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喜怒無常,它由蔚藍變成了深碧,深碧的海面上,似有數以百萬計的白色駿馬發足狂奔,呼嘯而來,馬蹄與海面撞出轟隆隆的巨響,飛揚的雪鬃高達千尺,卷上陰沉沉的天空,勢若排山倒海。
這是海的怒火,它張開幽藍巨口,向大地吞噬過來,林守溪等人只得被迫避其鋒芒,沿著神道向高處避難。
等到他們跑到山頂時,先前烤魚的沙灘已被海水取代。
谷小如叼著那條烤魚,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一邊警惕地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不負眾望地再度發難,想將他們擊暈。
可他的手剛剛抬起,一陣狂風便順著海面卷上山頂,樹木伏倒,人群也被颶風吹散,谷小如與賀瑤琴本就立在懸崖邊上,這颶風突如其來,她們境界不足,直接被風推倒,尖叫著跌向崖下。
慕師靖與小禾見了,縱身一躍,連忙去救。
谷小如與賀瑤琴被凌空抓住,救在懷中,四人平穩落地,賀瑤琴想道聲謝,卻見抱著自己的冷艷少女轉頸仰首,瞳孔凝縮,臉上盡是震驚之色。
她們身后是一尊頂天立地的千手觀音像,神像慈眉善目,寶相莊嚴,面上笑容深邃,手中法印玄妙,宛若古仙坐化于此,栩栩如生。
“這……這不是……”慕師靖紅唇翕動。
她永遠忘不了眼前的神像,這與死城觀音閣里的那尊在外觀上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但它遠遠要大得多,它深嵌山體里,大得失去了實感,若這也是活物,那該是怎樣的魔鬼?
“別怕,這是死的。”林守溪來到了她的身邊,說。
當初他向鎮守詢問過此事,告訴他,這觀音像并非是他創造的,只是他挑選的、降臨異世界的媒介之一,但之后,這個媒介被未知的邪神侵占了。
林守溪回身望去。
熟悉的神域里,勿聽、勿視、勿言三樓已殘破不堪,當初這三座樓里,林守溪與小禾互訴了真心,那是歷經劫難之后,他們永遠銘記的甜蜜與美好,只可惜,它們在黃衣君主降臨的那天就被毀壞,現在更沒了一點生氣。
小禾將當初的事說給慕師靖聽,慕師靖聽了,惋惜之余也淡淡地譏嘲林守溪,說:“幸好這勿言樓不見了,否則今天某個人可就沒辦法活著出去了。”
“慕姑娘,我到底哪里惹你了,你為何對我意見這么大?”林守溪也很無奈。
“沒哪里啊。”慕師靖淡淡道。
“我如果真有得罪之處,你直言不諱就是,若我有錯在先,一定賠罪。”林守溪認真地說。
“哼,裝得還挺像的。”慕師靖輕哼。
“好了,這個時候就別斗嘴了,夫君沒姐姐想的那么壞的。”小禾插嘴,想平息慕姐姐無由來的怒火。
可見小禾也幫他說完,她不由想起雪夜的輕薄,心中更惱,略微沖動道:“如果他是正人君子,那天晚上他……”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慕師靖立刻住口。
小禾瞪大眼睛,眸中的霧色消失不見,她心跳得厲害:“晚……晚上?你們……你們做了什么?”
林守溪也愣住了,什么晚上?慕師靖又在胡說八道什么?
“有話直說,別打啞謎。”林守溪自認沒虧欠她什么,難得地充滿底氣。
慕師靖自知失言,朱唇輕撇,“沒什么。”
這句沒什么落到小禾耳中卻是欲擒故縱,她纏著慕師靖追問,想讓她把話說清楚,可她偏偏什么也不說,就讓小禾干著急。
見他們爭吵,谷小如壯著膽子走了過來,小禾看向這個她剛剛營救的少女,問:“有事嗎?”
“那個……你們……”
谷小如很是害羞,卻無法抑制好奇,問:“伱們……誰是大媳婦,誰是小媳婦呀?”
