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五十七章:長安
第兩百五十七章: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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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殺的秋風掠過道門下的田地,魔門的師兄師姐們齊齊轉身,看向了來者不善的女子,恰是夕陽西墜,天邊一片血色,刀未出鞘,所有人卻都聞到了一股彌漫出的腥味。
短短幾句話,賀瑤琴就決定了幾十名魔門弟子的生死,這位未來的峨眉山掌門將是她的劊子手。
辛思婉提著銀亮的劍走來,她氣息已沉,腳步無聲,手中的劍卻因灌入真氣而越來越亮。
小禾見了這幕,心中困惑不解。
當初黑虎嶺旁,她在連殺了四名弟子之后沒有去殺賀瑤琴,其一是賀瑤琴武功不俗,若拼死反抗,疲憊的自己未必能將她速殺,若司暮雪及時趕來,死的就是自己了,其二是賀瑤琴在那一戰中墮了心志,與死無異,不足為懼。
如小禾所料,賀瑤琴回到道門之后,的確郁郁消沉了好幾天,但今天,她卻破天荒地出關,一身殺氣地來到了這里。
她這是要干嘛?來這里殺人泄憤?
“賀瑤琴,你來此地作甚,你師父準你殺人了嗎?”
青衣師姐率先從人群中走出,冷冷地看向那位身披素白道衣的少女,問。
“我做什么,不需要過問我師父。”賀瑤琴的回答同樣很冷。
青衣師姐盯了她一會兒,問:“你瘋了?”
“我很好。”
賀瑤琴不緊不慢地答了一句,隨后看向辛思婉,下達了命令:“先將這個礙眼的殺了。”
此刻的辛思婉像是一柄被操控的兵器,命令才一下達,她就緊跟著動了,只見她發勁一躍,毒蛇般竄起,劍尖一指,勐地撲向這位青衣師姐。
魔門弟子的武功都不俗,但被俘到這里種田之前,為了防止他們脫逃,都服用了類似軟筋散的丹藥,修為被封了大半,只比常人強些。
這位青衣師姐在黑崖時或是高手,可現在如何能接得住辛思婉的凜鋒?
辛思婉的長劍撲來之際,青衣師姐甩出長袖去卷劍刃,長袖如云,轉眼間就將劍刃層層疊疊地卷住,師姐一拉衣袖,想要奪劍,卻聽辛思婉一聲冷笑,僅是手腕一擰,真氣激蕩之間,師姐的青色衣袖就片片碎裂,如蝴蝶翻飛,師姐抽身后撤時,右臂衣裳已被劍氣攪凈,露出了皓白的小臂。
辛思婉橫劍一抹,劍風呼嘯而過,將雪一般落下的衣裳碎片吹得一干二凈。
稍一停頓,辛思婉再度拔劍刺出,直取青衣師姐的中門,兩側的師兄見這一招來勢兇險,心頭一緊,也揮舞著農具前來抵擋。
很快,三人斗在一起,但普通人又哪里是修道者的對手,沒過兩招,兩位前來幫忙的師兄就胸口中掌,被打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入了積水的田地里,泥水飛濺,大片新栽下的秧苗被壓彎。
“這些師兄師姐一直在這里勞作,勤勤懇懇,怎么就惹到你們了?尤其是你,自居峨眉正統,應奉行武林公義,卻在這里肆意屠戮,你于心無愧嗎?!”小禾終于忍不住了,厲聲質問。
她穿著綴花的布襖,裹著土藍色的頭巾,背著等人高的竹簍從師兄師姐之間走出,站到了辛思婉面前,怒目以對。
“張口正統,閉口公義,我還當是哪位武林前輩以德教我呢,原來是個收菜的丫頭。”辛思婉目光向下,看著背著竹簍的少女,愈發輕蔑,“你這黃毛丫頭年紀輕輕,說話這般老氣橫秋,不慚愧么?”
“我奉公守義,有何慚愧?”小禾冷冷道。
“年紀輕輕,談吐不俗,若不是你背個菜簍子,我還真當是個人物了。”辛思婉搖了搖頭。
先前的交手之后,她心中最后疑慮也不見了,這些人沒有境界,沒有兵器,在她面前只是待宰的羊羔而已。
賀瑤琴聽著她們的對話,也忍不住笑了,她看向小禾,說:“你這丫頭要道理也行,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編一個。”
賀瑤琴想了想,繼續道:“近來道門鬧鬼,請了許多法師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道門乃修道圣地,豈會有邪祟作亂,想來與這些魔門余孽脫不開關系,今日我來,就是要將藏在你們中間的鬼給揪出來,斬草除根!”
