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真人立在門口,睜著左眼,黑色的道衣微沾細雨,于風中飄拂。
熾白色的閃電撕裂黑夜,將他背負的奪血劍照得明亮。
他看著眼前的紙拉門,聽到了其中微微響起的對話聲,有些疑惑,心想這對小夫妻第一日就同房而住,干柴烈火至此了嗎?
不等細想,木格欞微顫,一道殺意如刀鋒劃開水面,干凈利落地從門縫之間此處!
他想要拔劍,可兩柄劍卻率先刺破木門,化作白亮雪光,劃出驚艷的弧度,直逼臉頰而來。
云真人神色微變,他被迫中止了拔劍的動作,袖子一蕩,真氣涌入袖中,衣袖被吹得鼓起,似雄鷹亮出翼展!
雙袖罩向兩人,袖中似有人擂鼓,雄渾的神意傳出,與劍氣相撞,傾瀉的神意震碎了雕花的木欄,震開了飄搖的夜雨,震斷了那兩柄劍上的殺意。
一劍結束,木門粉碎。
兩道黑色的身影一左一右分開,他們使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劍法,凌空刺來,被那雙袖拍散的殺意再度于劍尖凝起,化作兩粒白芒,白芒接近云真人,轉而大放光明。
云真人拔劍的動作再被中斷。
他沉了口氣,緩緩揮轉雙袖,動作看上去極慢,卻拖出了綿長的殘影,不偏不倚,恰穩穩當當地頂上那兩劍。
袖中,他蒼白干瘦的手臂探出,雙手卻是如鋼似鐵,他一手以拇指頂住劍尖,一手以兩指夾住劍鋒,紋絲不動。
真氣在三人之間劇烈拼耗,發出毒蛇振尾般的嘶嘶聲響。
林守溪與小禾咬緊牙齒,兩劍全力下壓。
腳下的木板跟著開裂,云真人被兩人壓得身子倒滑,他想要止在欄桿邊緣,卻未能止住,欄桿徹底粉碎,他竟被這樣斬出了木樓。
兩柄劍追了上去。
劍鋒即將交會,木樓之外,云真人身影卻鬼魅般消失,下一刻才出現在了樓下的長街上。
林守溪與小禾也已躍下高樓,跳上街道,一左一右立在云真人兩側。
云真人冷漠地看著指間滲出的血跡,風輕云淡地將它們振去。
傷口飛速愈合,完好如初。
方才它們的交鋒不過剎那,但云真人知道其間的兇險,哪怕元赤境都有可能被這兩人斬殺當場。
但他是仙人。
見神境的仙人。
“你們知道我要來?”云真人問。
來到這座木樓之前,云真人先去了三小姐那里,三小姐瘋瘋傻傻,不似人樣。他又去了二公子那里,二公子唯唯諾諾,形如走狗。他對他們兩人都起了殺心,猶豫許久,最終卻都放棄了。
鎮守之神不愧為神明,過去三百年,巫家始終血脈不顯,直到這一代的幾位公子小姐才終于顯現出容器的本質來,哪怕是三小姐與二公子那樣的貨色,他們身上展現出的血脈也是珍貴的,只可惜他們耽于享樂,只想著有朝一日憑空獲得無上的力量,導致至今為止修為平平。
但這種力量與他們本人無關,這是血脈的恩賜……它就像是與生俱來的神器一樣。
神器是可以奪走的。
搶奪血脈在很多修道者耳中是不可思議之事,但他劍中的血妖可以做到。
他只需要殺一個人,吸干他的血脈,就可以得到神明傳承。
他等這一天已經太久。
云真人已在這大湖之畔守望了百年,按理來說,他應該做出最妥當,最不易出意外的選擇。
況且他早已決定,自己要殺的是二公子或三小姐。
但不知為何,近日他總是心煩意亂的,他閉上眼,就覺得有只小鬼在撓自己的心,那只小鬼仿佛是無形的魔,不斷地逼問著他,問他是否甘心一直忍氣吞聲下去,問他究竟還有沒有仙人的驕傲與尊嚴……
他也越來越覺得,將這柄從云空山偷出的劍刺入三小姐與二公子的身體里,無異于以仙劍屠宰豬狗。
這是對這柄劍的羞辱,也是對他的羞辱!
