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札薩克圖汗素巴第還沒進漠南,劉獅子就已經知道他要過來的消息了。
這個時代的漠南,經歷了林丹西退、天聰西征、契丹東征這三汗角力,再有二十三萬戶東征滅哈剌慎,四次巨大的勢力變換,最終形成奇怪的格局。
在烏蘭察布以西,盡屬元帥府;大興安嶺以東,依然是后金的地盤。
而在集寧以東、興安嶺以西、開平衛以北、克魯倫河以南的大片優良牧場,則成了四不管的緩沖帶。
倒不是沒人往這伸手,那里過去是察哈爾十部的地盤,一等一的好地方,四方人馬誰都在往里伸手,只是誰也沒能力在不發動大戰的情況下長久占據。
當然,這四方人馬要占地盤的,只有元帥府的粆圖臺吉和后金的固魯思齊布。
他倆都在爭奪故地,時常派兵越境,哈喇慎部是派兵想要襲殺元帥府人馬,粆圖臺吉則是讓兵馬看護牧民進去,讓牛羊吃上一口家鄉的草。
北邊的碩壘汗,則授意幾個歸附游牧于克魯倫河兩岸的部落,有機會就到南岸吃草,一發現有敵軍就趕緊撤回北邊,盡量休養生息不生事端。
至于南邊開平衛明軍的意圖就簡單多了,他們才不在乎這里的牧地,或者這里被誰占據。
他們就是輕刀快馬軟弓長箭,跑出來噶人頭的。
而占據漠南最廣袤土地的元帥府漠南都督府,較之過去的汗庭,最大差別在于人員構成,同漠北三部并不像從前那樣涇渭分明。
畢竟,漠南都督府二十三名萬戶貴族,其中十八人以前都是漠北三部的千戶。
以至于素巴第剛派人問了問消息,他要到漠南的情報,就被都督府的萬戶們爭相傳報。
人們像瘋了一樣,把這消息告訴劉承宗,一日之間,竟有七路傳信騎兵,把情報展轉送入他麾下各營。
原因也很簡單,這是劉承宗離漠南諸部萬戶最近的一次,他就在鄂爾多斯。
只不過收到消息時,劉獅子還在毛烏素海的另一邊,正指揮軍隊攻打延綏鎮呢。
其實也談不上指揮,他麾下從征的半數人馬,都以攤派的形式,小股分散到漠南都督府的四鎮兩部找飯吃去了。
就這他的本部人馬還只是看熱鬧,真正參與攻打延綏鎮戰役的,只有包括延慶旅在內的十二個營。
延綏鎮的抵抗烈度很低,人心早就散了。
規模在十余人、數十、最多上百的遭遇戰那是天天有,但上千人的正常戰斗一次都沒有。
各邊堡大多望風而降,少數則在軍隊主力到來時投降,只有榆林鎮城抵抗意志非常堅決。
開戰之初,閑住的老將們就征召各地舊部人馬進入鎮城,顯然做的是死守打算,劉承宗發了勸降書信,也沒人回應。
后來就遂了他們的愿,轉頭就發兵南北合圍。
南邊是張振的延慶旅,丁國棟、米剌印、多爾濟臺吉,再加上橫山的混天星惠登相、滿天星周清的兵馬。
北邊是寧夏的劉芳名、馬獻圖、徐勇、王允成,外加第二旅任權兒麾下三個營看著。
當然這么多人圍著,也沒干看著,后方糧道重鎮正在從平涼府到慶陽府轉移,向延綏鎮運糧,這些兵馬在各個小路、軍堡,也能起到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作用。
劉承宗在延綏,基本上沒攙和打仗的事。
他把陳奇瑜的弟弟陳奇璜弄來,在橫山設了靖邊縣,讓他當知縣,組織人力物力,解決糧道途徑毛烏素海的畜力問題。
劉獅子看上去很輕松,但實際上他的內心并沒有那么淡定。
因為他做了很多準備、干了多事,盡管把軍隊拉到鄂爾多斯,名義上是為內外夾擊榆林城,其實卻是為準備同后金的沖突。