“你也太無賴了吧?”小禾只恨當日沒將她一劍殺了。
“是啊,可又與你何干呢?”賀瑤琴微笑著問。
她的微笑與司暮雪如出一轍,令人生厭。
賀瑤琴不再看她,轉而望向辛思婉,道:“還愣著做什么,是下不去手嗎?覬覦峨眉山掌門之位的人數不勝數,你若不要,我就送給你周師妹了。”
辛思婉聞言,不敢怠慢,她調動真氣,使出靈巧多變的峨眉劍法,直接瞄準了小禾,說:“你一個收菜的土村姑,話這么多,先將你這嘴皮子攪爛。”
“保護嬋兒姑娘!”
其余師兄師姐聞言,疾聲大喝,紛紛圍在小禾身前,形成一面肉身的盾牌,將她牢牢護住。
“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辛思婉冷笑一聲,手中劍光更盛,揮劍之間,劍光潮水般朝著前方手無寸鐵的人墻卷去。
小禾咬著牙,猶豫著要不要出手,出手雖會暴露身份,失去竊取更多秘密的機會,但與之相比,她更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善良淳樸的師兄師姐們死在自己面前。
這一劍斬出的一刻,辛思婉生得漂亮溫婉的臉變得殘忍而冷漠,呼吸與時間都慢了下來,雪亮的劍光里,她看見了自己的過去。
那是別人眼中幸運的一生,對她而言卻是痛苦的,她始終活在姐姐的陰影之下,掌門之爭時,她甚至想給姐姐下毒,事情敗露后,她本該被處死,姐姐大度地原諒了她,讓死刑變成了杖罰,那一天峨眉山的祖師堂前,她被壓在地上,打得皮開肉綻慟哭求饒……她沒有感姐姐的恩情,反而將嫉妒變成了刻苦的恨。
過去,風水輪流轉只是她的妄想,她用看似知錯就改的乖順面孔小心翼翼地活著,現在,她終于可以撕開這張面皮,面皮撕下之時,惡猙獰地噴薄出來,無所顧忌!掌門之位從未如此唾手可得,曾經風光無限的魔門也將變成她劍下的尸骨,她覺得,此刻的她可以斬殺一切。
但她的劍陡然停住了。
辛思婉原本以為這是恨意噴薄產生的幻覺,僅是片刻,劍身不合理的彎曲使她清醒,目光透過雪亮劍光向下看去,她赫然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在她落劍之時,那個她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收菜丫頭一個翻身到了她的面前,菩薩般合攏雙掌,以秀氣的小掌夾住了她銳利的劍。
她空掌接住了自己的劍!
這……姐姐也做不到吧?!
別說是辛思婉,就連見過她行醫救命手段的師兄師姐們也大吃一驚,這雙能夠為人施醫治病的巧手,不僅能拿得起針,竟還抵得住劍!
“不用大驚小怪,我幼年學過些家傳武術,小有所成。”小禾瞥了眼身后眾人,說:“你們躲遠點。”
辛思婉還未從震驚中回神,就感到一股力量壓上雙腕,將她連人帶劍震得后退了半步。
這是哪里來的高手?
辛思婉不由看向賀瑤琴,卻見賀瑤琴眼神沉煞,一語不發。
辛思婉咬緊牙關,冷靜下來,也望向了這出劍的少女,仔細觀察了她的神色后,辛思婉的心定了幾分。
只見這小姑娘臉色煞白,嬌小的身影細竹竿般搖搖欲折,先前的擋劍想來已耗盡了她的力氣,很快,這收菜丫頭主動開口,提出了一個要求,更讓她震顫的心定了下去。
“我們來打個賭,如何?”小禾看向賀瑤琴,問。
“什么?”賀瑤琴冷冷看她。
“若我能接她三劍,你就放過這些魔門弟子,如何?”小禾問。
主動要求接人三劍,而不是比武分個勝負,顯然是示弱之舉了,賀瑤琴看向辛思婉,征詢她的意見,辛思婉想也沒想,立刻接下。
魔門的師兄師姐們聽了,心中慌亂,嬋兒姑娘手無寸鐵,先前趁其不備接下了一劍,接下來三劍辛思婉若全力以赴,嬋兒如何能夠應對?
