颶風在冰海岸邊登陸,席卷過荒莽無垠的大地,翻越數以千萬的荒山屏障,及至神墻之時,已失去了冰海獨有的徹骨嚴寒,它們將黑云攪成漩渦,裹挾大量的雨水,匯聚成狂風包裹的洪流,從蒼龍撞出的墻壁縫隙中涌出。
狂風過境,山呼海嘯。
長街兩邊的樹木、旗桿、房屋、石像被瞬間毀滅,它們的碎片成了洪流的一部分,卷上高空。
小語的家離神墻較遠,暫時還沒被災難波及。
但所有人都聽到了那聲遙遠的龍吼。
起初,楚妙還以為是戲班子在搞怪,心想戲本上可沒這一段啊,等會他們要是想加錢可萬萬不能同意,還沒等楚妙去與戲女商談,她就看到遠處烏云燃燒了起來,涂滿了整片天空。
風也跟著大了起來,雷電點亮的云層像是龍的鱗片。
楚映嬋來的時候,禮裙似的千層云裳被風一吹,像是迎風而舞的雪鳳凰。
“娘,這是……怎么了?”楚映嬋遙望遠方。
楚妙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
小禾也被驚動,她帶劍而來,還未弄明白什么事,胸口卻先一疼,她捂著胸脯,細秀的眉痛苦地顰起,她的耳畔,怪異的吟唱聲毫無征兆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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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在妖煞塔時,她也聽到過這樣的吟唱,這種吟唱無孔不入,聲之靈根也無法將其壓抑。
被封印的龍血也趁亂作妖,開始渲沸,要奪取她身軀的掌控權,幸好,她體內的鎮守傳承很快覺醒,肅穆的梵唱聲里,血與聲的異動都被壓抑。
小禾忽然覺得,她的身軀就像是一個功德箱,邪靈、龍、佛祖的‘圣物’存放在一起,爆發出一輪輪混戰,于你死我活之中達到某個微妙的平衡。
她早已習慣,未太當回事,楚映嬋扶著她關切地詢問狀況,她也只是輕輕搖頭,說了聲沒什么。
比起自己,她更擔心其他人的安危。
林守溪與小語下午就偷偷離去,慕姐姐也以午睡為由離開,但她房中沒人,想都不用想,她定是去追林守溪了。
浩劫將至,這兩個仙人境都沒有的笨蛋依舊不知所蹤……
小禾心急如焚,可神山境內這么大,她又該從哪里找起?
“放心,林守溪與慕師靖不會有事,有人在暗中保護他們。”楚妙飛快冷靜下來。
“誰?”楚映嬋問。
“我不能說,但……那個人很強。”
“多強?”
“與你師尊一樣強。”楚妙言盡于此。
楚映嬋聞言,立刻馬上明白了過來——師尊竟在暗中保護他們!
有娘親作保證,楚映嬋與小禾懸著的心暫時放下,只是……
她們齊齊眺望遠方。
轉眼之間,烏云已遮蔽了滿天星月,暴雨狂宣亂泄而來,將漫山遍野的白雪沖刷干凈。
從這里看,雖看不見神墻的具體情形,但她們都聽到了墻裂之音。
神山境內的人,所有人都聽說過碎墻之日,但那已是遙遠的故事,三百年的安寧甚至讓許多年輕人懷疑起了故事的真偽,不少人甚至提出墻壁是外神豢養他們的豬圈,想要獲得真正的自由,必須將魔壁推翻的言論,還籠絡了大量的支持。
今日,災難再度開啟。
這是君王從舊日的棺槨中蘇醒,對新世界宣告自己的降臨,過去,所謂的東海神殿對祂而言狹隘如囚籠,鋪天蓋地的烏云才是他自由的皇宮。
“你們護著人群往神守山的方向撤離,我去那邊看看,此事事發突然,你們境界還淺,萬不可意氣用事,白白折了性命。”
楚妙說完,又囑咐了幾句,正要帶劍離開,楚映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楚妙回身望去,女兒嘴唇緊抿,微不可查地搖頭。
“娘親說我們境界薄弱,可在真龍面前,仙人初境與巔峰又有何區別?”楚映嬋倔強道:“我與娘一同去!”
楚妙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在真正的神明凡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與自己相比,恐怕也都是一模一樣的塵埃吧。
但這又怎樣呢?