他是仙人,他本以為自己心早已古井無波,但事到臨頭,他發現自己還是有放不下的驕傲,這種驕傲在他眼中是愚蠢的,卻令他無法擺脫的。
‘恰逢心魔發作么……’
這是云真人唯一想到的解釋。
最終,他選擇來殺巫幼禾。
似乎只有將巫幼禾殺掉,他才能將自己丟失的尊嚴拾起,給自己的百年隱忍一個滿意的交代。
云真人從不認為這會是一場簡單的刺殺,相反,哪怕他的境界足以碾壓他們,對于少女體內的白凰血脈,他依舊有著忌憚。
林守溪與小禾也沒有讓他失望。
方才交鋒的三個回合里,他竟被一度逼得拔不出劍。
云真人嘆息,嘆息中透著疲倦與悔意,殺死二公子本該是萬無一失的……悔意一閃而過,他既然選擇了出手,自不會再后退半步。
長街上,林守溪與小禾立在兩側,形成了左右夾擊之勢。
他們黑衣如墨,長發飄舞,好似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云真人卻不去看他們,他望著虛無的夜,喃喃自語:“你們可知何為仙人?”
這是他的自問自答。
他的左眼燃燒起了神圣的金光,金光無垢,隨著它的亮起,一個身披殘甲的古老神將之影在身后浮現,將他的黑衣籠罩。這是他從蒼穹拔下的神魂,此刻,這具古代殘存至今的魂魄成了他的盔甲!
云真人沒有做任何隱藏,直接開啟了仙人境。
林守溪神色凝重至極,他料想過自己與他早晚會有一戰,卻沒有想到這么快,且這般突兀地在這個夜晚發生了!
他盯著那個金色甲人,如臨大敵。
甲人給人的第一感唯有一字穩。
這種穩重感如將軍鎮于帳,君王坐于殿,金光純粹無半點雜質,仿佛流動著金色琥珀,將云真人的身影映襯出神圣的質感。
林守溪體內的黑丸全速逆轉,真氣貫透靈脈,充盈全身,他雙手握劍,開始狂奔,每一步都將足下青磚踏碎!
數步之后,林守溪猛然躍起,干脆利落的劍弧于黑夜亮起,砸向長街!
“仙人,為一人一山也,此山為神,人倚山靠峰,自也穩如山岳,凡人劍上的薄光微露,又如何能撼動世上真正的山峰?”
云真人輕聲說著,好似吟哦,林守溪一劍劈來,氣勢磅礴,他卻看也不看,只是豎起右掌,舉重若輕地推出。
凌厲的劍光遇上他的手掌,化作了洋洋灑灑的光點,寂寥飄墜,云真人手臂一屈一送,林守溪揮劍而來的身姿直接不穩,被一股無形的巨力拽著,狠狠地砸回了街上。
林守溪勉強雙腳著地,卻是被推著不斷倒滑,足下石板盡碎,犁出了兩條深深的溝壑。
他止步之時,身子幾乎在街道另一端的盡頭。
一擊即潰。
林守溪如今大致是玄紫境,與云真人相隔三大境,這三境的鴻溝根本無法彌補!
小禾同樣踏步揮劍,斬出一道驚艷劍光,試圖將那金身劈出裂縫,但云真人同樣搖首,依舊是輕描淡寫的隔空一掌,劍光還未完全成型便被拍了粉碎,這股距離向前推去,將小禾嬌小的身影擊飛,撞入了一面墻壁之中。
墻壁碎裂,堆積在少女身上,宛若一座墳。
依舊是不堪一擊。
云真人看著那碎墻的方向,手抬起,準備拔劍,他的身后,劍鳴聲又起,那是林守溪的第二劍,劍招變了,凝練的殺伐之意如銀瓶乍破,其中竟隱隱蘊含著某種古代流傳至今的氣息。
若是平日,云真人會如貓玩弄老鼠一般與他周旋一會兒,但明日就是繼神大典開啟之日,他不想再生什么差錯,所以選擇以絕對的境界優勢施展雷霆手段,直接將他們的底牌全部逼出。
林守溪的一劍幾乎是撞來的。
“若只有這點手段,那你們可就是一對苦命鴛鴦了。”
云真人探出衣袖,施的似是散手,這一記散手宛若云中捉雀,空靈玄妙,卻是隔空拿住了那飛速刺來的劍尖,他推出兩指,向下緩緩一按。
真氣在兩人之間炸開,這一次,林守溪再無法止住身形,一路飛退,直接飛過長街盡頭,撞破一面院墻,砸入一座小樓之中。
這便是仙凡之別。
他們之間的實力差距太過巨大了……
云真人覺得索然無味。
我回想著林守溪先前的那劍,試圖從中咀嚼出一點余韻來,余韻未能尋到多少,他卻注意到了一個細節林守溪手上那定情信物般的紅繩不見了。
小禾有兩條紅繩,一條綁在自己腕上,一條送給了林守溪。
殺大公子的那夜,她解開了自己的繩。
紅繩……
云真人一邊想著,一邊望向了小禾的方向。
他眉頭一蹙。
小墳頭般埋著巫幼禾的墻壁碎片平整了下去,這說明下面埋著的人已在悄無聲息間消失了。
“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么?”