不少師兄師姐挺身而出,怒斥不公,辛思婉可不給他們反悔的機會,提了劍直接迎了上去,撞向這身嬌體弱的小村姑。
三劍飛快結束。
第一劍時,辛思婉的刺去的劍被小禾一個閃身靈巧躲過,土石飛濺,劍氣只砸出一個深坑。第二劍刺去時,辛思婉的劍貼著少女的面頰滑過,斬下幾莖青絲,險之又險。
辛思婉覺得她只是好運而已,她運轉全力斬出了避無可避的第三劍,滿天劍影如峨眉月落,斑駁月影里,殺機陡現,凝實為一道劍氣,斜刺向小禾心口,小禾不閃不避,以掌護心。
劍尖刺破手掌,穿透手背,扎入入心臟。
辛思婉心中一喜,知道這小姑娘必死無疑了,可她臉上的笑容沒掛多久就僵住了,因為她發現小禾也在笑。按理說被一劍刺穿胸口,哪怕不立刻暴斃,也該口噴鮮血倒地不起,可她……還在笑。
難道說她的心房在左邊?
辛思婉心驚中趕忙抽回了劍,接著,她看著手中斷了一半的劍,恍然明白,原來這劍不是刺進去了,而是斷了!
它被這少女以真氣瞬間磨成了鐵粉!
辛思婉看著徒剩半截的劍,目瞪口呆。
“玩夠了么?”小禾冷冷地問。
她足尖一挑,隨手抓住一根樹枝,平平無奇的脆弱樹枝在她眼里宛若鐵棒,她揮棒打去,施展的卻是最為正宗的峨眉劍法,辛思婉以斷劍去應,根本不是對手,很快被打得連連敗退,棄劍到底,在地上滾個不停,白衣生塵,求饒不休。
小禾棍如鞭下,半點沒有憐憫,不像是在打人,更像是打一只不聽話的狗,這辛思婉哪還有半點囂張的氣焰,她倒在田地里,半身泥水,瑟瑟發抖,過往痛苦的記憶被一并勾起,她身心俱裂,苦不堪言。
峨眉招式用盡時,這辛思婉已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饒是如此,小禾也沒放過她,拽著她的衣襟將其拎起,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這一巴掌直接將她扇得在空中連轉了數圈才跌回地上,這位曾經被許多人愛慕的掌門妹妹,就這樣頂著紅腫的面頰倒在地上,狼狽不堪。
“圣菩薩當面,小女子有眼無珠,求菩薩大人高抬貴手,饒我一條生路……”
辛思婉跪在地上,開口求饒,聲音模湖。
“你知道我是誰?”小禾微感詫異。
“有此之能者,本就屈指可數,您精通變化與劍法,不是圣菩薩又是誰?”辛思婉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重重磕頭,懇求道:“當時武當山上,各大門派攔道,我姐姐沒有出手……我知圣菩薩有恩必報,看在姐姐的面子上,饒小女子一條生路吧。”
“我為何放你生路,就憑你姐姐那點薄恩?”小禾澹澹地問。
世上不乏護短之人,像辛思素那般性子軟的,若知道了此事,恐怕真會替她求饒。小禾自認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良善女子哭著央求幾句,她還真有可能心軟,所以,為了防止這種事發生,她決定將辛思婉直接殺掉。
小禾正準備動手之際,一縷鋼片飛來,從她身邊劃過,直接扎入了辛思婉的咽喉里,辛思婉愣愣地看著小禾的身后,在震驚與不甘中倒地。
她的世界黑了下去。
天邊夕陽沉重地墜落,天也跟著黑了。
師兄師姐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她依舊是村姑打扮,但原本只是略顯清秀的容顏已絕美難喻,一頭烏絲也變作了純凈的雪發,素雅盤著,她質樸的衣裳被雪肌一映,不再有半分土氣,反而像是月光為絲泉水為縷的織物,皎潔美麗。
“嬋兒姑娘,你……”
“真佛降世,倒駕慈航,嬋兒姑娘,你,你竟是……”
“你到底是誰?潛入魔門有何目的?四師妹的瘋與你有關么?”青衣師姐保持著冷靜,凝視小禾,問。
小禾沒有回答,只是說:“你們先回去,我之后再和你們解釋”
小禾與賀瑤琴一戰,雖十拿九穩,但她還是怕賀瑤琴發怒暴走,誤傷他人。
眾人面面相覷,也選擇相信小禾,陸續退走。
很快,田壟上只剩下小禾與賀瑤琴兩人。
先前,賀瑤琴投擲飛刃,殺死了辛思婉,此刻她見到小禾露出真面目,竟并不畏懼,她默默地看著魔門的弟子們離去,等他們撤了個干凈后,才微笑著抬臂,說:
“巫姑娘,好久不見,你果然在這里啊。”
“你是特意來找我的?”小禾問。
“我來之前不是說過了嗎,道門鬧鬼,我是來抓鬼的。”賀瑤琴微笑看她,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還蠻聰明的。”
小禾隨口夸獎了一句,她四下掃視,目光越過荒莽田野,望向道門依托的群山,問:“還有其他埋伏嗎?”