“當年蒼碧之王破城時,我與你師尊都還小,當年,有許多大修士站在我們面前,他們中的許多甚至是脾氣古怪,私德差勁的人,平日遇到都是要繞著走的……他們大都在那天死了,你師尊的爹娘也死了,他們拖延了蒼碧之王的腳步,讓更多人幸免于難。過去我常常會假想,若換作是我,我愿意用生命去阻攔神的腳步么?呵,不得不說,這一百多年我活得太好了,像是做了個紙醉金迷的夢,再不做些慷慨之舉,我這顆劍心,恐怕都要消磨殆盡了呢。”
楚妙柔柔地笑了笑,她平靜地注視著楚映嬋,說:“娘親愛你,但現在,我要去愛眾生了。”
楚映嬋能理解她的每一句話,但她一想到此時的離別很可能變成永訣,悲涼之意就箭一樣刺上心頭,她咬著牙,像個與娘撒嬌的丫頭:“所以我為何不能與娘同去呢?女兒境界不差,總能幫到你的。”
“不,你太弱小了,以你的境界,你是能操持萬道誅神陣,還是能祭得動神守山的守山大劍?早已,我給你下一道禁制,你若能解開,我就帶你走。”楚妙一個閃爍間就來到了楚映嬋身前,手指往她眉心一點。
瞬間,楚映嬋如墜囚牢,動彈不得。
但這位白裙仙子沒有驚惶,她閉上眼,全力施為,片刻后,這禁制倒真被她解開了,楚妙也愣了一下,但幸好,她耍賴的功夫是和宮語學的,不等楚映嬋開口,楚妙再出一指,下了道更狠的禁制。
楚妙淡然一笑,無視了女兒怨惱的眼神,給小禾使了個眼色。
“皇后娘娘保重。”
小禾點點頭,直接抄著楚映嬋的腿彎將她抱起,向著神守山的方向奔去。
楚映嬋的禁制很快自行解開,但楚妙早已消失在了院子里,不見蹤影。
這位白裙仙子沒再說什么,到了神守山后,她與小禾立刻加入到了仙人的隊伍里,與眾仙一起,在神明的戰場之外,斬殺逃逸的妖物,疏散受難的人群。
深夜,長空雷嗔電怒。
風持續不斷地從神墻的縫隙里洶涌而出,人們仰起頭,可以看見風的在半空中形成的巨大漩渦,包裹其中的雨水與碎片像是刀子,高速旋轉,摧枯拉朽地向著人群行進而來。
大地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在奔走逃竄。
其中有背著妹妹的少年,有抱著胎兒的母親,有海誓山盟過的戀人,他們每個人似乎都有絕對不能死的理由,但災難從不聽人哭訴。
楚妙來到這里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前塵往事浮上心頭。
半步人神的境界充盈身軀,她想也沒想,直接拔出劍,躍向了饕餮般肆虐大地的颶風。
她知道,以她的境界,并不足以斬滅將這狂風斬得寂滅。若能再進一步,邁入人神境就好了……楚妙感到遺憾。
遺憾的情緒沒有意義,她劈開了颶風外層包裹的云,直面那清澈風流中心處的黑色龍卷。
災難呈現著絕望而壯麗的美,她無暇體會這種美,拔劍去迎。
颶風排山倒海而來。
過去,就有人喜歡站在瀑布之下練武,讓肉軀與湍流相抗,現在的楚妙就像是瀑布下的少女,但這颶風比瀑布強橫恐怖了不知多少倍,她手持名劍雪鶴,想斬開這道颶風的核心,卻給人以螳臂當車之感。
楚妙渾身顫抖,真氣漸漸不支。
關鍵時刻,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后背。
“讓我來吧。”
清澈的仙音響起,來自一位女子。
這女子與她差不多高,她赤著足從楚妙身邊走過,如履平地,一襲衣裙洶涌如云絮……不,那就是云絮,她的衣裳就是由云編織成的!
