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回過頭,道人正盯著他,那只閉著的右眼跳了跳,像要睜開。
林守溪能預感到,如果這只眼睛洞開,他的一切秘密都會被知悉。
但幸好,似乎睜一次眼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道人只是略一猶豫,沒有更多動作。
見他沒再說話,林守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妖魔般的道人坐在燭火圍繞之間,屋內沉淀著散不盡的腥氣,外面的狂風暴雨敲打著門窗,窗上趴著的丑陋小鬼怪笑著盯著屋內……
這一切真實而荒誕地發生著。
來接自己的那個雪發少女名為小禾,除了她以外,屋內還有兩個幸存者。
一個是涕淚橫流的小胖子,名叫王二關,似乎是那個王季的哥哥。
還有一個是位面容冷峻的少年,自己還未進屋前道人便驗過他了,所以不知道他的名字。
十來個少年少女被殺得只剩四位,身為始作俑者的道人神情淡漠,不以為然。
“你們都是幸運之人。”
道人以獨目掃視了一圈,開口說話,語調卻溫若春風。
大家屏氣凝神,沒有人敢回應。
“你們一定很好奇自己為何會來這里,接下來又該去哪里,對么?”
道人微微一笑,先前他殺人如麻,此刻面對遴選完畢的少年少女卻是和和氣氣,仿佛他們都是稀世的珍寶。
“我是巫家首席供奉,曾在云空山修行,你們可以叫我……云真人。”
做完了自我介紹,云真人開始說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里是巫祝湖,此處湖底沉眠著一位古老的神祇,那是我們敬奉的神明,名為鎮守之神。”
“鎮守大人是太古神戰中存續下來的少數幾尊大神,世上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當年,我們巫家的初代家主在巫祝湖邊與神靈立下了契約,從此之后,巫家便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污濁的土地上,守望著湖底沉眠的神靈,至今已兩百九十九年。”
“與神明契約的內容很簡單,他賜予巫家強大的血脈,巫家作為繼承者世代守在湖邊,待神靈消亡之后,由我們進入神居,將它的力量傳承下去。”
“鎮守之神曾經立下過預言,它的生命還能延續三百年……也就是明年,然而……”
云真人話語頓了頓,面頰上的微笑倏爾散開,像被鮮血打濕的破碎鏡面。
“可是十天前,神被殺死了。”
神被殺了?!
小胖子王二關、雪發少女小禾露出了訝然之色。
他們雖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神,但在他們的認知里,神是只存在于傳說中的生命,古老而強大,這樣的存在又怎么會被殺死?
據說,當年某位初代古神曾在山巔說過一句著名的話——除了渺渺無垠的時間與我,誰又能將我殺死?
“神怎么可能被殺死?”小禾纖頸微搖,話語輕細。
“是啊……怎么可能……”
小胖子王二關也瞪大了眼睛喃喃附和。
云真人面若寒霜,他的道袍隨著周遭燭火一同有節奏地跳動著。
“我也不敢相信。”云真人說:“神沉睡于湖底,但它的塑像一直矗立湖畔崖邊,塑像終年亮著金瞳,昭示著神靈的存活,但十天前……十天前,雷電穿空,湖水忽然大量蒸發,形成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霧。”
“待到白霧終于散去,巫家的大公子去祭拜神像,意外地發現神像上多出了兩道極深的、像是被劍劈開的痕跡。”
連通神靈本體的神像堅不可摧,哪怕是天雷也不可能在它身上留下痕跡,是什么東西劈開了它?
“也是在祭拜的過程中,神靈燃燒了將近三百年的瞳孔熄滅,神像破碎著墜入了巫祝湖,巫祝湖的湖水也開始大量蒸發,露出了隱藏在下方的神道……”
云真人沒有繼續說下去。
林守溪明白了,神像碎則神靈死,預言提前了一年,他們所守望與敬奉的神靈,于十天前被無名的兩劍所殺。
神靈……這一聽就是威嚴而強大的生命,強大到讓一個大家族不惜耗費三百年的時間去等待,只為獲得它傳承的力量。可是這樣強大的生命又是怎么被殺掉的呢?