先打寧夏、后打延綏,都是為了掃除后患。
現在后患被掃除了,如果黃臺吉不派兵來,那他可就難受了。
寧夏延綏烏泱泱的降兵,繼續擴大地盤已經勢不可擋,他必須要打一仗,而且還不能是榆林這種烈度極小的戰爭。
如果后金不來,他就得打山西、河南,或者湖廣之類的地方。
總之,戰爭不可避免,他能選擇的無非是對手而已。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素巴第的到來令劉承宗格外興奮。
他收到消息,就將圍攻榆林鎮全權交給第二旅的總兵任權兒,帶著本部人馬奔向歸化城。
雖然楊麒不在漠南都督府,但王承恩、賀虎臣、粆圖臺吉以及額璘臣,一起把漠南治理的還不錯。
至少劉獅子所過之處,雖然荒漠戈壁極多,但每個定居部落都修渠、建堡、種地、放牧,并不凋敝,甚至看著比邊墻南邊的延綏鎮還要繁榮些。
不過這其實是他的錯覺。
這里的濟農額璘臣,是去年二十三萬戶襲擊哈剌慎部的帶頭人,在戰役中取得最多的收獲。
那些收獲在薩囊臺吉的建議下賜給部眾,牛羊經過一年繁殖,當然會使地方展現出巨大的繁榮和生命力。
鄂爾多斯的繁榮并非來自誰的治理或者發展,而是建立在哈剌慎部幾乎被滅國的襲擊掠奪。
實際上這種情景,同樣把從漠北來的札薩克圖汗素巴第嚇了一跳。
劉承宗是第一次到漠南來,感觸并不深。
而素巴第去年剛走,今年再回來,對漠南都督府的發展是看在眼底。
去年來的時候,歸化城除了遭遇多次戰亂變得破敗之外,幾乎跟以前沒啥變化。
而今年再回來,素巴第也沒什么感覺,跟漠北也沒啥兩樣,一樣的丘陵戈壁、一樣的地廣人稀。
無非是途徑幾個萬戶部都各安生理,牛羊成群,看著稍顯繁榮富裕。
不過畢竟是春天,俗話說二月羊,撂過墻,意思就是冬季吃不上青草,春天的羊瘦得能讓人隨手拋過墻頭。
再多的牲畜,看得一個個瘦弱不堪,也談不上有多好看。
只是素巴第很清楚,這些發生在一萬八千漠北蒙古兵身上的變化,意味著漠南都督府有極為可怕的創造力和凝聚力。
他們幾乎是白手起家。
當然,他也不會把這些變化統統歸結于楊麒,最多只能承認,劉承宗麾下那些南蠻子確實厲害。
還不夠蠻嗎?人家哈喇慎部,漠南草原上的傳奇,那么大一部落,說沒就他媽啥也沒了。
素巴第很清楚蘇布地建立哈喇慎部的傳奇經歷。
倒不是有啥私交,而是他倆的姓氏不同,但名字一樣,都是珍寶的意思。
人們很難不去注意跟自己同名之人。
蘇布地建立哈剌慎的經歷確實傳奇,他就像蒙古版的呂布,從一個邊地小官,權衡利弊反復無常,事丁原而殺丁原,事董卓而殺董卓,最終進封溫侯、執掌朝政。
蘇布地也一樣,以哈喇慎女婿的身份侍奉哈喇慎汗拉斯喀布,后排擠拉斯喀布;受大明冊封朵顏都督,而派兵隨后金攻明;與黃臺吉結盟,又發兵劫掠黃臺吉,最終使兒子稱為哈喇慎的汗。
素巴第姓孛兒只斤,而蘇布地姓兀良哈,正因如此,大貴族出身的素巴第才更欣賞蘇布地——反正自己又不是他的主君。
這勁頭兒也跟當年呂布在世,人人都將鳩虎之勇掛在嘴邊一樣。反正我又不是丁原董卓。
結果蘇布地那么強的人,去世之后攢下的偌大家業,就被楊麒手下這些蠻子爆掉了。
當然,這大伙兒其實不是素巴第腦子里‘劉承宗的南蠻子’那些漢兵干的。
實際上就是他們漠北三汗留在漠南的部眾,裹挾鄂爾多斯濟農額璘臣沖過去燒殺搶掠了一波。
但素巴第不信啊。
我自己的部眾,他們有多大膽子多大本事我不知道嗎?