“沒有。”賀瑤琴直截了當道。
“哦?那你是來找死的咯?”小禾疑惑,心想她是不是真的失心瘋了。
“我是來找你的。”賀瑤琴說。
小禾秀眉一蹙,總覺得她在罵自己,她懶得廢話,正想動手,卻見賀瑤琴主動舉起了雙手,示意投降。
“你這又是什么意思?”小禾問。
“小禾姑娘,你這樣在道門轉悠,哪怕再轉悠一個月也得不到什么真正的有用的東西,等到我師父回來,一切可都晚了哦。”賀瑤琴說。
“你想說什么?”小禾警覺了些。
“我是來幫你的。”賀瑤琴微笑道。
古剎鐘聲敲響,化煩忘憂,滌塵去俗。
沿著迂折的山路向下行走,途經了幾片村落古鎮后,不知不覺間日已細移,仰起頭時,山雀盤旋著歸巢,孤臨崖角的古寺與山色渾然一體,只露出半面明黃色的墻壁與烏青色的飛檐翹角,風盤繞過檐下的鈴鐺,變成聲音灑入蒼紅林野。
宮語站在山道上眺望日落,高挑清傲的背影與紅日相合,似是凋刻在了夕陽里。
“真美啊……”
行雨癡癡地望著,張大了嘴巴,忍不住贊美。
“是啊。”林守溪拍了拍她的龍角,鼓勵道:“再過個幾千年,等你長大了,或許也會像我師祖一般漂亮。”
“啊?”行雨一愣,道:“我在看太陽啊,你在看什么?”
“……”林守溪也愣了一下,他不知怎么回答,微惱,道:“太陽有什么好看的?”
“太陽當然好看啊。”
行雨豎起一根龍爪,認真地說:“在海底的時候,我就知道太陽和月亮的存在,可我也只是知道而已,從來沒有見過,現在好不容易來了,當然要仔細看看。”
“海底是什么樣的?”林守溪順勢問。
“海底是……”行雨剛剛開口,勐地想起了什么,問:“先不說這個,你先告訴我,你剛剛到底在看什么?”
林守溪支支吾吾,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行雨望向宮語的背影,看著她美妙絕倫的腰臀曲線,恍然明白了什么,說:“哦,你果然覬覦你師祖的美色,我就說你怎么認了個廢人當師祖呢,原來是想拐來當老婆啊,你這么做,你師父知道嗎?”
“你這小丫頭胡說八道什么?”林守溪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義正嚴詞地說:“我師祖可不是廢人。”
行雨瞪大了眼睛,心想本尊說了這么長一大段話,你就辯解一句這個?她心中明悟,張牙舞爪地想要擺脫他的束縛,唔唔唔地叫個不停。
宮語聽到動靜,徐徐轉過了身,她幽幽地看了林守溪一眼,唇角勾起,澹澹地說:“時候不早了,走吧。”
三人再度一同上路。
途徑一家郊外的酒家時,宮語遠遠地看到飄蕩的酒旗,癮又勾上來了,她想再飲幾杯,卻被林守溪嚴詞制止。
“昨天是碎墻之日,我破例讓師祖借酒澆愁一回,今天不行。”林守溪說。
“今天也是特殊的日子呀。”宮語說。
“什么?”
