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教高招?”
宮語還以為自己聽錯呀,她垂著寬大的白袖,看著踮起腳尖將腦袋枕在她肩上的少女,淡淡一笑。
“師父不敢嗎?”
慕師靖探出纖細藕臂,撩起垂在宮語臂彎間的白狐披帛,放在掌心,指尖一遍遍地拂過雪白的絨毛,神色癡醉,仿佛這不是狐帛,而是師尊纏在臂間的尾。
宮語聞言,冷聲問:“你現在翅膀這么硬了?”
“翅膀硬不硬,我可不知道哦。”慕師靖有意無意地瞥了林守溪一眼,嬌羞地說:“如果……嗯,如果師尊有興致,倒可以去試試看哦。”
宮語不明所以,只是問:“你這死丫頭,這語氣是和哪個狐媚子學的?”
“和師尊學的呀。”慕師靖笑著說。
“看來你是真討打了。”宮語搖了搖頭,說:“真以為得到些許傳承,天降一些道術法力,就有資格與師尊叫板了?”
慕師靖吐了吐舌頭。
這一動作徹底激怒了宮語,剎那間,真氣在宮語的衣袍間激蕩,只一振間,慕師靖纖細的身子就被彈遠,飄然后退了數十丈,足尖平平穩穩地落地。
宮語看著她輕盈靈快的身姿,不由想起她一劍斬破暴雨,令黃衣君王不住顫抖時的場景,心中微凜。
“師尊是在害怕嗎?”慕師靖問。
“你覺得你這樣的狀態能持續很久?”宮語問。
“就是因為不能持續太久,所以更要抓緊時間了呀,先完成夙愿再說,至于其他的……”慕師靖頓了頓,竟露出了微帶歉意的神情。
“夙愿?”
宮語微有不好的預感。
慕師靖淺淺一笑,張開雙臂,直接朝著宮語撲了過來,動作像極了昏君與宮女嬉戲。
宮語神色卻厲,她也不管此刻站在面前的到底是誰,只捏緊了拳頭,決意要將這逆徒打醒,讓她認清楚現實。
另一邊。
司暮雪瞥了眼一言不合就動起手的師徒,笑道:“你們道門的師徒可真是和睦。”
“過獎了。”
林守溪看著那對兔起鶻落的師徒,笑了笑,接著,元赤氣丸一瞬間轉至極限,在他體內發出轟嘯。
他身死道消的虛幻歷史已被斬滅,不朽道果得以保留了下來,同時,他的境界也突破桎梏,水漲船高,仙人境已唾手可得,哪怕與九條白尾的司暮雪相較,亦不遜色太多。
而皇帝……
在遁入時光之柱前,皇帝的肉身與衣袍已然盡碎,哪怕那段同歸于盡的歷史是虛假的,也不妨礙甚么,在時光之柱覆滅之時,這一戰中,皇帝就已徹底失敗。
至于司暮雪……
那天被林守溪按在巖石上狂風驟雨般的鞭笞對她而言是難以擺脫的夢魘,千里迢迢喂給他不朽道果是為了擊敗更大的敵人,如今皇帝已敗,該到她與林守溪算賬的時候了。
報仇雪恨,就在今日了。
司暮雪九尾飄拂,挑起虛幻般的嫵媚笑容,在擊敗林守溪后,她心魔盡除,道心之境也極有可能邁入嶄新的境界。
司暮雪撲向了林守溪。
接著,令她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林守溪一個側身閃躲就避開了她的雷霆一擊,這一個閃躲看似簡簡單單,卻又仿佛練習了無數遍,不快不慢,精準至毫巔。
司暮雪雙足半展,身形驟止,爪子一翻,由撲擊改為了掏心之勢,直取他的要害。
林守溪面不改色,死死地盯著司暮雪的招式,在她出招的一瞬間再度避開,隨后干脆利落地
擒拿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的手腕向腰后去擰,要將她擒拿,司暮雪心中一緊,卻是沉心靜氣,驚人的力量從纖腰間爆發出來,她身子飛轉,陡然帶出一記鞭腿。
當她緊繃的、足以殺人的修長玉腿從裙擺下甩出時,仿佛雷霆裂于重云,颶風生于云峽,地面上厚積著的水被瞬間一掃而空,只剩一道一掠而過的白影。
就在她篤定林守溪難以反應,要頃刻落敗時,接下來,林守溪又未卜先知般動了。
他拉著她的手,與她身子同繞了一圈,令這致命的一腿甩空,看上去就像少年與神女旋轉的舞蹈。
司暮雪招式與招式轉換的間隙里,林守溪陡然展開了一頓眼花繚亂的進攻,待到司暮雪回神時,她隱藏在裙下的九尾之一卻被隔著裙子精準抓住,抓住的還是最致命的尾根!