他們能干出那樣的大事?凈他媽瞎吹牛!
肯定是劉承宗手里上不畏神佛下不敬皇帝的漢兵!
畢竟那幫人的彪悍,在漠北西部的大貴族眼中是有目共睹,衛拉特的巴圖爾琿臺吉那么強硬的人都被打得伏低做小,他們的人跑去收拾有后金做靠山的哈喇慎,那不意料之中?
素巴第還覺得劉承宗挺有人主之像,瞧瞧,漢兵出征劫掠的牛羊,都給咱的部眾安排上了,這漢人汗待咱蒙古是真不賴呀!
但是當素巴第從五原北部的山口子進了河套,眼前的情景著實把他鎮住了。
目力所及,山脈間蜿蜒著刀削斧劈清理出的山路,每一座山頭的制高點都像一處小工地,在簡陋的木寨旁,人們牽著騾子將磚石從山腳運往山頭,一座座墩臺烽燧正在建造過程中。
而清理山道得到的原木,也被堆在山腳晾曬,一部分已經在低矮山口扎出綿延木墻。
從狼山到陰山,到處是這樣的工程,巨大的工程昭示著楊麒超出能力范圍的野心。
不過實際上,漠南都督府的工程量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大。
漠南都督府核心地帶的云中、五原、朔方、雁門四鎮所在的河套地帶,外圍剛好與古代的趙長城、秦長城重疊。
其實漢長城的遺跡也有,只不過漢長城是平地夯土,千年風雨寒暑,還不長草,走的舒服,總被人踩馬踏。
如今留存下來的遺跡大多只剩一二尺高,大家都認為這是大自然的饋贈,是草原上天然形成的道路。
他們只是清理山路,沿著早已廢棄的古代長城遺跡修修補補,在山腳建窯,山上修幾座堡壘烽臺而已。
就這,還因為都督府極低的生產力,以及楊麒夾著尾巴逃回西安,導致西部方向除了山口子的木墻之外,烽燧墩堡基本上都沒造好。
倒是東部由粆圖臺吉負責的大青山防線,因為去年有不少山西漢人出塞躲避瘟疫,得到不少人力,進行還不錯。
這事其實很操蛋。
瘟疫的源頭,應該就是哈喇慎故地,因為戰爭死了不少人,活下來的人沒吃的,跳蚤帶病咬老鼠,老鼠被人吃,人感染出塞士兵,再被跳蚤咬,最后成群的老鼠跟著水源往南跑進了山西。
結果山西的百姓反倒為躲避瘟疫,又往地廣人稀的塞外跑。
但是不論如何,塞外地廣人稀的環境、沒遭遇大疫的體質,確實對傳播疾病有一定的抵抗能力。
塞外常見的情況,是壓根不知道瘟疫來了,瘟疫就已經沒了。
畢竟一染,一個冬季牧場就沒了,陰陽兩隔。
而在山脈堡壘群之內,河套黃河兩岸大片荒地被開墾出來,到處都是土堡、農田、民居和地窩子,甚至還有了一座座城墻正在版筑,氈帳遍地、牛羊成群,儼然一副塞上定居的模樣。
就連歸化城城墻的缺口,都被修補好了。
尤其是進入河套之后,途徑的每一座定居點,旁邊都有一座小小的四方營寨,寨子以原木為柵、夯土為墻,一門門紅夷式獅子炮就里撂在墻上,寨里則駐扎衣甲鮮明的漢軍,墻上扎著團龍旗。
這種場面,著實將素巴第震住了。
他心中暗自思忖,以都督府對防御手段的重視,今年崇德皇帝即使起兵,也未必會打進河套來,那他的札薩克圖部理應南下助拳。
混點兵糧吃吃倒是其次。
關鍵還是他看見漠南都督府,確實有在混亂中久據漠南的能力。
素巴第跟蒙古草原上其他人不一樣,他去西寧見過劉承宗。
