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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陰暗了,白晝比正常情況短了許多分鐘。這事符合寧永學的預期。畢竟,隨著時間過去,夜晚會越來越長,環境會越來越冷,眼下也不過是個開頭而已。
好消息是,倉庫里有某人遺留的蓄電池,白熾燈把室內照得很亮,他們也用不著靠火爐里冒煙的煤炭提供光照,——實在太微弱了,還不如蠟燭。
坐在庫房這邊煮湯,可以聽到淋浴間里傳來嘩啦啦的聲響,里頭是醒來不久的路小鹿,跟他剛醒來時差不多迷茫。寧永學只希望沖個澡能讓她心情好點,至少別動輒滿臉眼淚了。
至于看人洗澡,他是個光明正大的人,要是能做得到,他肯定也會光明正大地站門口看。
此時寧永學已經換好了背包里備用的衣褲,洗過的衣服都掛在曲奕空那堆衣服旁邊。考慮到還要掛上路小鹿的,他們倆的衣服差不多完全擠在了一起。
不過很明顯,練功服少女不當回事。
若不是動輒就想給他一刀,這家伙倒是適合當個勘察的旅伴,過去很多危險的考察環境要是有她在,想必,都能變成安逸的后花園。
說實話,旅途漫漫,若是少個能多說些話的人作伴,總歸有些難捱。到今天為止,寧永學已經考慮過了不少人,不過總是都有些缺憾。
大學里教他配化工毒素和腐蝕劑的家伙沉心科研,對神秘的事物毫無興趣,每次找她私下開實驗室的門化驗血樣,她都滿不在乎。說起來,違反規定的事情他倆也干了快三年了,到現在還是一點關系進展的眉頭都沒有。
所謂的渣男雷達真就那么神奇嗎?究竟是借口,還是她直覺敏銳,發覺自己根本沒法一心一意?
白尹這家伙擅長使用槍械,記憶力堪稱過目不忘,不過她實在和這種事情距離太遠,受害的風險也太大。
而且,要是她當真受害了,緊跟著自己就得變成白鈞的受害者了。
路小鹿這種人適合當吉祥物,郊游還差不多,地方考察根本不可能考慮。至于曲奕空,要是沒法上個保險,說不定她本人反而比環境更具威脅。
最后,自然是他好奇心過于旺盛的表妹,寧永學能保證她百分百愿意跟著自己浪跡天涯,只要他能一直探究危險的神秘事物就行。
但是,他只想讓她老實在海場上初中,老實完成她的學業,老實點變成正常的社會人。她要敢過來,他就是家長,這事可完全沒得談。
想到這里,寧永學用木勺從煤爐子的鐵鍋了攪了攪,又舀了口湯嘗嘗,味道很好,一百分滿分的話,他可以給自己八十分。
食物的香味和炭火的聲音總是令人心安,加上熱騰騰的蒸汽則更加讓人舒心、溫暖,雖然他對老家毫無眷戀,但這廚房似的氛圍可算少有的例外。
可惜,這里倆人完全不關心烹飪,要是表妹在這地方,她一定會興沖沖地添加各種食材,不僅幫忙轉湯勺、捯飭炭火,還會往里面丟她喜歡吃的肉。
這時候,曲奕空總算捏著一卷紙頁走了過來。倉庫主人把自己的日記本撕碎了,扔得到處都是,為了了解情況,他們需要收集齊全。
“我又找了張撕下來的日記,”她說,“就在儲水箱角落最里面,拿著燒火棍才勉強勾過來。”
寧永學聞言皺了皺眉毛:“我說怎么找不到燒火棍了.......燒火棍是干這個的嗎?你的刀呢?火不旺了湯涼了該怎么辦?”
“嘖,你這家伙......算了,你說得對。”練功服少女咕噥了一聲,稍作抱怨,然后把紙頁攤放在木桌上,一點點撫平。“撕碎的日記我就只找到這些。”她說,“我來看一陣爐子吧,日記你自己去看。”
“你能做得到?”寧永學相當懷疑這人,“我聽說你在學校中午吃的都是速食三明治,喝的都是礦泉水。”
“我在家的時候學了點烹飪,懶得去弄而已。這種程度小事一樁,要是弄壞了湯,我自己第一個喝下去。”
曲奕空左手提著燒火棍,右手接過木勺,跟他交換了位置,坐在堆著硬紙板的墊子上。
寧永學踱步來到清空了紙箱和雜物木桌前。他看到上面擺滿了日記紙頁,大多都已經揉成廢紙,幾乎堆成一座小山。
許多張日記紙的字跡都呈現出暗紅色,歪歪扭扭,輪廓也很粗糙,似乎都是用手指蘸著血寫下的。
每張紙都沒有頁碼,隨意擺放,順序很難捉摸。但是,這些日記可能關乎此地的真相,哪怕撕碎了日記本以后它們堆成一座垃圾山,他也要拼湊出可供解讀的信息。
他把曲奕空剛撫平的一張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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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處可去,三十號已經過去很久了,日歷卻怎么也沒法撕到八月份。今天的白晝也沒來,從窗戶往外看,天垂得很低,像是石頭砌的。叼著死人眼珠的烏鴉落在窗外的電線桿上,不停對我呱呱亂叫。
躲在這里是能逃過敲門人,但是又有什么用?道路已經封死,日歷沒有盡頭,我最后還是會死。
儀式無法挽回,我也無法仇恨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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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得這字跡嗎?”寧永學轉過臉去,把紙頁伸到她面前,“有沒有可能就是你們的洛老師寫的?”