“今天是碎墻之日的第二天。”宮語一本正經地說。
林守溪無奈地看著她,愈發覺得這位腰細腿長的師祖大人心中還住著一個孩子,但他不能縱容師祖的任性。
“不行。”林守溪斬釘截鐵。
“行不行何時輪到你來做主了?你是師祖還是我是師祖?”宮語微微不悅,雙臂環胸,清冷地問:“徒兒,你是不是越來越放肆了呢?”
“不行就是不行。”林守溪說:“小禾尚在道門,安危不知,我們要盡快行動,若讓司暮雪回過味來,后果不堪設想。”
“別拿小禾來壓我。”宮語說:“我們與小禾約定了暗號,暗號未出,我們貿然行動,反而打草驚蛇。”
“……”林守溪沉默了會,道:“師祖,你就這么饞那一口酒嗎?”
“心中有愁,只能以酒來澆,別無他法。”宮語澹然道。
“什么愁?”林守溪好奇地問。
宮語停下腳步,她想了一會兒,傾身湊到了他的耳邊,紅唇微啟,似要給他說什么秘密,林守溪屏息凝神認真去聽,仙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唇間輕輕呵氣,她的氣息似最輕盈的羽毛,在他的耳垂與耳腔邊搔著癢兒,林守溪身子不由緊繃起來,他屏氣凝神靜待了一會兒,卻聽宮語微笑道:
“為師何必要告訴你?”
林守溪錯愕間抬頭,不待發怒,卻見宮語已經走向那戶酒家。
林守溪揉著太陽穴,看了眼面前端起大碗咕嚕嚕飲酒的行雨,很是無奈。
一旁,宮語托著香腮慵懶地坐著,她端起酒杯,貼上唇緣,似要飲入,人卻先于酒杯倒了下去,睡一般地趴在了桌面上。
他不由想起了先前與師祖大人說的話。
“我可不是真的想喝,只是想嗅一嗅酒的氣味,你點一壇,讓為師聞聞就好了。”
“嗯……真是醇香呢,雖然比不得云空山的仙酒,但在這荒郊野嶺也算佳釀了,我喝一口……放心,只喝一小口。”
“最后一杯,喝完這杯肯定不喝了。”
宮語趴在桌上,酩酊大醉,深色的外袍上暈著大片的酒痕,對面的行雨捧著大碗努力地喝著,酒不解渴,她越喝越有癮,難以停下,行雨再喝了兩大碗之后,才哐當一聲摔在地上,呼呼大睡,裹著腦袋的頭巾松開,露出一對酒后發紅的龍角。
行雨答應明天再給他們當一回坐騎趕路,將今夜睡覺的時間給補回來后,林守溪才勉為其難地同意她喝酒。
此刻,林守溪看著迷醉不醒的兩人,忍不住搖了搖頭。
行雨才喝了一次酒,竟在今日擊敗了有數百年飲酒經驗的師祖大人,道門可真是顏面盡失。
但幸好,今夜的師祖醉得很怪,沒有像那天晚上一樣發酒瘋,抱著他又纏又打,鬧個不停。
他就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宮語的面頰,她的睡顏很美,美得清澈出塵,哪怕境界盡失也難掩骨子里的冷傲,那沾染酒水的唇上透著一抹若有若無的浮艷,這抹艷色凝結在這里,彷佛穿透格子窗的光照見了一幅被塵埃鎖了百年的古艷之畫,任誰見了,都想伸出手,幫她拭去酒痕,讓唇線更清晰分明。
林守溪的手在她的唇邊懸停了一會兒,又縮了回去。
他閉上眼,念的不是清心咒,而是小禾與楚楚的名字,很快,他的心又定了下來。
夜深人靜,去年今日發生的事不由浮上心頭。
彼時的他們離了妖煞塔,去到楚門,過上了最快樂也最難忘的一段日子,那時的楚楚明面上永遠是清冷恬澹的樣子,無論走得多近,她總懷著拒人千里之外般的冷意,但四下無人時,清冷變成了清媚,恬澹變成了妖嬈,她總變著法挑逗他,他起初生澀,不敢回應,直到有一次……
