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靈雪原。
巨型的冰窟宛若一座座相連的蜂巢,海水中浮起的冰正在詭異地燃燒,它們形成了一片幽綠的火海,火海之中,灰墓之君的邪神之影自冰窟深處拔起,直入云霄。
比起識潮之神的龐大,灰墓之君顯得很是修長。
它的頭部由無數臃腫的肉質組成,中心簇擁著一顆幽紅色的眼睛,眼睛下連接的神經赫然是長蟒糾纏般的觸手,它們從蒼穹垂落到冰面,表面閃爍著藍紫相間的電弧。
它是死靈的王,是飄拂在天地之間的最大幽靈。
但灰墓之君的運氣顯然不如識潮之神。
識潮之神一經出現,就險些毀滅了神山初興的文明,可這位灰墓君王從冰川中爬起時,迎面而來的,卻是盛怒的巨人之王。
巨人王的身高與灰墓之君持平,他的雙足踩在冰原上,一雙瞳孔也漸漸融為一體——現在的他只需要面對一個敵人,所以他也無需多余的眼睛。
巨人王的眼睛里充斥著宇宙獨有的光,這也被稱為末日之光。
在古老的神話里,末日本就來自宇宙。
巨人王和虛白、蒼碧一樣,祂們過去都是太古級的神明,與三大邪神平齊甚至更強,但守護世界的幾億年里,祂們的壽命與力量都已瀕臨盡頭,并非邪神的對手。
但巨人王與灰墓之君照面后,依舊打得難解難分。
巨人王不顧一切地燃燒生命,但灰墓之君卻必須保全力量,畢竟,祂離開雪原之后,還要去和其他邪神逐鹿天下。
象征瘋狂的邪神清醒得像是諷喻。
殊媱目睹了這場惡戰。
灰墓之君的身軀在巨人王的拳罡下破碎,墜落冰面,巨人王的肌肉與肢體也被灰墓之君纏絞,吞噬,兩人創造的領域在死靈雪原生成,它們像是兩股風暴對撞,撞擊形成的氣浪將方圓千里的冰面撕碎。
這也是殊媱第一次見到灰墓之君。
這與所有的壁畫古籍皆不相同,它們所描繪出的邪惡與妖異,根本不及眼前場景之萬一,殊媱見到灰墓之君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無法理解。
海浪從厚重冰面的裂隙里噴薄出來,雪災獸的嘶嘯宛若狼嗥。
這場神戰呈現在殊媱眼中的,除了恐怖的破壞力外,還有令人作嘔的血腥。
只見他們互相撕扯著身體。
灰墓之君的身軀殘破不堪,柔韌的身軀被絞扯撕爛。
巨人王更已不成人形,他的小腹被完全撕開,五臟六腑被盡數掏空,掉落在冰面上的心臟猶在有力地搏動,仿佛它還生活在身體里,還在為身軀的戰斗輸送血液與力量。
殊媱只覺得,這兩尊舊神是在互相千刀萬剮,誰的血肉先被剜盡,誰就落敗。
肉片與殘肢在空中一片片飄下,堆積成山,將所有的冰窟盡數塞滿。
殊媱戰意堅決,并未退縮,她振翅而起,聚起熾熱的龍息,朝著灰墓之君噴吐。
殊媱覺得,這是她一生中最燦爛的時刻。
父王死去,大靈乾樹枯萎,壓抑是為了剎那的燦爛陳鋪,她擊碎了壓在胸口的石頭,對著舊日的邪神發出宣戰的咆哮。
只是,殊媱也心知肚明,憑她現在的力量,注定會以失敗告終。
死靈雪原之外,蒼碧之王無暇抽身,它正噴吐著龍息澆洗被死靈黑暗污染的山岳,阻止黑暗侵入真國。
魂泉與司暮雪負傷,并未妄動。
傷勢最重的宮語猶在沉眠。
她睡了很久都沒有醒。
對于她這樣的頂級高手來說,沉睡這么久是不可思議的。
但宮語并非昏迷,而是陷入了一個荒誕的夢境,夢境里,宮語一直在下墜、下墜,她周圍的景色也在不斷變幻,從冰河時代到滅世之災降臨,從神濁橫流的荒古再到群龍起舞的年代……她像是在一條逆流的時間長河中回溯,尋找某一個最初的點。
那是比原點更原初的點,是一切時空與秩序發生的起點。
宮語無法脫離這種下墜感。
同時。
王主城。
靈根已隨著風飄了回來。
靈根的失而復得令許多人感到欣喜,只是,靈根中蘊含的力量無一例外遭受折損……往日的修行付之東流,儼然要重頭再來。
“六百余年修道,只是換這樣一個結局么?”