直到她哀吟一聲,被林守溪反剪單手,緊握狐尾壓在地面上時,司暮雪才反應過來,她又落敗了。
“怎么……怎么可能?”司暮雪喃喃自語,眼神恍惚。
“這次落敗不是你的錯。”林守溪說。
“你還譏諷我?”司暮雪咬著牙。
“沒有。”林守溪誠懇道:“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我早已與你戰了無數輪,你的一招一式我也已摸清,贏過你,是情理之中的事。”
司暮雪這才意識到,時間之柱里應發生了許多不可想象的事。
林守溪的話本是想給她一些安慰,誰知道,司暮雪聽了以后,反而更怒——這不就說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她已經敗了許多次,否則,林守溪怎么可能這般嫻熟?
她今日本是來雪恥的,可她沒想到,她只不過是將她沒能體驗到的屈辱,又真真切切地體驗了一遍!
“此次死城之戰,多虧了司姑娘幫忙,若司姑娘愿意,我們此前的恩怨,可以一筆勾銷,至于所謂的奴隸,那不過是皇帝目中無人的言辭,我不會當真,司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住口!”司暮雪直接打斷了他的話:“誰要與你一筆勾銷,誰又要你假慈悲的施舍?!皇帝都能落敗,你以為你是什么不可戰勝之物嗎?”
林守溪不語,只是微微松開了握緊她狐尾的手。
司暮雪也沒客氣,猛地起身,發動了暴風驟雨般的反撲。
數息之后,只聽砰的一聲,紅發神女嬌小的身軀又被壓在了地上。
林守溪略帶歉意道:“承讓。”
并不是他比司暮雪強,只是司暮雪的一招一式都已被他看穿并破解。
這句承讓在司暮雪耳中卻顯得異常諷刺,她又反撲了數度,直到被林守溪七放七擒后,才終于消停了下來,倒不是她沒有了戰意,而是她發現,再打下去,林守溪就要能兩招制服她了……
司暮雪趴在地上,紅發凌亂,九條尾巴軟綿綿地從裙下垂出,看上去很是可憐。
林守溪也不知接下來該擒還是該放。
但很快,司暮雪深深的屈辱被沖淡了。
因為另一邊,宮語正經歷著比她更屈辱的事。
慕師靖此刻虛弱,但她手握著法則,她的法則極為蠻橫,幾乎可以霸道地消解掉一切法術,宮語不是在與一個少女作戰,而是在與一位虛弱的上古神祇為敵,不多時,層出不窮的法則之力下,宮語無計可施,竟被從小養大的徒弟給擊敗了。
后天百年的修行竟比不上先天的神力,宮語一時難以接受這一事實。
“皇帝也輸給我了,師尊淺敗一次,也沒什么不可接受的,對吧?”慕師靖笑著走到了師尊面前。
宮語閉唇不
語,面顏冷艷。
慕師靖微微仰頭,露出了癡醉之色:“不愧是我的師尊大人啊,真是令神明都感到羨慕的身段與容顏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宮語問。
“徒兒的夙愿很簡單呀。”慕師靖歪著腦袋笑道:“當然是欺師滅祖咯。”
慕師靖翹著雙腿坐在觀音像的廢墟上,宮語已被她反剪雙手,毫不留情地掀翻在膝上,慕師靖搖晃著手中的瓷瓶,說:“師尊對林守溪言聽計從,對我卻這般嚴厲,真是不公,徒兒滿心怨氣呢。”
林守溪瞥見那瓷瓶,心頭一驚,連忙摸了摸胸口,發現他珍藏的合歡散不知何時不見了。
慕師靖單手倒出一粒丹丸,以指夾著,直接推入了宮語朱紅瑩潤的唇中,與仙子的香舌纏攪,待她將濕漉漉的手指抽出時,宮語嗚地哀吟一聲,冷傲的臉上,已泛起了潮紅之色。
林守溪哪里見得師祖受辱,立刻要去勸阻,可他甫一松手,司暮雪卻是伸長九尾,前來阻攔,這一次,林守溪救人心切,亂了招式,反被司暮雪以九尾纏縛住四肢,動彈不得。
“主人急什么呢?這般好看的大戲,攪擾了作甚?難道主人不想看名動天下的第一仙子,被她親手調教出來的徒弟親手調教嗎?”司暮雪笑得千嬌百媚,先前被七擒七放的屈辱一掃而空。
宮語羞恥難當,心想其他人共同退敵之后,應是喝慶功酒才對,怎么到她這里,反倒是先被自家徒弟清算。
舉目道門,上上下下竟皆是逆徒賊女?