那時小禾與白祝在庭間下棋,彼時小禾尚未覺醒傳承,與白祝也能殺個勢均力敵,你來我往,楚映嬋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倦,將他拉到了影壁后面,二話不說,直接將他按在影壁上,吻了上來。
彼時的他驚慌失措,想要逃走,又怕發出聲音讓小禾發現。
“師父,天還沒黑,我們的規矩……”他壓低聲音說。
“我是師父,不用講規矩。”楚楚嬌笑。
他還想反抗,卻被楚楚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瓦解了:“抱我。”
他不受控制地抱住了她,手緊貼著她骨感秀麗的玉背,任由這位道門的白裙小師姐閉著迷離美眸索吻,可他沒想到,楚楚猶不知足,呵氣如蘭道:“你是我的徒兒,要守我的規矩,但……你的手可以不規矩一些的。”
那一天,作為師父的楚映嬋給他上了一課——規矩。
之后,林守溪青出于藍,也讓楚映嬋叫苦不迭,這位秀外媚中的仙子大人也終于明白,自家徒兒對付她根本不需要一雙手,有時只需要兩根手指。
他平靜地回憶著這些,往事也在心中釀成了酒。
窗外陰云散去,恰好有月光穿透窗,投射落到他的臉上,他睜開眼睛,不偏不倚地對上了宮語的眼眸,她的酒不知何時醒了,此刻正交疊著雙腿斜坐在椅子上,澹笑著看他。
她的黑裳依舊酒氣迷離,她的眉間依舊彌漫醉意,唯有那雙秋水長眸卻是清澈的,彷佛能一眼洞穿他的心事。
“在想誰呢?小禾還是小映嬋?嗯……為師猜猜。”宮語的手輕輕摩挲過木制的椅背,如在品味世上最好的絲綢,她想了一會兒,說:“是楚楚吧。”
“你怎么知道?”林守溪問。
“你想小禾的時候和想楚楚的時候,臉上的笑是不一樣的。”宮語說。
“怎么不一樣?”
“我哪說得清,你自己體悟吧。”
宮語懶得多言,她靠在椅背上,手指沒入長發之間,輕輕揉著腦袋,緩解著醉醺醺的酒意。
“師祖很了解我?”林守溪忍不住笑了。
“與你同行這么久,不了解都難。”宮語說。
“但我卻不了解師祖。”林守溪說。
“哦?”
宮語睜開一線眸子,瞥了眼他,復又閉上,她輕輕翹起玉足,此刻的她一條腿套著冰絲長襪,另一條腿兒則是赤著的,層次分明,各具其美,她輕輕晃著玉足,說:“你是哪里不了解我呢,又想怎樣來了解我呢?”
林守溪靜默了會兒,說:“徒兒想知道,師祖原本就是這樣的嗎?還是有……別的原因。”
“這樣?”
“嗯。”
“你是覺得為師輕浮放蕩么?”宮語一邊說著,一邊將腿兒直接搭在了他的膝上,她看著林守溪窘迫的模樣,咯咯笑個不停,也分不清是醉是醒。
笑了一會兒,她才問:“那你覺得,師祖是怎樣的人呢?清冷?高傲?強大?漂亮?”
“嗯……”林守溪輕輕點頭。
“那是世人眼中的我,你是我的小徒孫,你看到的我,怎能與世人混為一類呢?還是說,你見到了這樣的師祖,覺得很失望呀。”宮語微笑著問。
“不是失望,只是……”林守溪看著膝上的玉足,回避了視線,卻又覺得躲無可躲,最終只好與宮語對視,“只是徒兒覺得,師祖對我,好像……不太一樣。”
“哪里不一樣?”宮語靜靜地問。
“我說不上來,師祖你自己應該比我更清楚。”林守溪說。
“看來是為師把你寵壞了。”宮語再度噙起一絲笑,她想了想,說:“為師之前還做過許多事,許多說出來你或許會生氣的事。”
“什么事?”