仙邀感受著空空如也的血之靈根,輕聲慨嘆。
對于真國的修道者來說,靈根就是他們的氣海,他們將絕大部分真氣都寄存在靈根之中,如今,靈根被神明借去使用,其中的靈力也幾乎被消耗殆盡,還給他們的,只是尚有些神奇的空殼。
“我倒覺得還好。”初鷺說。
“你是憶之靈根,修道也不過半載,當然無法體會我的痛苦。”仙邀沒好氣道。
“我怎么不能體會了?”
初鷺辯駁道:“我小的時候,想攢私房錢,我辛辛苦苦攢了三年,好不容易將存錢罐子塞滿了,卻被娘親發現,給搶了去,三年努力一場空,我當時傷心的要死。”
仙邀聽她這么說,心里也好受了些,不由問:“你攢錢做什么?”
“攢著將來成親時候用啊。”初鷺嘟囔道。
“嫁人?你從小就想這個?”仙邀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妹妹。
“是啊,小時候,我陪長輩們出去逛街的時候,偷買了幾本故事書,上面講了許多神仙眷侶的故事,我看了之后頗為羨慕,就很想成親。”初鷺如實說。
“偷買?”
“嗯,就是我先把書偷走再將錢偷偷塞到攤位上。”
仙邀也不知道如何評定這個妹妹,只是說:“你的婚事是由你長輩定的,不由你做主。”
“所以初鷺離家出走了呀。”初鷺理直氣壯道。
仙邀無言以對,這么多年,她從未想過成婚的事,所以也無法理解妹妹的心情。
“姐姐,你以后是不是就要從頭開始修道了?”初鷺問。
“或許。”
仙邀已感到疲倦,但除了修道之外,她似乎也無事可做。
“那姐姐還能變回以前的樣子嗎?”初鷺又問。
仙邀依舊保持著少女的形態,年齡、模樣皆與初鷺相仿,只是要更清艷幽冷一些。
“我是依靠花之靈根變小的,必須依靠花之靈根變回去,但……”
“花之靈根徹底消失了嗎?”
“嗯。”
“那姐姐怎么還這般貌美如花?”
“真土。”
仙邀不太想和這個妹妹說話了。
“要不姐姐來做我的同窗吧,這樣我們就可以一同修行了。”初鷺再度提議。
“同窗?”
“嗯,你也來拜入我家師父門下,我們一同重修道術。”初鷺說。
仙邀想起了那個被她追殺的少年,纖眉一點點蹙起:“你不如殺了我。”
“哦……”
初鷺也沒有勉強,只是自言自語道:“師父人很好的,也很厲害,姐姐嘗試過了說不定就會喜歡上的。”
仙邀不想理她。
這位曾經的真國第一神女盤膝靜坐,安撫靈根,待她氣息勻穩后,抬首看了眼天空,眸中再度浮現憂色:“為何今夜還沒過去?”
按照時間來說,長夜早該結束了。
可是,太陽遲遲沒有升起,整個真國始終被黑暗籠罩。
初鷺攏著師父給她披的衣裳,同樣憂心忡忡。
師父遲遲沒有回來,也不知是不是遭遇了不測。
想到這里,初鷺不由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佛祖菩薩保佑師父平安無事。”初鷺口中碎碎念念。
“求佛有何用?”
仙邀蔑然道:“這個世上哪來什么佛。”
“我師父說有的。”初鷺堅持道:“我還聽師父講過圣菩薩普度眾生的功績呢,栩栩如生!”