“不認得。”曲奕空的回答很簡單。然后她稍作思考,又補充說道:“除了醫生開的單子我知道是醫生寫的,誰的我都不認識。”
“我對你的發言很絕望。”寧永學評價說道。
“你很失禮耶,”她也拿木勺舀了口湯嘗了嘗,砸吧了下嘴,“我又不是推理片的偵探,還經常忘事,怎么可能認識別人的字跡?另外,這湯有點太咸了,如果我是你,我就會多加點水。”
“你自己看著加吧,加完了也過來看日記。”
“還是別了吧?”曲奕空一邊調理鍋里的湯,一邊自己品嘗,“當時不是你叫我幫忙找日記紙頁嗎?我已經找來了,剩下的事情就就拜托你了。有句話叫各司其職,你一定聽過。我已經坐在煤爐子旁邊了,那邊的事情別來煩我。”
寧永學搖搖頭,把這一頁日記丟到空紙箱里,然后又拿起一張,——“舊文獻殘缺不全,我不該冒然完成這次分裂。她想殺我。”
照這么看,撕碎的日記十有八九就是洛辰的日記了,這個倉庫也是她備用的避難所。倉庫里的儲水箱、淋浴設施、各類清洗用具、大型蓄電池、冰箱里的食物乃至各種雜物,都是她為自己儲備的避難用品,就是為了以防萬一。
如果她沒預見儀式出了問題,也不知道她自己會被困進時間循環,那這些東西可能是為了對付內務部。
按犯罪者的想法,要是內務部人士循著蹤跡過來,卻又不敢冒然闖入公寓,他們十有八九會圍住附近的道路,將其堵死,限制人員出入。
這時候,只要她的耐心更好,待得比內務部更久,她就能靠一倉庫的東西撐到他們離開為止。
想法很好,可惜猜錯了對手。
所以,日記里這個“她”是誰?
寧永學把日記紙一點點撫平,略過幾行用血劃掉的字跡才看到下一句,——“我殺了她,我告訴她誰才是真正的我自己,沒人能替代我,哪怕是她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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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一日
李老師已經泡的發脹了,沒什么理由,我就是想殺他。
好吧,我得承認,他和我的善面發生了關系,還想來公寓找她,——不是來找我,是來找她。這事非常惡心,我的善面怎么可以背著我干這種事?
我本來不想對同事下手的。
要是安全局和內務部的追查到我,我又該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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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四日
我很心煩,李老師坐在我身旁不停哭,他的手已經發脹了,還要捏著我們倆的一堆舊信件塞給我看。
這都是我以前寫給他的,明明早就撕碎了卻還在他手上,字跡都歪歪扭扭,很不連貫。里面全都是些空洞的討好,彬彬有禮的虛偽的情話。
我居然給他寫過這種東西!我真是可憐!
不過,自從他泡得浮腫了,他就變得很溫順,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要是他只對我一個人忠誠,我自然還是愛他的。
我希望他腹中的孩子能茁壯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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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七日
我有些心煩意亂,既然我殺了她,這次分裂儀式就算是失敗了。我應該重來一遍的,可是我怎么可能再分出一個自己的惡質呢?
李老師已經越來越臭了,我看到他掉出來的眼睛徹底壞死了,流著發黑的污血,他的五官也不像過去一樣英俊了。他已經看不見東西了,還總是說我像過去一樣美麗。
我覺得他是在信口胡說,他想糊弄我。
當然,我不會反駁他,也不想掃他的興。他以前不幸福,現在陪在我身邊,他得到了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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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四日
我算了算時間,我們的孩子快要出生了,所謂懷胎十月就是這回事。他的肚子越來越膨脹腫大,但他卻越來越恐懼黑暗了。他滿臉發白,一個勁兒得流汗,為了壯膽不停低語,把他像泡水面條一樣越來越腫的舌頭往下伸。
“她一直在,”他說,“她沒離開。”
我給他套了件雨衣,免得他把地弄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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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五日
我們的孩子出生了,她長得和我一模一樣,有個成人的臉,卻是嬰兒的身體。她從李老師肚子里爬了出來,滿身都是血。她說她不會死去,現在該輪到我明白誰是真正的我自己了。
我不理解,她這話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