方,沒元帥府的后勤支持,想回來都回不來。
而好處就非常大了,宗室女子最大的優勢在于,文化程度高,識字。
母親識字,能確保孩子的家教。
十幾二十年后,這批孩子長大,能把天山以北的語言、文字、習俗全洗一遍。
在此基礎之上,到時候他們跟中原是不是一伙都不重要,當然能是一伙的最好,不是也沒關系。
反正也收不到稅,能通個商貿易一下互通有無,偶爾來個互相支援,這就已經足夠了。
「既然如此,也不急著往那邊送了,就等周日強回來,讓他親自把人領回去便是,在此之前。」
劉承宗看向任權兒,道:「就依我大的想法,安置河湟,讓他們多學點在冰天雪地里保命的東西。」
說罷,他轉身看向身后懸掛的帥府輿圖。
天山衛拉特的巴圖爾琿臺吉、劉承祖、周日強。
漠北的素巴第、袞布、碩壘,漠南的楊麒、王承恩、賀虎臣、粆圖。
烏斯藏的古如、擺言、拉尊;康寧的劉國能、劉九思、木雅。
拿下陜西,是元帥府威望最隆、勢力最大之時,正是將所有部下、同盟召集至西安共襄盛會的好時機。
甚至哪怕不是同盟,也可以傳信召集,只要人來了,就能定下同盟之誼。
當然,強國不可能有同盟。
要么不是真強,要么不是真盟。
元帥府是當之無愧的強大勢力,這同盟自然是后者,不過是附庸的好聽說法。
但是……劉承宗苦惱地抬手撓了撓眉毛,伸手指向輿圖邊角:「召集他們,暫定明年夏天過來?」
這他媽也太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