“你師父哄你開心罷了。”仙邀說。
“師父說有就是有。”初鷺哼了一聲。
仙邀還想逗弄妹妹兩句,北方的天空中,忽有金光乍現。
那不是太陽的光,但那比日光更為圣潔明亮,它浮現在黑色的云層里,如利劍穿刺,斬破一切夜華,將整片天空都照成了熔爐般的燙金色。
與光一同涌現的,還有梵唱。
縹緲的梵唱。
“姐姐你看,師父沒有騙人,這個世上果然有佛!”初鷺驚喜地說。
殊媱也看到了佛。
死靈雪原里升起的佛。
再次之前,巨人王已經死去,死在了她的面前。
巨人王哪怕竭盡全力,依舊不是灰墓之君的對手,他的身體被徹底掏空,只余一副孤零零的軀殼矗立于天地之間,無論如何也不肯倒下。
死靈雪原畢竟是灰墓之君的地盤,無論是巨人王還是殊媱,身處黑暗中時,皆如身在沼澤之中,寸步難行。
她血肉未齊,力量未復,根本不是灰墓之君的對手。
最令人絕望的是,她竭盡全力,飛上高空,拼著心臟被毀去的風險撕開了祂的巨眼后,那只眼睛竟在眨眼之間就恢復如初了。
這才是太古級神明真正的實力啊……
殊媱覺得,巨人王是白死的,她的努力也是徒勞的,這種神明根本就無法戰勝,只能讓皇帝這種惡徒來與其黑吃黑。
正當殊媱絕望時,佛光亮起。
殊媱順著佛光向上望去。
大佛在天地間勾勒出了身體的輪廓。
但是,這與傳說中方面大兒慈眉善目的佛不一樣,這尊佛極為清美,她像是從晶瑩冰蓮中涅槃出的魂魄,又在太陽初升之時鍍上了永恒的光,令人不敢直視。
等到黑云消散,金佛露出其真容時,殊媱心中更加震撼。
“這,這不是……”
這尊佛的樣子赫然是巫幼禾!
殊媱瞠目結舌。
過去,她與巫幼禾一同居住在巨人王殿時,曾好奇地打探過她的來歷,殊媱問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巫幼禾回答說,她以前當過一段時間菩薩。
殊媱本以為她是在打趣,一笑置之。
今日,殊媱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巫幼禾竟沒有騙人。
她真是菩薩。
比起天空中的聲勢浩大的金佛,行走在雪原上的少女看上去渺小得多。
小禾行走在雪原上。
少女雪發白裙,身影纖細,清純得像只無意間闖入狩獵場地的小綿羊。
但哪怕是灰墓之君也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小禾早已在預見靈根里見到了這一天。
靈根給予她的畫面里,她成為了世間唯一的女帝,高居王座之上,俯瞰蕓蕓眾生。
她沒有將這一幕告訴任何人。
這段日子里,她收斂了嬌蠻任性的性子,與林守溪、慕師靖等人相處融洽,她極盡溫柔服侍,同時也努力地記取著每一刻的美好,樂在其中,并將它們當作與未來漫長的孤獨對抗的力量。
今日,她終于覺醒了這份力量。
這份力量遠比她想象中更為強大。
這并不是皇帝的力量,皇帝早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她哪怕吃掉了殘缺的皇帝,也絕不可能一躍成神。這份力量真正的來源是鎮守。
皇帝死在她識海中的那一刻,鎮守傳承也徹底醒來了。
當初。
皇帝在選定她作為容器之一時,鎮守也做出了應對,祂給予了小禾一條命運之線,在那條命運之線里,作為巫家四小姐的她,哪怕命運多舛,也最終會得到鎮守傳承。
鎮守傳承可以幫助小禾更快地明悟知識、通曉語言,但它最重要的作用卻是防止皇帝的寄生。
這是陽謀。
相當于在院子門口放了一條惡犬,防止賊人上門偷盜。
但最難防備的也是陽謀。
正因為有了鎮守傳承的存在,原本作為完美容器的小禾,一下子成了可以完美吞納皇帝的存在。
鎮守在將傳承交給小禾時,想的從不是用它來保護小禾,而是讓小禾有朝一日將皇帝吃掉。
小禾做到了。
賊人不想進院偷盜,于是她趁著賊人虛弱將她拖了進來,喂了守院的惡犬。
鎮守傳承是器具,皇帝意志是意識,它們都是蒼白的造物,而這兩者在小禾身體里相融時,像是火炬被點燃,劈開萬載黑暗,將她的道心照得耀如明鏡,與此同時,偉大的力量也春風化雨般流入了她的身體。
因為她得到傳承后,在廣寧寺住了幾個月,于是,鎮守傳承也被塑造出了佛的氣質。
這是無數生靈乃至神明夢寐以求的力量。
但如果可以選擇,小禾更想每天和夫君與姐妹們在一起嬉鬧,她想欺負她們,也想被她們欺負,想在寂寥無事的夜晚躺在夫君的懷中,與他耳鬢廝磨徹夜,想一起吵吵鬧鬧,一起郊游踏青。這是她永遠不會厭倦的悠閑與寧靜,但這個世界偏偏容不得這樣的寧靜。
于是,她只好拿起刀劍。
為了這份力量,她付出了太多,其中就包括守身如玉至今。
當初云真人挑選神侍之時,就有明確的要求:須是處子之身。
當然,如今她得到了力量,在這方面倒是百無禁忌了。
只是,她好不容易熬到解開束縛,就要與邪神為敵。
“還飛的動嗎?”