慕師靖與小禾愣在原地,賀瑤琴聽了,更覺尷尬,連忙揪著她的耳朵拉到了一邊,賠罪道:“師妹自幼口無遮攔,不長記性,還請三位仙長不要怪罪。”
這時,李文修與谷鳴也順著凌空的臺階走下,落到了地上,他們吃驚于巨大神像之余,也警惕著一言不合就出手的林守溪。
林守溪剛有繼續動手的念頭,臨近的懸崖上就有碎石滾落下來,停在了他的腳邊。
聯想起了先前的海嘯與狂風,他明白了什么,沒再動手。
“你們如果執意想來,那我不攔了,只是……生死自負。”
林守溪說完,轉過身,繼續向著深處走去。
慕師靖與小禾跟在他的身邊,小禾還在追問剛才的事,慕師靖只好說自己是開玩笑,并給他們道了歉。
道完歉后,慕師靖心里更加委屈,被輕薄調戲的是自己,屈辱道歉的還是自己,這個世界有沒有天理了?
四名弟子經歷了先前的驚嚇,心有余悸,但他們討論了一番后,依舊不相信那番匪夷所思的話語,還是決定繼續向前,一探究竟。
但賀瑤琴卻是有所動搖,她揉了揉太陽穴,說:“我覺得他們是好人,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那之后,我們中是不是有人會死掉,然后其他三個人再也不記得他了?”
“賀師姐是小如的好姐妹,于我又有大恩,我們又怎么會忘?”谷鳴安慰道。
“是啊,小如不會忘記賀師姐的。”谷小如挽著她的手,說。
賀瑤琴看著他們認真的模樣,笑了笑,心中卻更加低落。
她望著那三人遠去的身影,撫摸著小腹,絞在腹部的饑餓感給她帶來了恐懼……是啊,為什么會這么餓呢?
穿過三座樓,他們很快來到了王庭,王庭已被焚成廢墟,放眼望去只剩滿地邪靈的焦尸以及白森森的巨型骨架,地面上甚至還有劍痕,那是當初楚映嬋與他們戰斗的痕跡。
“你們覺得它像什么?”林守溪認真地端詳著骨架,問。
慕師靖與小禾一同望去。
原本的王庭是依托著這個骨架建造的,它形如巨蟲,唯有頭部是尖銳的,尖銳處原本是大殿的屋檐。
“像……一支筆?”小禾斟酌著猜想,看向身旁的黑裙少女,問:“慕姐姐覺得呢?”
“像骨頭吧。”慕師靖說。
“廢話。”小禾嘆了口氣。
慕師靖也沒頂嘴,她總覺得這個骨架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穿過王庭來到后院。
當初王庭大火,林守溪、小禾、楚映嬋三人就困在這里,楚映嬋褪下法袍,遮蔽烈火,林守溪回憶著大火中的楚仙子,當時他只覺得這仙子冰冷無情,想不到她還有那般婉轉嫵媚的一面。
慕師靖走入庭院。
如林守溪第一次來這里時一樣,她看著院子里的布置,也怔住了,洶涌的記憶化作層出不窮的浪潮,她被沖得七葷八素,身子也微微搖晃。
“慕姐姐,你怎么了?”小禾來到她身邊,關切地詢問。
慕師靖細咬紅唇,沒有應答。
林守溪見她這般情態,心中了然,問:“你也想起來了嗎?”
許久之后,慕師靖才緩緩點頭。
但她的記憶和林守溪的是不同的。
記憶里,她始終坐在一間沒有燈的幽暗房間里,不著寸縷,只以空房為衣,以黑夜為裙,她立在木格子窗的后面,目光清冷地落向窗外。
一個清秀俊美、明眸皓齒的少年在窗外漸漸長大。
他似乎總在和誰說話,可從她的角度來看,他的身邊根本空無一人,她就這樣幽幽地注視著他,少年無數次從眼前走過,卻無法看見她,他就這樣旁若無人地成長著。
這……這是我的記憶嗎?