那個年輕的敦塔可汗擁萬帳雄兵,有駕馭天花的巫師手段,雖屈尊降貴蟄伏于簡陋之地,卻雄姿英發,對攜漢兵統合蒙古成就鴻業的野心無絲毫掩飾。
甚至像個真正的巫師薩滿一般,用蠱惑言語做出預言,當女真凌駕蒙古之日,就是奪實權致死命之時。
這預言正在應驗,科爾沁和哈剌慎的汗,‘自愿’除了汗號,領受歹青固倫的官職爵位。
當然對素巴第來說,這預言就是個屁。
咱就說你劉承宗對衛拉特諸多貴族,那不也是授予爵位,而且給的爵位還低,人家歹青固倫能封科爾沁汗親王。
你這敦塔汗才給巴圖爾琿臺吉個什么爵位?
不過伯爵而已!
無非只是沒廢除臺吉等貴族稱號罷了。
可是正因如此,此次碩壘在聽說了崇德皇帝要出兵的消息,就立刻讓巴布把消息告訴素巴第,再由素巴第通報劉承宗。
廢不廢蒙古稱號,對素巴第不重要,他本部直屬人馬僅有六千,麾下貴族的部眾可出兵六萬,即使在漠南留下六千人,如今也依然能出兵五萬余。
即使在崇德皇帝那混個郡王,本部勢力在集權之下有所削弱,也談不上傷筋動骨折了面子。
素巴第本來就沒享受過集權,他就是個被大小貴族擁戴的貴族盟主。
碩壘就不一樣了。
車臣汗部沒有大貴族,甚至沒有大部落,只有幾個過去附從察哈爾的部落,人家車臣是一個部落,碩壘自己就是四萬軍隊的主君。
因此碩壘根本不可能接受后金廢除汗號、拆分部落集權的做法。
事實上如果不是怕后金報復,而元帥府的地盤又不夠爭氣,無法延伸至大興安嶺給他提供援軍,單就這次崇德皇帝登基,科爾沁汗除汗號的政策,就足夠讓碩壘出兵攻打歹青固倫了。
反倒是早就跟劉承宗結盟的素巴第,對此次戰役并不熱衷。
他只是過來看看漠南的情況,給都督府盡一下盟友之責而已,免得劉承宗和楊麒一時不察,被歹青固倫的八旗兵把歸化城奪了去,到時候他的扎薩克圖部就不安全了。
可是這路越走,素巴第心里越打鼓,因為他看見的漢軍越來越多了。
陰山之下的敕勒川,更是看見大片大片的漢軍營寨,將青城牢牢地拱衛其中。
遠遠地,歸化城里一隊騎兵打馬而來,出城十里相迎。
為首兩人翻身下馬,一個戴鐵帽跨弓刀的大胡子并不說話,另一人素巴第認識,是以前的察哈爾大宰桑高勒圖徹辰。
就見后者下馬行禮道:“敦塔兀魯斯汗庭宰桑、虎賁營把總高樂途,拜見札薩克圖汗。”
說罷,他又向邊上的鐵帽子示手介紹道:“這位是元帥府禮衙尚書、西旅總兵張獻忠,受大汗之命,前來迎接。”
張獻忠這才抱拳拱了拱手。
還沒等素巴第的腦袋從看見察哈爾宰桑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就見高樂途側身,伸手向城門的方向道:“契丹汗在大廟已經等你很久了。”
素巴第的眼睛瞪得更大:劉,劉承宗來了?
如此興師動眾,他怎么知道黃臺吉要向漠南用兵!
難不成真是巫師?(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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