女子立于風暴之前,手持一柄漆黑長劍。
——罪戒之劍。
“葉清齋?”楚妙立刻認出了她。
圣壤殿七神女之一的清齋神女——葉清齋。
她本不叫這個名字,但自傳承神劍后,她直接以神劍之名給自己命名,于是她叫葉清齋。
世人皆知清齋神女純凈。
她終年辟谷不食,只餐霞飲露,修了真正的冰雪晶瑩體,此時望去,葉清齋握劍之手一如冰玉,晶瑩剔透,純凈無瑕,仿佛是一座雪山玉礦修煉萬年化作的精靈少女。同樣,除了罪戒之劍外,她身上再沒有任何外物,她不施脂粉,不戴首飾,不懷法器,不著鞋襪,甚至連這身衣裳也是彩云編成的。
靠近颶風中央時,彩云之裙不堪重負,被頃刻撕碎,晶瑩剔透的冰玉之軀霎時不著寸縷,但葉清齋渾不在意,她逆風而前,對著颶風的中心自上而下斬下。
古龍哀嘯般的聲音響起。
中心處潰散,颶風的恐怖氣勢也隨之灰飛煙滅。
暴雨落下。
風與雨匯聚在葉清齋的身上,變成了更為純凈的衣裙,猙獰的雷電在黑云中劈落,于她的裙襟繡成了明亮的蝴蝶花,她持著劍回到楚妙的身邊,止步,道:“走吧,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暴雨洗刷過的雪林中,林守溪正與湛宮并肩作戰,與狼群般沖殺而來的群妖對抗。
妖物一具接著一具地伏倒,化作抽搐的尸體,林守溪的力量也越來越不支,他沒有以蠻力與它們硬抗,而是且戰且走,與妖物在雪林中游斗,他的身形不似妖物臃腫,在雪林中很容易占據優勢。
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強大并非妖物的可怕之處,它們真正可怕之處,在于多到根本殺不完的數量。
同時,他還在擔心慕師靖與小語的安危。
慕姑娘不過渾金境,路上若遇到什么危險,真的能護得住小語么……
正想著,兩頭雙首巨蟲張開分岔的巨口,朝著他撕咬了過來,巨蟲噴吐著蛆蟲阻成的黏液,紫色的瘴氣惡臭到讓人嗅一口就要昏厥,他猶豫著是戰是走,一道雪白劍光從天而降,秋風掃落葉般席卷過半片雪林。
包括在這兩頭雙首巨蟲在內的數以萬計的妖物,它們無論強弱,都在犁地而過的劍氣中化作了尸體。
尸橫遍野。
林守溪短暫的恍神間,凌霜傲雪的白衣麗影已降臨在他面前,衣袍飄飄。
凜鋒出鞘,各懷絕學的妖物們無一例外地化作了亡魂。
林守溪被這一幕震撼,不由失神。
“怎么樣?我搬來的救兵厲害吧?”慕師靖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后方,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嬌笑道。
林守溪的確沒想到,慕師靖只出去了這么一會兒,就搬回來了這樣一尊大神女。
“小語呢?你將小語安頓去哪了?”林守溪忙問。
“你很擔心小語的安危?”慕師靖眨了眨眼。
“廢話。”林守溪沒好氣道:“我是她師父!”
“放心,師尊已經將她安頓去神守山了。”慕師靖隨口撒了個謊,道:“只是你這小徒弟很舍不得你呢,路上還不停地說喜歡師父,不想走,要和師父一起同生共死……嘖嘖,你給這小丫頭灌了什么迷魂湯啊?”
“我對徒兒極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你這小妖女怎么會懂?”林守溪冷冷回譏。
“是啊,我當然不懂,我又沒有你這么好的師父。”慕師靖委屈巴巴道。
林守溪一聽,愣住,心想師祖大人就在面前,你這小妖女怎敢這樣說話,這是無法無天了?
出乎意料的是,對于慕師靖這番放肆的言論,宮語仿佛什么也沒聽見,不置一詞。
慕師靖有些遺憾,遺憾自己沒能早點想通這一點,若能早點想通,早點將這把柄握在手中用以威脅師尊大人,前段日子她該多快樂啊……到時候趴在矮榻上讓林守溪的敷藥的,可能就是師尊了。
現在事態緊急,哪怕參悟真相,也輪不到她來任性。
當然,她還是更羨慕林守溪一些,她知道,師尊付出這么多,忍受這么多,到時候若不將林守溪娶回道門恐怕很難收場,若是如此,林守溪這個魔門余孽,還真就要憑借自己的一己之力,將道門一網打盡了啊……
不對,只要自己堅定不動搖,道門之火就不會熄滅!