慕師靖想不明白。
這個記憶里,她的周圍始終是黑暗的,絕對的、不透一絲光的黑暗,就像是萬尺之下的冰冷深海,她能感受到的唯有咸澀的孤獨。
她明明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卻是被剪去了雙翅關在籠子里的鳥,她發不出任何聲音,也沒人和她說話,她等待著,又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于是她每天注視著窗外的少年,這是她僅能窺見的明亮。
這就是我的過去嗎?這也……太悲慘了吧?谷際
慕師靖捂著自己的心口,不忍多想。
他們的記憶有所偏差,在林守溪的回憶里,他們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而在慕師靖的記憶里,她卻始終被關在屋子里,那個走出門外與少年交流的小姑娘,更像是她幻想出來的。
慕師靖想了一會兒,只覺得撲朔迷離,沒有頭緒。
小禾聽著他們的交流,卻是驚心動魄,她忽然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插足的第三者。不過一想到他們的血緣關系,小禾又松了口氣,覺得自己真是天降的正義少女。
對了,按輩分的話,自己該叫慕師靖什么?大姑?
慕師靖找到了當初那座禁閉自己的房屋,它很顯眼,就在一片竹林的后面,房屋小巧精致,木門上了鎖,木窗則更是嵌死在了墻壁上,任慕師靖用盡力氣也無法打開。
那四名弟子也到了院墻之內。
他們看著這三人忙里忙外,也不愿閑著,也開始勘察四周,拿出紙筆進行記錄。
小禾見他們饑餓萬分,從儲物戒里拿出了食物分給他們吃,弟子們感激不已。
慕師靖未能將這門打開,知是緣分未到,也識趣地放棄了。
這間院子雖留存著不少回憶,但除了這間封閉的房子外,幾乎是一覽無遺的,他們也未做更多逗留,向著院子深處走去。
第一次來到神域時,他們止步于此,院子的更深處對于他們而言也是未知的。
慕師靖暫時不去考究自己的身世了,她只覺得,自己與林守溪一道長大,卻依舊正氣凜然,品行端正,足可見她出淤泥而不染。
懸在她心頭的,更多的是那塊灰碑。
按照灰碑上的記載,來到這座庭院時,弟子們依舊歲月靜好,可再往后……
院子的后門就在前方。
她身先士卒地走過去,懸在半空的腳步卻停住。
哐——
似是大地陷落,他們先前還在規整精美的庭院里,眼前是青松翠柏,可才跨過院門,干癟的風就吹上了面門,她的靴下再無堅實的土地,赫然是一座大若湖泊的深坑。
深坑中盛滿了血水,血泊之上有血霧飄蕩,它們并不腥臭,反而泛著令人迷醉的芳香,湖泊也不像是土壤組成的,它有著美妙的彈性,更像是人肌膚。
院子與血湖之間只有一座橋,一座獨木橋,它通向對岸,可對岸的景色被霧籠罩,看不真切。
身后,那四名弟子還在朝這走過來。
谷小如生龍活虎地走在最前面,她拿著匕首,指著旁邊的一棵樹,說:“好不容易來一次,要不要留下點痕跡。”
“痕跡?”
“對呀,我去刻個到此一游。”
谷小如走近那棵樹,剛想動刀,卻見樹上已歪歪扭扭地刻好了‘到此一游’四字,谷小如吃了一驚,喃喃道:“好丑的字,此人的德行也真是低下……”
賀瑤琴看著那四個字,沉默不語。
李文修與谷鳴也來到了院子之外,他們看著血湖,震驚失色,尤其是看到湖心翻滾的血沫與白骨之后,他們差點將剛剛吃的蘿卜都吐了出來。
“我先過去看看。”
林守溪說著,就要踏上木橋,小禾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要去一起去。”小禾說。
林守溪看著小禾堅毅的眼神,心中感動,他剛想回應,卻有一個宏亮的聲音響起,在他腦子里倏然炸開,他四下環視,想尋找聲音的源頭,卻發現他周圍的景色都跟著變了。
這里哪還有什么血池,獨木橋,周圍分明是黑壓壓的群山。
污穢酸腐的風吹來,這是獨屬于荒外的氣息,他回身望去,心頭更驚,他身后不是別的,正是他所熟悉的神墻,神墻如萬里的盾牌,高高聳立,綿延無際。
剎那之間,他竟從神域中離開,來到了神墻之外?
