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天氣轉暖,這座寺院一角的廂房里卻是驟然寒冷,新點的燭火不耐嚴寒,在搖晃了數下后熄滅。
屋子暗了下來,立在屋內的白袍少女成了一片深色的影。
面對小禾的疑問,林守溪也顯得不知所措。
“我,我……和楚楚啊。”林守溪重新作了回答。
小禾立在暗處,話語一下變得嚴厲,帶著克制的冷:“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想騙我?”
“騙你?”林守溪滿心困惑,“這……從何說起?”
“你心里不清楚么?”小禾清冷道:“慕師靖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要,你先是騙我,此刻又拿楚姐姐拉開作為開脫,楚姐姐溫柔善良,作為你師父亦是盡心盡責,你卻這般詆毀她,你還是不是人?”
小禾越說越激烈,她嬌小的身軀在黑夜中不住顫抖,這是憤怒也是悲傷,甚至遠勝過她看到文稿的時候。
小禾話語里刺一樣的悲傷扎進林守溪的心頭,他本該感到深深的疼痛,可現在,這驚雷般的話語連番不斷炸響,卻讓他有種意識被切斷,頭腦空白一片之感。
“慕……師靖?”
林守溪訥訥開口,他想起了神域里,小禾背對著他說‘我知道了’的場景,忽然意識到,他們‘知道’的,好像不是同一個東西。
“你還在裝嗎?!”小禾走近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說過,這是我給你的最后機會。”
“我沒有裝。”
林守溪心緒顫抖,卻努力維持著冷靜,他知道,他如果再不解釋清楚,小禾很可能就要摔門而出,再不回來了。
“小禾,你是不是有什么誤會?你為何會覺得我與慕姑娘之間有奸情?”林守溪忙問。
聽到這個問題,小禾已氣得咬牙切齒了,她嬌嫩的身軀緊緊繃著,憤懣道:“林守溪,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嗎?慕師靖私藏的那份文稿我都看到了,你在三界村里對她做了這樣的事,還想盡數抵賴,當作什么也沒發生不成?”
“三界村……文稿?”林守溪神情呆滯,他想和小禾解釋清楚,但如今他卻面臨著不知從何解釋的困局。
見他還在裝傻,小禾怒極反笑,“怎么?還需要我幫你將當初的事復述一遍嗎?”
三花貓幫自己舔過了毛,鉆入暖和的琉璃心臟里,蜷縮了起來。
入睡之后,它開始做夢。
三花貓醒來的時候是在戰斗,睡著之后依舊在戰斗,夢里,它與雪山洞窟里的怪獸們戰斗著,強大的怪物圍攻了它,而它抱著絕世高手的冷靜,在其中閃轉騰挪,時而用爪擊,時而用腳蹬,時而飛身撲咬,時而長尾颼掃,比它大上千萬倍的怪物們一個個倒飛出去,肢體折斷,倒地不起。
三花貓立在殘肢斷臂里,以一種絕世高手獨有的冷靜目光仰望天空,它懷著對天空的希冀與向往,向大地更深處的煉獄走去。
每每做到這樣的夢,三花貓都會渾身顫抖,喵喵叫個不停,一點也不愿醒來,它喜歡這種心向光明,身入煉獄的孤獨感,三花貓理想中的英雄莫過如是了。
一般來說,地獄的深處還會有只邪惡的巨貓在等待它,它會與巨貓決一死戰,這場戰斗里,它們上天入地破實入虛,打得貓道崩塌貓性寂滅,大戰之后,貓族先圣布滿長空,十方大貓位列宇宙,而三花貓作為最后的勝利者,在諸界之巔宣告舊秩序的崩塌,并與眾貓訂立新約……
自從沒有紙筆寫作以后,三花貓只能把滿腔熱血托付夢里。
但今天,三花貓沒能做完這個夢。
它今日心神不寧的,夢到一半時,它甚至
聽見身后傳來獰笑,回頭一看,竟是圣子殿下當面,圣子毫不客氣地拎著它的后頸把它抓了起來,笑瞇瞇地注視它,三花貓瑟瑟發抖,從夢中悚然驚醒。
睜開眼,眼前又是蒼茫茫的雪。
三花貓用爪子揉了揉心口,總有種自己闖了禍的感覺。
這種感覺是荒誕的。
很顯然,它距離人類生活之處不知千里萬里,哪還能再闖什么禍?