“看什么看?是想挑撥我與師尊大人的關系嗎?嗯?”慕師靖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林守溪也懶得去追究慕師靖何來的底氣了。
宮語已回過神,收劍,將死證拋回了慕師靖手中。
接著,宮語一左一右地伸出手,冷冷道:“走。”
“走?”
林守溪尚且懵懂。
“去長安,好了,別傻站著,莪等會再和你慢慢解釋。”慕師靖語速飛快地說著,抓緊了師尊的右手。
林守溪嗯了一聲,沒有多問,抓住了師祖的左手。
宮語閉上眼眸,喝了個‘開’字。
一抹紅線自眉心劃過。
宮語的身后,虛空之門驟然洞開,中心漆黑幽邃,邊緣流光溢彩!
林守溪與慕師靖都感到了一股強勁的、不可抵抗的力量,他們率先被納入門中。
宮語身上纏滿了晶瑩的絲線。
正當她也要消失在異界之門時,異變陡生。
雪林深處,一柄古劍破空而來,徑直刺向了她。
宮語被異界之門束縛,無法動彈,遑論躲避此劍,轟然的響聲里,宮語被劍結結實實地刺中,被劍尖抵著倒飛出去,不知撞毀了幾千柱樹木。
纏繞在她身上的絲線斷裂,異界之門也轟然合攏。
劍鋒扎入她的胸脯,直刺她的心口。
劍尖停在了心房外,若劍有靈,應能聽見近在耳畔的跳動。
這一劍顯然準備已久,但它失敗了,原因無他,只是出這一劍的人還是不夠強。
宮語從冰渣堆里緩緩起身,鮮血淋漓的玉掌抓著古劍,冷若凜鋒的秋水長眸向前望去。
雪林的那一邊,一位腰佩黑劍的紅發女子緩緩走出,她與宮語對視,輕輕嘆息:“還是沒能殺掉你啊。”
“司暮煙。”宮語緩緩念出了她的姓名。
司暮煙笑了笑,笑得寡淡無味。
“你怎么在這里?”宮語問。
“蒼龍破墻,我們乃圣壤殿的神女,當以保家衛國為己任,舍生忘死,義不容辭。”司暮煙用戲謔的語調說著慷慨的話語,她微笑道:“我出現在神墻附近,有何奇怪么?”
宮語聽了,輕輕搖頭,清冷道:“你這一劍,無論如何也殺不掉我的,你太弱了,比你妹妹更弱。”
“也許。”
司暮煙沒有否認,只是說:“殺不殺你是其次的,將你攔下來就夠了,我不能讓你回到那個世界。”
因為司暮雪還活著,還有許多未竟的事要做,若宮語去到了那個世界,司暮雪哪怕依附天道,恐怕也不是她的對手。
司暮煙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她愿意為妹妹做一切的事。
“我相信我的弟子。”宮語捂著胸口,止住了血,話語堅定。
“是么。”
司暮煙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相信我的妹妹。”
兩兩無話。
之后那個世界再發生什么事,她們都無法左右,唯有選擇相信。
司暮煙率先打破了沉默:“道門樓主大人,你是不是太托大了,這一劍雖不夠殺你,但你已然重創,傷勢難愈,你確定你現在還是我的對手么?”
宮語沒有回答。
司暮煙見她不語,緩緩走近了她。
“可惜這雪林已無雪了,盡是些凋敝的丑陋枝杈,否則作為你的葬身之處,倒是不錯。”司暮煙說。
“這里不會是我的葬身處,而是你的。”宮語平靜地說。
“何以見得?”司暮煙問。
宮語依舊沒有回答,但一襲白虹已落在她的身邊。
是楚妙。
司暮煙望向這位楚國皇后,卻是更為輕蔑,道:“一個人神境都不到的救兵有何用處?你將她喚來,是要你這位情同手足的好姐妹陪你一道赴死么?”
宮語與楚妙皆不言,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她的身后。
司暮煙秀眉緊蹙。
她的身后,一個極為漠然的聲音響起:
“你嫌楚皇后不夠,那加上我,夠不夠呢?”
司暮煙回首望去。
滿是冰渣的雪林中,白衣神女傲然獨立,她是圣壤殿的七神女之首,她是漠視神女時以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