她正與磅礴的藥力抗衡著,慕師靖小巧的巴掌已無情落下,少女的巴掌與任何人的都不同,與其說那是抽打,不如說是凌駕萬物的法則對于世人的鞭笞,厚厚的白裘形同虛設,火辣的痛意傳遍全身,暴雨般的責罰下,宮語竟似小姑娘般踢起了腿兒。
慕師靖咯咯地笑著,一陣責罰后,貼著她的耳朵,問:“師尊知錯了嗎?若再不承認錯誤,徒兒就讓大家都看一看師尊挨打后身體的變化哦。”
“你……嗯哼……”
宮語心中天人交戰,要她向慕師靖服軟幾不可能,可若不服……
掙扎之際,慕師靖卻是停下了動作。
她捂著腦袋,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眼中的白芒也如潮水般急速退去。
宮語轉過粉頸。
慕師靖再度睜開眼,卻是迷迷糊糊的,她環顧四周,又看了看趴在她腿上的師尊,不由露出了困惑之色:“死城么,我回到死城了么,嗯,師尊大人,您這是做什么呀……”
下一刻,攻守立刻顛倒。
“哎……師尊,我不是……不是我干的呀,師尊不要遷怒……”
“唔……師尊你欺軟怕硬!”
“不要啊……師尊,師靖知錯了,師靖再也不敢了,求求師尊饒過……”
“師尊——”
林守溪嘆了口氣,心想真不愧是慕師靖,好不容易威風起來,也沒能威風多久。
他看了一眼司暮雪。
司暮雪知道,等罰完那位黑裙少女,就該輪到她了,她是識趣的,立刻收回了束縛著林守溪的如水狐尾。
“在我還沒有完全擊敗你之前,你依舊是我的主人,不需要你的憐憫與施舍,我會親自卸掉我自己的身份,至于你……呵,等我擊敗你之后,我可不會對你留半分情面的哦,到時候,我會好好欣賞你的痛苦與哀嚎的。”司暮雪貼在他的耳邊,笑著說。
林守溪聞言,倒也懶得反駁了,只是問:“有你這般對主人說話的嗎?”
司暮雪微愣,旋即再度露出那千嬌百媚的笑,她恰好斜坐在地,立刻跪正,雙手疊在腰間,柔柔一禮,“妾身口不擇言,惹惱了主人,還請主人責罰。”
當然,她豈會真的白白給林守溪懲罰,死城風雨已寂,她最后瞧了眼皇帝的尸首后,心滿意足地離去。
“后會有期。”司暮雪微笑。
林守溪頷首。
廢墟之中再不見紅發神女的身影。
送走了這尊九尾狐后,林守溪立刻去幫慕師靖解圍。
慕師靖躲在林守溪的身后,整理好裙擺,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一臉委屈地面對著盛怒的師尊。
林守溪好說歹說之下,宮語終于暫壓下怒火,只說了一句:“忘記今天的事。”
慕師靖點頭如搗蒜。
“好了,別在這里胡鬧了,先回去養傷,皇帝雖敗,但之后的事還須從長計議。”
宮語將白狐披帛纏回臂彎之后,面容重歸清冷,她背過身,向著城外走去,仙子的背影本該孤傲似劍,此刻卻籠上了一層輕紗般的媚意,臀腿裊娜款擺間,魅意流光,讓人移不開視線。
“呼,嚇死我了,還以為這次完蛋了。”
慕師靖輕輕拍了拍胸脯,小聲道:“多謝你了哦。”
“此事不是你做的,你毫不知情,本就無需為此挨罰。”林守溪說:“只是師祖怒氣無處發泄,所以連累了你。”
慕師靖瞳光變幻,將聲音壓得極小:“其實……其實也不是毫不知情……”
林守溪一愣。
慕師靖無辜道:“我哪里想到,這神性這般不濟事,只持續了這么一小會兒。”
林守溪看著她死不悔改的模樣,忽然有些后悔從宮語手下救下她了。
“所以,你也什么都記得嗎?”林守溪問。
“當然。”慕師靖眼眸明亮地看他,感慨道:“有些事,哪里是想忘就能忘的呢,對吧?”
林守溪用力點頭,他柔聲開口:“慕姑娘……”
“停。”慕師靖一臉嚴肅道:“叫姐姐。”
林守溪看著她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一時竟難以開口,宮語還未真正走遠,他被慕師靖這般盯著,心臟都像被少女溫柔地攫住,再難動彈。
“不叫我就不放你走。”慕師靖拉著他的手,說。
林守溪尚在猶豫,遠處的宮語已停下了腳步,她回過頭,冷冷地問:“你們倆在磨蹭什么呢?”