云真人的興致重新燃起,他金色的瞳孔緩緩掃視過街道,皆沒有尋到小禾的蹤影。
他心生警覺,鬼使神差地抬頭。
天空中掛著一輪圓圓的月亮。
今夜下著雨,怎會有這般明亮圓滿的月?
那根本不是月,那是一道垂空而落的劍,劍氣宛若圓柱。
煙塵騰起。
另一半的長街于此刻破碎,兩側的墻壁也殘缺不堪。
云真人退了數步,他先前停留之處,金屑飛舞,那是一些被斬碎的神靈之魂。
似有人于夜空撞動古鐘。
古老的吟誦聲在樓間響起,于黑夜中漣漪般擴散,宛若有不可見的生命于虛空中發出低沉的吟誦。
少女立在中央,足尖垂向地面,卻與地面有著一向縫隙。
她是懸空的。
人修妖者可妖化。
白凰為神,她融入了白凰髓血,亦可神化!
黑衣的少女睜著蒼白的眼,纖細的脖頸白得驚心動魄,她熔銀般的發在黑暗中飄動,宛如熾白色的雷電,那張稚嫩的面容透著前所未有的冷漠,哪怕是滿身殺意也藏入了手中古劍的赤光中。
這是她第一次解開第二重封印,嬌小曼妙的身軀在神血中顫栗。
她似從神話中來!
“白凰髓血……”
云真人長嘆,嘆息聲在夜色回響:“老家主耗費數十年心血不得之物,竟被你輕而易舉地收入了囊中,命也難料。”
“輕而易舉?”
小禾唇角冷漠地勾起。
云真人口中的輕描淡寫的幾個字,于她而言卻是十年積累的痛苦,飲入髓血的那夜,每一截骨頭都似被敲開的痛令她畢身難忘,哪怕此時回想,她的身軀依舊忍不住顫抖。
她輕緩地呼吸著,感受著到那暴戾流動的恐怖之血。
它是潛藏的魔鬼,給予了自己力量,但她也知道,只要她的精神稍有偏差就會陷入瘋狂,反而成為髓血的養料。
少女足尖觸碰地面,手中的劍刃赤色的劍輕輕揮舞,對著虛空隨意地斬切了數下,似在試兵器稱不稱手。
激發髓血之力是透支身軀的舉動,她也無法維持太久,必須速戰速決。
少女的白瞳燃燒著沒有溫度的焰,她揮舞著劍,劍尖在夜色中劃過眼花繚亂的線,宛若有螢火蟲大小的舞女凌空而蹈。
雨已落不進這條街。
林守溪從碎樓斷墻中走出時,整條街道都在升溫。地上的石板滾燙,飄落的雨被嘶嘶地蒸盡,霧氣再起,薄霧里,云真人立在中間,穩若泰山,小禾則高速移動,身影快得看不清!
髓血充斥了小禾的全身,如那些飲了神濁之后妖化的修行者一樣,小禾的身體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的吐納之術、劍術都已變作了不同的模樣,許多動作也根本不是人體的骨骼可以做到的!
這是神化!