三花貓醒來后就睡不著了,孤單與無聊里,它一如既往地懷念往事,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它想起了自己寫的那份幻想紀實文稿……也不知道被發現了沒有,如果被圣子殿下發現了,自己應該會被揍得很慘吧。
三花貓認真地反思著,最后,它反思的結果是:寫得不夠刺激,有失水準。
等以后有時間了,自己一定要寫篇更好的,把當初揍我的那個又強又壞的大神女也編進去……三花貓默默地想著。
在溫暖的心臟里趴了許久,三花貓感到了饑餓。
百般猶豫之后,它小心翼翼地爬了出來,翹著尾巴,朝雪山洞窟走去。
它的夢境并非空穴來風,雪山的各大洞窟也是如此,越往深處的怪物越厲害,最底層不知藏著什么千年老妖怪。
三花貓進入了洞窟,事與夢違,半個時辰后,它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跑了出來。里面弱小的怪物已被它殺完了,厲害的它又打不過。
不過三花貓也不至于忍饑挨餓。
因為最近,蒼碧之王的骨架上開始長出了肉,那些肉對于蒼碧之王很纖細,但對于三花貓卻是大餐,只是比較難嚼。
冰天雪地里,三花貓以‘自己’作為糧食,真正地實現了自給自足。
吃飽喝足之后,它繼續睡覺,三界村的神桑樹在夢里沙沙作響。
小禾強忍著心中的怨怒,將文稿上的內容大致講了一遍,她看得也倉促,只講述了一個大概,但哪怕是這個大概,就足夠令正義之士所不齒了。
“你還有什么要狡辯的嗎?”小禾輕聲問。
在講述的過程里,小禾竟獲得了一種平靜,一種寒徹骨髓的平靜。
林守溪從震驚到疑惑再到現在終于了然。
如果小禾不說,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份文稿的存在,更不可能知道,他們之間竟有這樣的彌天誤會,想到這里,他悚然地發現,他自以為的謊言,在缺乏溝通的情況下,竟不知不覺地引向了另一個謊。
最可怕的是,在小禾的視角里,這些謊言之間互相證明彼此,達成了一種真實的錯覺,所以,在她的視角中,它們竟還是邏輯自洽的……
林守溪還想起了當初與三花貓的對話……他低估了三花貓的創作欲。
“小禾,你還記得那份文稿的字跡嗎?”林守溪問。
“字跡?”小禾一愣,隨后更加失望,惱道:“你還想顧左右而言他嗎?”
話雖如此,但小禾回憶起來,也猛地意識到了過去漏掉的細節,那個字跡確實古怪,既不是林守溪的,也不是慕師靖的,那……
“難道你還專門找了人站在旁邊幫你們記錄?”小禾揉著太陽穴,已有些站立不穩。
林守溪也不知道,自己在小禾心中的形象到底到了何種地步,才會使得她有這樣的想象。
小禾失望欲走之際,林守溪及時喊住了她,將文稿的來歷一清二楚地交代了。
“荒唐。”小禾的第一反應還是被騙了,“沒想到這么短的時間,你就能編出這樣一個故事,難怪以前我被你騙得團團轉。”
“我沒有騙你,那是三花貓的筆跡,三界村應還有它的不少文稿,屆時可以拿來對照,當初慕姑娘對它態度不善,三花貓便總想著編排她。”林守溪誠懇地解釋道。
小禾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問:“一只小貓能有這樣的心思?”