林守溪心中正驚疑著,耳畔又有轟隆隆巨響聲傳來,循聲望去,他赫然看到了一座異樣的巨峰,這座山峰比周圍的山都要巨大數十倍,它高聳此處,大有一覽眾山小之感。
這座山不僅巨大,模樣也極為獨特,它的身軀呈現著灰白色的半透明,其中擠滿了一個又一個眼珠似的泡泡,它變化著,蠕動著,展開了宏大的領域。
“時空魔神?”
林守溪心驚,在殺死鐘無時之時,他見過時空魔神的殘影,赫然就是眼前的模樣!這就是它的本體么……
接著,他看到魔神之前立著一個黑裙少女。
少女隔空取刃,一躍而起,斬向這尊大魔,時間領域被瞬間展開,比她大無數倍的時空魔神在她劍下顫抖不止。
借劍者是一個老者,老者的身邊跟著一個挽著發髻的婦人,這婦人應是他的女兒,貌美異常,與道門門主倒有幾分神似之處……
林守溪飛快明白,這是時空魔神被斬殺的秘事,他對此有所耳聞,可他清楚地知道,時空魔神身死已是千年前的事了,這……
我這是來到了千年之前?
不,不對,這一定是夢境!
林守溪心生明悟,他閉上了眼,飛快運轉各種心法,可他發現,周圍的一切如此真實,他根本擺脫不掉。
黑裙少女的劍肅殺地橫掃天地,所過之處山巒崩碎,大地塌陷,一切都像是被斬碎的白紙,他遙望著這肅殺的一劍,忽有一種自己若是中劍也會隕命的感覺。
情急之下,林守溪運轉起了白瞳黑凰劍經,劍經在體內咆哮,發出了震人心魄的銳鳴,鳴聲響起的一刻,立在山巔上的黑裙少女竟遙遙地朝他瞥來了一眼。
他依舊沒能擺脫。
如何能夠打破時間的夢境回到過去?
林守溪飛快地想著,忽然有了主意:自己不該用這些傳承古老的法術,應該用千年之后才被創造出的術法,這樣,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術法會與時間之夢產生沖突,這種矛盾興許可以將夢境撕裂,令他驚醒。
林守溪立刻運轉起合歡經。
沒有任何效果。
他萬萬沒有想到,合歡經竟這般源遠流長!
思考的時間已經不多,林守溪心急如焚之時,宮先生種在他體內的傳承忽然生效,一股夢幻般的力量將他包裹,洛書的心法隨之咆哮,將他拽著升上了高空。
轟——
他從夢中驚醒。
似是察覺到了什么,在醒來的那刻,林守溪拔出湛宮,在掌心劃了一道血痕。
他緩緩地睜開眼。
雪發的小禾正跪在他的身邊,俏臉低垂,小心翼翼地用白布包扎他的手。
林守溪剛要開口,卻愣住了。
目光向四周掃去。
周圍沒有了血池木橋,取而代之的是金黃色的沙灘和蔚藍色的海,海風徐徐吹來,沁人心脾,慕師靖立在海邊,遠眺著深藍的盡頭,裙擺飛揚。
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
“你終于醒啦……”
小禾見他睜眼,松了口氣,卻也幽怨道:“真是的,我讓你不要馭風亂飛,你看,風忽然停了,摔成這樣,人也丟,手也割破了,還好沒什么大礙……唉,以后慕姐姐拿此事嘲笑你,我可不會幫你說話。”
“他們……”林守溪指向一邊。
那邊,幾位白衣弟子正在烤魚,赫然是兩女一男。谷鳴、谷小如、賀瑤琴依舊在場,但李文修卻不見了蹤影……
“他們啊,他們是祖師山的弟子,恰好遇到了,也是來神域探查隱秘的,等會我們與他們同行吧,也好有個照應。”小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