云真人是仙人,但小禾……神明從來沒有明確的境界劃分,只分了三個等級:隱生、太古、冥古。
這是顯生之卷中的神話三卷,被記錄在隱生之卷的神是隱生級,記錄在太古之卷中的是太古級,而冥古……據說那一卷中只記錄了兩位神,一位是蒼白之王,另一位連名字都沒有,只代號為原點。
白凰記錄在太古之卷中,但語焉不詳。
小禾解開了最后一重封印時,古老的神似寐千年而醒,在體內咆哮嘶吼,給予她抗衡云真人的力量的同時,也試圖將這具容納自己的身軀都拆解,據為己有!
云真人與巫幼禾的搏殺震動了整個巫家,許多人想要打開窗戶看看外面發生了什么,但他們打斗激起的風卻又將窗戶一扇一扇地合了回去!
云真人是一尊壓著地面的佛,金光熠熠,堅不可摧。
小禾則是凌空掠食的雀,她手中長劍由赤轉白,半點不憐惜真氣,斬出一掛掛氣勢雄沛的白虹,朝著云真人當頭砸去!
那具金甲神魂被白光籠罩,數度黯然。
云真人漠然地看著那持劍飛撲的絕色少女,他深知髓血提供的力量是暫時的,她再如何強大也不過十四歲,神性覺醒的那一瞬間雖足夠唬人,但與他百年苦修夯實的雄厚基礎相比還是差得遠。
只可惜他無法發出聲音。
封鎖聲音相當于封鎖了絕大部分法術的施展,這使得他的力量大打折扣,唯有與她以刀劍決一死戰。
他的金身被數度斬破,左瞳中的金光卻沒有絲毫減弱,他以指為劍,對空虛刺,劍氣便自指間生,吞吐數十丈,并無花哨,只與小禾的劍氣當空對撞。
小禾的劍光被數度擊退,一散再散,一凝再凝!
云真人已許久沒有這般暢快了,這些天擠壓在他心中的惡劣情緒逐漸消解,他越戰越覺得酣暢淋漓,悔意與憊意皆消失不見了。
但他卻也無法真正全心全意的對敵。
因為暗處還有只煩人的蒼蠅。
長街某一處的黑暗里,一支支勁弩朝著他所在的位置射來。
射箭的是林守溪。
他走出廢墟之后立刻翻入巫家的武庫,搬出了一張巨大的弩,弩箭如他手臂粗細,本該是數人一同操控,他運足真氣,一人拉弦上箭,瞄準了那金光灼灼,不動如山的影。
弩箭激射,振破空氣,發出凜冽的嘯聲,轉瞬便來到了云真人的身前。
云真人雙腳扎根大地,本想以守勢將巫幼禾一輪接著一輪的劍氣徹底打散,于是林守溪的弩箭他躲也不躲,直接分神硬抗,料定它無法突破自己的防守。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雖守得穩當,卻也被巫幼禾居高臨下地壓制,暫時被定在原地,脫不開身。
漆黑的鐵箭跨過長街壓來,一支支地撞在那見神境的金神上,箭尖高速旋轉,卻是刺之不入,最后只可頹然落地,但那鐵箭卻像是射不完的一樣,一支接著一支,拉出了一聲聲撕裂耳膜的尖銳嘯響。
云真人忍無可忍,他抬起一袖,真氣一蕩,落在地上的鐵箭猛地浮起,被他的袖子卷到一起。
甩袖,箭齊齊反射而出,巨大的轟鳴聲隨之響起。
林守溪及時躲開了,他先前立的位置精密地插滿了數十根鐵箭,嗡嗡鳴響,那把巨弩也被摧毀,成了崩碎在地上的鐵渣木屑。
林守溪神色依舊沒有半點變化,他看著廢墟般的街樓,又從武庫里搬出了一副更為巨大的弩。
鐵箭還未來得及射出,一股冷意卻在身后陡然翻涌!
林守溪第一時間轉身揮劍,錚然一聲交擊,他的身形被撞得后退,剎那亮起的劍火照出了來者的模樣。
那是一個矮小的黑影,他佝僂著背,穿著破麻布似的衣,拖著古樸無光的劍,一雙眼睛里卻透著精光,仿佛充滿了邪性的土地妖精。
孫副院!
“你的對手是我。”
孫副院一手持劍,一手負后,冷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