小禾來到殊媱身邊,摸了摸她破碎心臟中露出的腦袋,問。
殊媱試圖調動力量,可心臟損壞太過,龍瞳怎么也亮不起來。
“你先回去吧,活著最重要,虛白龍骸可以日后再騎回去。”
小禾將殊媱從心臟里拉了出來,囑咐她離開這片死靈雪原。
“小禾姐姐原來這么厲害啊……”殊媱由衷感慨。
“當然,作為小姐的眷者,若是太過弱小,豈不是折了小姐的顏面?”小禾笑著問。
殊媱用力點頭,心想小姐身邊哪是臥虎藏龍,分明是臥妖藏神啊……
“好了,快點回去吧,你在這里,我施展不開拳腳。”小禾說。
殊媱乖乖聽令,返身離去。
跑遠之后,殊媱才再度回首。
噴薄的金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再凝神時,蒼穹中,兩尊神明已戰在一起。
莽莽雪原之上,一半金光,一半陰影。
殊媱跑著跑著,迎面遇到了林守溪與慕師靖。
很顯然,他們也是來尋小禾的。
死靈雪原本是兇險的,但林守溪與慕師靖無論去哪,都有佛光庇護上頭,窮兇極惡的雪災獸遇之則避,不敢妄動。
——小禾知道他們來了,暗中分了一份力保護他們。
前方是神戰的領域,林守溪與慕師靖縱然見小禾心切,也無法越過這片絕對力量構筑的領域,他們只能站在這片冰崖之上,遙望著這場驚世之戰,期待小禾凱旋。
“那邊發生了什么?”林守溪詢問殊媱。
殊媱將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出。
“小姐,這些都在你的算計之中么?”殊媱說完之后,崇敬地看向慕師靖,問。
“我……”
慕師靖演到這里,也難以拆穿,只好道:“當然,小禾作為我最好的眷者,會在今日焚盡黑暗,令真國重見光明。”
說完,慕師靖還怕林守溪吃醋,猶豫著要不要在眷者前加個‘女’字。
但林守溪根本沒想這些。
來到死靈雪原后,哪怕有金焰護身佛光普照,他依舊感到眩暈。
這種眩暈感他很熟悉。
他知道那個夢又要來了。
那個半人半龍負碑而跪,青銅銹劍將黑影釘死在古銅王殿的夢!
果然,這個夢再度出現在了他的腦海里,夢中的黑影對著他艱澀開口,聲色不清,話語倒是明晰:“攔住它。”
攔住它?
攔住誰?
林守溪只感到一頭霧水。
正在這時,地動山搖,冰崖開裂,三人失去了立足之地,向著下方墜去。
慕師靖反應及時,帶著林守溪與殊媱踩踏碎冰,平穩落地。
她以為這只是神戰引起的尋常地動,并未在意,但,下一刻,林守溪陡然睜眼,厲喝道:“攔住它!!”
慕師靖也一頭霧水,但她敏銳的感知里,也察覺到有什么東西來了。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東西趁著神明死戰,逃了出來!
林守溪對空揮出一劍。
叮——
鋼鐵相撞。
劍光璀璨炸開。
林守溪身形倒滑。
空中也確確實實有東西被截住了。
慕師靖與殊媱向上望去。
方才還空空如也的上方,赫然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它像是青銅打造的,主干部分看上去像是劍,但它的中軸兩側,又延伸出了許許多多的枝狀結構,看上去又像是一株青銅樹。這個亦樹亦劍的東西有數十丈之長,更似寶塔,而非人該持握的兵器。
慕師靖瞳孔驟縮。
她想起了什么,紅唇翕動,只吐出了兩個字:
“誅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