“當然,它還寫過一本叫誅神錄的書,其中的故事比之詭譎離奇得多,其中那個男主人公是草根出身,一路上卻殺盡諸神,將路遇的仙子神女皆收入帳中……”
“你很羨慕他?”小禾打斷了他的話。
“當然不是!”林守溪堅決道:“我是以批評的眼光看待它的!”
小禾冷笑一聲。
她背過身去,走回窗邊,雙臂環胸瞥著窗外的夜色,心中沉思著林守溪的說法,如果他說的是真的……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慕師靖為何要將這份虛假的文稿貼身攜帶,而不是將它毀了?”小禾問。
這個問題將林守溪難住了。
他同樣不知道慕師靖是怎么想的。
“這或許要去問她本人了。”林守溪說。
“嗯?”小禾顯然不滿意這個回答,“你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
“什么?”林守溪一愣。
“她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小禾問。
“她喜歡我?慕師靖怎么會喜歡我?”林守溪也感到暈頭轉向。
“是啊,她當然不能喜歡你,畢竟你們可是親姐弟。”小禾慢條斯理地說。
今夜之前,林守溪從未想過,看似親密無間的兩人,在某些事情上,看到的畫面是迥然不同的。
他不由想到了‘貌合神離’一詞,驚出一身冷汗。
他原本是想給小禾坦白自己與楚楚之間的事,卻萬萬沒有想到,光是聊慕師靖,就快聊到了天亮。
林守溪一一解答了小禾的困惑,小禾的疑問越來越少,沉默卻是越來越久。
她從沒有想到,她一直根深蒂固地認知的一切,竟都是虛假的,那她無數次從這個虛假的構筑中發散出的想象又算什么呢?
“所以是我誤會你了?”小禾淡淡瞥向他。
“不,是我的錯,是我遠遠不夠的坦率讓我們之間生出了間隙,謊言才得以滲透進來。”林守溪道歉。
“那你現在真誠了嗎?”小禾問。
“是的。”
林守溪愿意坦白一切,過去小心翼翼的欺瞞,在此刻竟詭吊地變成了傾訴的欲望,仿佛這是唯一的解脫之徑。
“你這算真誠么?”小禾又問。
“什么?”林守溪一怔。
“戳破自己的謊言以抵達的真誠,算真誠嗎?”小禾冷冷地問。
林守溪緘默不語。
時間緩緩流逝。
長夜即將過去,地平線的黑暗被刺破,朦朧的光亮透窗而來,打在小禾的面頰上,將她精致的臉頰照得微亮,她偏著頭,眼眶微紅。
她想起了小時候姑姑對她說過的話,姑姑說她一生也求不得愛情,那是當時姑姑讓她一心修道的勸告,這在今天聽來卻是詛咒,深深的詛咒,她無法擺脫。
“我繼續說我與師父之間的事吧。”林守溪再次開口。
他已說了一夜,本就疲憊的身軀更顯無力,此刻嘴唇干涸龜裂,嗓音更是沙啞粗糙。
小禾沒有作出答復。
她想著與楚映嬋在一起的日子,想著楚映嬋皎白的身子與清純的面容,想起了她們之間的嬉戲與
談心,她一直把楚映嬋與慕師靖當成最好的姐妹,毫無保留地信任她喜歡她,可她今日才知道,原來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再回憶起假裝成林守溪與楚映嬋相處的時候,她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當時的楚楚應是刻意端起高傲架子,希望她去欺凌的吧。
慕師靖早已意識到了他們之間關系的異常,時常提醒她,她不以為然,還覺得是慕姐姐多心了。
如今回想,一切竟是這樣的諷刺。