“沒,沒什么,我們收拾一下,馬上過來。”慕師靖大聲說。
林守溪深吸口氣,低聲喊了句:“嗯……姐姐。”
“這么小聲喊給誰聽的?”慕師靖不滿。
林守溪又喊了一句。
慕師靖依舊不滿。
這樣幾次之后,林守溪心一橫,氣沉丹田,作獅吼狀,慕師靖嚇壞了,連忙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唇,央求道:“夠了夠了,別喊了,你要不要臉啊……”
林守溪這才笑著住口。
“以后我就是名正言順的姐姐了,聽到沒有。”慕師靖說。
“好。”
此刻,林守溪什么都順著她了。
“真乖。”
慕師靖踮起腳尖,在他的側頰上猝不及防地吻了吻,林守溪心頭一驚,悄悄看向宮語的功夫,另一半臉頰也淪陷了,慕師靖嬌羞地笑了笑,說:“師尊要是知道,肯定會氣壞的。”
此時此刻,以背影對著他們的宮語,卻是露出了
柔和的笑。
林守溪與慕師靖將戰場清理了一遍,勤儉持家的兩人將還能用的武器盡數收納,也將皇帝的完美尸體當作舉世無雙的盾牌,收入儲物戒之中。
待一切完畢,慕師靖立刻向林守溪索要那個名為‘黃粱’的助眠之藥。
慕師靖堅信,只要吃了這個藥,她就可以再次進入那種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狀態,到時候,看誰還敢欺負她。
林守溪也沒吝嗇,將藥丟給了她。
慕師靖有前車之鑒,每次林守溪丟來的藥物,她都會反反復復地檢查數遍,才收納入懷。
離開之前,林守溪與慕師靖最后回看了一眼死城。
這座城是一切的伊始,是世人口口傳頌的恐怖之境,如今卻已成了廢墟,廢墟里,黃衣君王隕落神軀,與那座邪性的千手觀音之像一同葬在了風雨之間。
“都結束了。”林守溪說。
“只是開始罷了。”慕師靖卻道。
接下來的一天里,他們在一座庭院清幽的廂房住下,療養傷勢。
離開了死城之后,少年少女像是被抽去了骨頭,渾身疲軟,骨頭酥麻,躺在床榻上,一動也不想動彈,宮語照顧著他們,就像當初在武當山上照顧林守溪與小禾一樣。
對于死城時慕師靖的僭越之舉,宮語嘴上不在意,卻是懷恨在心,這一天里,她可沒給慕師靖好臉色看,幫她治療傷勢時還刻意為難,令得少女哀哀求饒。
慕師靖得到了非凡的力量,也不再是那個對師尊逆來順受的小姑娘了,包扎好傷口之后,她取出了‘黃粱’,吞下了兩粒,準備再度覺醒,好好報復師尊。
林守溪勸阻了一番,卻沒能攔住。
他眼睜睜地看著慕師靖吃完藥后目光迷離,倒頭就睡,宛若昏死,莫說是覺醒了,此刻就算黃衣君王重生,她恐怕都醒不過來。
“這鬧騰丫頭終于睡著了,倒是省心。”
林守溪正幫她掖被子時,一縷月光順著格子窗淌到了他的身邊,回過頭時,狐裘冷傲的仙子交疊著雙腿坐在書案上,笑眼迷離地看著他,她赤著足,粉嫩的玉趾上涂著艷紅丹寇,美得觸目驚心。
“師祖……”
林守溪怔怔地看著她。
宮語徐徐走到他的面前。
仙子眸中的冷冽霜意早已消散,修長曲翹的睫羽下,如水的柔情盛滿了眼眸。
“怎么,有了新的小嬌妻就不要徒兒了?”宮語笑著問:“今夜都不主動來尋我,害徒兒在房間里好等呢。”
林守溪連忙搖頭,道:“師靖傷重,精神也不太穩定,我怕她出事,所以……”
宮語看著他窘迫的樣子,不由笑了起來,她說:“放心,我看過了,她近來不會有大礙的,至于以后……以后,若真出什么事,也只能靠她自己挺過去了。”
林守溪神色凝重。
“好了,今夜別想這些,先陪徒兒去喝慶功酒。”
“小語酒量不好,淺嘗便醉,還是……”
“酒量不好不是正好么?”宮語反問,笑眼迷離。
“師祖的意思是……”林守溪一呆。
“今夜這般漫長,如何能只喝酒呢?徒兒還有好多好多事想與師父做呢,師父不用怕無趣哦,畢竟……”宮語清媚一笑,貼著林守溪的耳朵,說:“畢竟……吾道不孤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