究竟是怎樣可怕的東西,可以殺死一位神呢?
接著,林守溪也明白過來,神雖然被殺死了,但他們家族的職責還要繼續,如今湖水褪去,隱藏在湖底的神庭應是顯露出來了,他們要去湖心接過神靈的傳承。
自己與這幾個少年少女被召集至此,想必也與這事有關。
“神靈已逝,其力量將分為三份,家族已經決定,由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分別繼承,至于你們……”云真人話語頓了頓,臉上的悲戚之色消失,再度露出微笑:“你們是被神壇召集到這里的。”
“神靈臨死前開啟了神壇,它隔著千里之遙將你們選中,以無上的偉力打通空間的隔閡,將你們拉到了祭壇上。你們都是神欽定的侍者,半個月后,你們中的三人將陪伴三位公子小姐一同進入神居,獲得力量。期間你們必須護佑他們的安危,若一切順利,你們便能成為神侍,未來甚至有可能躋身半步人神之境!”
半步人神之境。
這個詞一出,外面的暴雨都安靜了幾分。
“你們是幸運的,幸運得讓我都覺得嫉妒。”
云真人時悲時喜,話語抑揚頓挫,有著某種懾人的魔力,林守溪發現,其他人皆聽得入神,甚至露出了神往癡醉之色……他想著現在山崖下橫七豎八的尸體,半點不覺得這有什么幸運。
而且根據他豐富的經驗,這個所謂的守護神靈三百年的巫家,八成是個邪教,他們這些人很大可能是去當個祭品的。
“好了,你們休憩一夜,明天我會親自教授你們法術,再過些日子,三位公子小姐會親自來挑人。”
這是云真人的最后一句話。
燭火熄滅,一絲冷意鉆出窗去,云真人消失不見。
那些兇厲小鬼也陸續跳下窗戶,首尾相連,隨之離去。
屋檐下,雨簾前,云真人停下腳步,他莫名想起了那個名為林守溪的少年。
“他能看見我的心魔?”
云真人看著自己身后緊跟的丑陋小鬼,皺起了眉,思慮片刻后搖頭:“這怎么可能,心魔豈是他人可以窺見的?”
唉,定是最近思慮太重了,都生出這等不切實際的想法了……
云真人踏入雨中,身影飄然而去。
他半點不怕那些孩子會逃走,因為這古居的周圍皆是斷壁高崖,他們寸步難行。
轉眼之間,他來到了一座陰氣森森的大宅院門口。
這里是巫家。
一個身材矮小的老人打著傘,在門口已等候多時。
“出什么事了嗎?是那瘋婆子又占卜出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了?”云真人淡淡地問。
“不是的。”侏儒老者皺緊了眉,說:“今日,祭司大人親自去調查了神像和神壇,他在斷崖下的淤泥之中找到了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
“一把劍。”
“劍?很重要么?莫非是鎮守大人的遺物?”
云真人已盡量往大膽的方向猜測,但結果還是遠超了他的預料。
“不,都不是,那把劍品相不錯,但上面沒有任何神紋,只是一把凡人之劍,可是……”侏儒老者的聲音忽然顫了起來。
“可是什么?”
“可是,祭司仔細比對了鎮守神像上的劍痕,其中的一道劍痕,與它似是吻合的!”侏儒老者深吸了一口氣,寒聲道:“那把劍,很可能是殺死鎮守大人的兇器!”
“你說什么?!”云真人厲然發問。
老人噤聲不敢語。
“一把凡人之劍殺死了鎮守大人……怎么可能?若一把凡人之劍是兇器,那兇手該是何等的人物?”
巫家……是要遭難了嗎?
云真人立在雨中,肩背的衣衫不知不覺間被打濕。
此刻,那彌漫著血腥氣的屋子里,林守溪靠在墻壁上想著事。
自醒來以后,他總覺得自己還少了什么,不是洛書,也不是黑鱗……
是什么呢?
他太過疲憊,頭痛欲裂,一時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