無數的蛛絲馬跡早已擺在了她的面前,她自負聰慧,卻從未察覺。
小禾靠在窗上,只覺心力交瘁。
她過去雖也有想過與她們永遠在一起,但也只是心底羞澀的想法而已,她從未想過,看上去最為溫柔清純的楚映嬋,竟最先開始實踐……她哪怕可以理解楚映嬋,卻依舊壓不住心中生出的背叛感。
外面的光越來越亮,卻照不亮她的眼睛。
她的瞳孔霧氣朦朧,似隨時要凝成眼淚落下。
“不要說了。”小禾輕聲打斷:“我現在不想聽。”
她知道,他與楚映嬋之間一定發生了曲折離奇纏綿悱惻的故事,就像她與林守溪之間一樣。這些故事就藏在他過去隱匿了許多的不死國之行里,她雖不知道其中細節,但多多少少可以想象。
她現在無心聽這樣的故事,因為這不是純粹的故事,而是與她有關的故事,她甚至害怕自己被這個故事感動。
“但我想說。”林守溪固執開口。
他喘了口氣,負傷的胸膛微弱起伏,話語中本該清晰的音節被烏鴉般的沙啞給抹去,顯得單薄而模糊,他定了定神,思考著應該從何講起。
在過去,林守溪其實無數次想過自己與小禾坦白的場景,他也無數次想過要怎么講述這件事,才能更容易地讓小禾接受。
為此,他想過很多辦法,譬如將這種情感怪罪于洛初娥,怪罪于色孽之咒,怪罪于不死國不見天日的壓抑……
但他現在什么借口也不想找了,他與楚映嬋皆是人,是修真者,天生有著不受拘束的精神意志,他們的相愛歸根結底是彼此的選擇,它的形成是陰暗的扭曲的茍且的,但它同樣也是純粹的崇高的……洛初娥與色孽之咒都無法真正左右它、動搖它。
他只想將所有的事不偏不倚地敘述出來。
“我不想聽。”
小禾同樣固執,她問:“如果你要告訴我,早在我們重逢的時候,你就該告訴我了,你為何不說呢,怕我不理解嗎?”
“那時你太開心了,我不想讓你傷心。”林守溪說。
“你是在為我好嗎?”小禾問。
“不,這或許只是我的自私。”林守溪不確定道。
“你以前要有現在的覺悟就好了哎。”小禾輕輕嘆息。
林守溪合上了干燥的唇,沒有再勉強開口。
外面越來越亮。
鐘聲敲響,在寺院中回蕩。
“你與她干過幾次?”小禾忽地發問,少女露骨的話語帶著云淡風輕的慵懶,仿佛只是在問他今天吃過沒有。
“一夜。”林守溪回答。
“只有一夜?”
“嗯。”
“你這負心漢。”小禾幽幽開口,不知是幫誰罵的,她頓了頓,又問:“舒服么?”
“嗯……”
“你們那時候也以師徒相稱么?”小禾再問。
“有時候是。”林守溪說。
“有時候?”
“嗯,有時候也會顛倒過來,也有時候,會是別的……”
“別的?譬如?”
“譬如……”
林守溪聲音越來越輕,沙啞難辨。
小禾一邊審問一邊靜聽,秀眉偶爾蹙起。
大約半個時辰后,小禾審問完了所有想問的問題,唯獨對他們相愛的過程只字未問。
“你若想告訴我你們之間的故事,以后可以來找我。”
“找……你?”
“嗯,等你傷好之后,我會離開,屆時你可來找我。”小禾語氣平淡地說:“當然,見不見你全憑我的心情。”
小禾取了杯水,給唇干舌燥的林守溪灌下,隨后挑了本經書,推門而出,話語寧靜:“我要去給孩子們講課了。”
林守溪的唇口終于得到滋潤,他張了張口,想說什么,卻又被小禾喝止:“我說過,我不想聽。”
話音一落,一股無形的力量生出,鉗制住了林守溪,令他發不出這一點聲音。
這是神侍令的力量。
他與小禾之間尚有著神侍令。
“我們現在可不是什么道侶。”
小禾俯下身子,眼眸中流露出一絲輕柔而繾綣的笑意,她輕輕挑起紅唇,“別忘了,我是你……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