“我讓楚楚獨自開宗立派,實際上就是為了讓她收你為徒,將你們撮合去一起。”宮語說。
“師祖為何這么做?”林守溪雖早就猜到了這個,此刻聽她親口提起,還是覺得吃驚。
“原因很簡單呀,因為楚楚從巫家回來之后生了心障,還是惱人的情障,楚楚是我的徒弟,做師父的自當幫她破障,破障就必須從你入手,彼時我聽小禾講了你們生離死別的場景,猜到大概了,我原本有些猶豫,但小禾那丫頭不識好歹,竟敢拒絕我的收徒邀請,為師當時有些賭氣,就想試一試。”宮語莞爾一笑,迷離魅惑的醉意里,有幾分戲謔,也有幾分自嘲。
林守溪靜靜聽著,最后說:“這話在修為恢復前可別說給小禾聽,她若想揍你,徒兒可攔不住的,到時候恐怕只能幫師祖敷敷藥了。”
“放心,小禾不會遷怒于我,只會把這當成你的脫罪之詞,再將你揍一頓。”宮語掩唇而笑,說:“總之呢,過去的我是很輕視這個世界的,覺得天地為盤,眾生為局,可以信手操弄……可棋手終成棋子啊,現在為師也深陷泥沼,無法自拔了哎。”
“這是師祖所愁的事嗎?”林守溪問。
“不是。”宮語回答。
林守溪沒有再問什么。
醒了一會兒的宮語似是又困了,她打了個哈欠,手指撫摸過被酒水因濕的外裳,秀白的指尖捻了捻,澹澹道:“背過身去,為師要換衣裳,好了叫你。”
“嗯。”
林守溪拽著椅子轉過身去。
身后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他聽到嘩地一聲,那是衣袍瀑布般落到地上發出的聲響,它們原本很輕微,但深夜里,這是唯一的聲響,所以顯得異常喧囂,這個聲音如此有條不紊,哪怕捂住耳朵不去聽,它依舊會化作想象,在腦海中驚起幻鳴。
片刻。
“好了。”
宮語的聲音澹然響起,很冷,像是透過窗靈盤桓在草尖上的月光與初雪,清寂得讓人不敢回應。
林守溪轉過了身,然后觸電般轉了回去。
嬌笑聲在后方響起,玩世不恭的中竟帶著幾分甜美之感。
“師祖,你……”林守溪咬著嘴唇,說不下去。
“害什么羞呢,又不是第一次看。”宮語輕笑。
腳步聲在身后響起。
宮語行路無聲,這是她款擺而來玉足交錯時刻意驚動的聲響,她緩慢地走著,每一步都踩在林守溪心跳的節奏上,就這樣慢悠悠地來到他的身后,盈盈地立著,皎潔的月光飄過來,落到她的身上,似也沾染了幽幽的香氣。
林守溪的心提了起來,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過去,哪怕師祖偶有放浪的挑逗,多數時候也是端莊自持的,從未有這樣的時刻,他能聽見她的呼吸與心跳,她像是碰到了自己的背,又像是沒有,也或者只蜻蜓點水一觸即走。
林守溪分不清楚。
“師……師祖,你要做什么?”他緊張地問。
“真有趣呀。”
宮語的手指輕輕觸碰上他的面頰,順著少年臉頰的曲線一直滑過脖頸,然后停在他挺拔的肩上,用手輕輕畫圓。慢慢地,她的雙手都搭在了林守溪的肩頭,少年的余光可以看到她凝脂白玉般的藕臂,但他不敢看,很快閉上了眼。
宮語輕輕揉弄著他的肩,微笑道:“在黑崖的時候,在破廟的時候,你都偷偷地瞧了我好一會兒,現在光明正大了,你反倒不要了?真弄不懂呢,你這到底算是正直,還是虛偽呀。”
林守溪身子一顫。
黑崖一事師祖的確知曉,但破廟……先前她唇上的那抹浮艷似化作彤云飄進了心里,下成了雨,林守溪心中困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接著,宮語又笑了,笑得很醉,林守溪后知后覺,知道自己又被詐出來了。
他同樣不明白,為什么這般簡單的伎倆,師祖對他用,卻是屢試不爽。
過了很久,他才聽到身后又傳來一道慵懶的聲音:“好了。”
這次轉過頭去,他看到宮語換上了一身玄色的交領襦裙,她站在月光里,玄色的衣裙裹著她酥瑩韻致的曼妙胴體,端莊而冷艷,她的笑卻又清媚無儔,朦朧嬌慵,世上最媚人的妖精見了她恐怕都要自愧弗如,長安城最好的花魁見了她恐怕也要自慚形穢。可她玉骨中藏著的,卻依舊是仙。
當然,這樣的氣質沒能持續太久,酒勁與睡意再度涌了上來,宮語足下不穩,踩中了裙子曳地的一角,險些摔倒,林守溪反應及時,抱住了她。
他抄著她的腰肢,將她抱上了床榻,掖好被子。
他自己則又守著這兩個醉鬼,靜坐了一夜。
明天絕不能慣著她了……林守溪看著沉眠的女子,心中這樣想。
第二天醒來。
不出所料,宮語又將昨夜的對話忘得一干二凈了,她還質問林守溪,為何不經過她的同意給她換衣裳,言辭之嚴厲與昨夜的魅惑的仙子判若兩人。
“你以后不準喝酒。”林守溪同樣嚴厲。
“什么時候輪到你來做主了?你是師祖還是我是師祖?”宮語一如既往地問。
這一次,林守溪沒有立刻回答,他似在思考什么,陷入了沉默。
“你在想什么?”宮語問。
林守溪再次抬頭看向她時,清澈的眼神透著師者的嚴厲,他說:“你點醒了我。”
“點醒了什么?”宮語攏著衣襟,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在你恢復修為之前,我們師徒互換,從現在,我是師父,你是徒弟,我會嚴格待你,你也必須聽我的話,今后安排也都由我做主。”林守溪有板有眼地說:“這兩次喝酒沒有誤事,難保以后不會誤事,大敵當前,這是權宜之計,師……希望徒兒諒解。”
宮語聞言,古井無波的童仁里也泛起了一絲漣漪,分不清是緊張還是喜悅,她只一臉不情愿道:“胡鬧,你這孽徒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膽,竟敢在為師面前這般放肆!”
“你不同意嗎?”林守溪澹澹地問。
“當然不同意!”宮語清叱。
“那……”
劍閣中,系著劍的繩子忽地斷了,劍落在地上,發出脆響。
小禾俯下身子,將這柄劍拾起,放在手中端詳,隱隱看到了劍鞘上刻著的四個字‘吾道不狐’。
“吾道不狐……”小禾輕輕念著這幾個字,心想:“這司暮雪吞了神狐髓血,卻想將大道超脫妖狐之外的宏愿嗎?”
她并未多想,將這柄劍掛了回去,繼續跟著賀瑤琴走。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小禾冷冷地問。
她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覺,但這一路上,別說是陷阱還是伏兵,根本連一個鳥影都見不到。
賀瑤琴沒有直接回答,她說:“我知道你要找誰。”
“誰?”
“季洛陽。”賀瑤琴直截了當地回答:“因為他擁有鑰匙的能力。”
小禾沒有接話。
賀瑤琴繼續說:“異界之門已被鬼獄刺封鎖,你們想救道門門主,除了將鬼獄刺拔出,還有一個辦法——將她帶回那個世界,只要回到那個世界,她的�
��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季洛陽掌握著死城之門的鑰匙,只要找到并挾持他,就可以開啟那扇門,對么?”
“是又如何?”
小禾懶得多言,這并不是什么陰謀詭計,而是陽謀,賀瑤琴想到了她也不會驚訝,相反,如果她想不到,那小禾就要罵她愚蠢了。
“季洛陽不是傻子,他也會把自己藏起來,藏在一個最安全的地方。”賀瑤琴說。
“你知道他藏在哪里?”小禾問。
“跟我來。”賀瑤琴依舊沒有直接回答。
從小徑離開道門,走上了山道,約莫行了半夜,賀瑤琴終于止步。
她們的眼前是一座城。
巨大的城池雄踞在沉重的夜色里,同樣是暗,它卻天地的暗劃著分明的界線,雄城恢弘,壯美,高聳的城墻拔地而起,筆直地綿延而去,城墻上的塔樓同樣端重,安靜燃燒的火炬照亮了屋檐上的嵴首,它們傲立著,不眠不休地守護著這座人口不計其數的巨城,雖只看到了城門,但小禾已經可以想象圍在其中的市坊、宮樓、大殿,它們壘砌在繁華與鼎盛上的磚瓦。
小禾的想象沒有錯,若此時打開城門,她將看到一條筆直寬闊的長街。
那條長街的名字叫朱雀街。
“這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城市,長安。”賀瑤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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