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長安,比白天更加絢爛。
雕飾精美的木制花燈懸掛于樹杈枝頭與飛檐之下,人群熙熙攘攘,天南海北的口音彼此交匯,這幅喧嘩熱鬧的景象仿佛永遠不會消散。
李昂行走在狹窄巷弄中,得益于今年年初竣工的長安水渠翻修工程,街道變得整潔干凈了許多,看不見肆意橫流的污水。
過修政坊,青龍坊,來到曲江池畔。
河上一如既往地停著諸多畫舫,李昂沿著河流走了一陣,發現了一艘如昭冥令牌上所說的、懸掛有四紅二白燈籠的船只。
其正停靠在岸邊,從中傳出陣陣絲竹歡笑與觥籌交錯聲。
李昂提了提肩上藥箱,踏步登上船只。
船上的伙計見到他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笑著躬身迎接道:“郎君這邊走。”
李昂邁步走進船艙,艙室里擺放著兩排桌子,幾位士大夫和妖艷女子正歡笑著喝著酒,完全沒有朝李昂方向投來視線。
咚——
船夫用竹竿朝岸邊撐了兩下,畫舫悄然滑入鏡面般的江水,向著曲江池南側駛去。
“這是你的偽裝?”
畫舫上歡聲笑語依舊,那個原本忙前忙后的青年伙計,隨手將毛巾塞進腰帶里,雙手叉腰語氣平靜地問李昂道。
“是。”
李昂點了下頭,他在出門后進行了一系列偽裝,包括穿增高鞋墊,
墊厚鼻梁,臉頰顴骨下方涂了陰影,看起來更加成熟立體,看起來更像是二十余歲的青年。
為了增強偽裝效果,他還在鞋底放了兩顆黃豆——這會被動改變他的行走姿勢,用來騙過長安萬年縣里的不良人綽綽有余。
“化得不錯。不過最好還是再戴上這個。”
鴉九語氣的青年伙計點了點頭,從懷里掏出一張皮革面具丟給李昂,“我們要去鬼市一趟,戴上面具,省得被我師弟和鬼市里的人認出來。”
李昂接過皮革面具,仍是中年男子的臉,不過和上次使用的人臉不一樣。
“你師弟?”
李昂給自己戴上面具,問道。
“我老師君遷子的另一個弟子。可以叫他烏獲。”
鴉九淡淡說道:“這次我們和他一起行動。
你的身份,是擁有前隋宗門籬花谷部分傳承的醫師。”
“哦。”
李昂點了點頭,心思急轉,什么叫省得被我師弟認出來,鴉九的師弟不知道李昂的真實身份么?
還是說鴉九拉他入伙、給他昭冥令牌,并沒有經過君遷子的許可?
亦或者只是單純的鴉九、烏獲師兄弟之間相互厭憎,彼此看不順眼?
而且,鴉九為什么要給自己安排個籬花谷醫師的角色?還讓自己帶上藥箱,難道是要醫治什么人么...
“另外,還有這個。”
鴉九從腰帶錦囊里拿出一樣東西,拋給李昂。
那是一塊用金線系著的錐形利爪,漆黑透亮,在燭光照耀下反射著溫潤光澤。
有點像是摸金符。
“二級妖獸,連山鼠的爪子。”
鴉九說道:“恒定了掘穴術,注入靈力后使用,最多能釋放三次。
由于是妖獸天賦,比巡云境修士釋放出的掘穴術效果更強,給你保命用。
注意釋放時機,如果在地下深處耗盡了次數,就會被活活困死在那里。”
這就是提前預支的報酬了?
掘穴術能夠融化泥土,在地下穿行,必要時鉆到地下就能救自己一命,還可以拿來遠遁或者潛伏前進。確實是件不錯的異化物——而且沒有負面效果。
李昂在學宮藏書閣中看到過物品資料,朝鴉九點了點頭,將連山鼠爪收進腰帶上的錦囊里,“我要做什么?”
面前的畫舫伙計,從墨絲的情緒感知來看,也不是鴉九的本體。
但對方既然能拿出二級異化物作為預付報酬,應該不會誆騙,或者為難自己。
“縫合傷口。”
伴隨著鴉九的話語,畫舫再次停靠在岸邊。
沉重的啪嗒聲在窗外響起,
一只染著污泥的長靴,登上了船板。
踏踏踏。
腳步聲漸行漸近,一個有著濃密眉毛、古銅色皮膚的健碩青年,登上船只,向著艙室走來。
他表情懶散,右手伸進衣服敞開的懷里,撓著肌肉線條分明的腹肌,左手則提著一個巨大而沉重的鐵皮箱子。
“東西我帶來了。”
名為烏獲的青年將鐵皮箱子隨手丟在船艙地板上,
咚的一聲,將堅固牢靠的艙室木板砸出肉眼可見的沉重凹陷。
先天武者。
李昂微不可察地咂了下嘴巴,鴉九和這個所謂的烏獲,都有著巡云境級別的實力,也不知道二人在謀劃著什么東西。
烏獲大大咧咧地盤腿坐下,稍抬起頭,看著沉默寡言的李昂,隨口問鴉九道:“這就是你找來的醫師?可靠么。”
“比你可靠。”
鴉九淡淡回了一句,蹲在地上,打開了鐵箱。
鐵箱內壁刻著紛繁復雜的符文,鐵箱底部鋪著一層厚厚的、防撞防摔的稻草,
而稻草中間,則靜靜擺放著一截手臂。
李昂瞳孔微微收縮,箱子裝著的手臂材質,非肉非金非木。
從手臂斷裂面處開始,呈現出死氣沉沉的灰白色,直至指尖部位轉化為蠟黃色。
就像是整截手臂,自斷裂面處開始石化一樣。
“釋醒僧的右臂...”
鴉九語氣平淡,隔著一層白布,撿起稻草中的手臂,將其翻了個面。
斷臂看上去堅固如同石塑,其手臂背面,有著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
不是漢字或者西荊、南周所用字體,也不是學宮書籍上看到的任何一種文字。
李昂心底一動,釋醒是百年前的長安“高僧”,他出生于荊國與虞國的邊境交匯小鎮,三四歲時便顯露出宿慧,被認為是先賢轉世,
時任長安白馬寺方丈的處明僧,專程將他帶回白馬寺,悉心教導。
釋醒僧長相俊美,學識淵博,十三歲時就能在僧道辯論上,將各方對手辯得啞口無言。
十五歲時,就達到了巡云境,差點刷新了兩百年前蘇子的修行記錄。
水墨丹青,絲竹聲樂,乃至茶道、詩詞、博物等,釋醒僧都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優秀。
以至于當時的學宮山長仇知白(也是現任山長連玄霄的老師),都想要破例收其為外門弟子。但是被釋醒僧所拒絕。
理由則是“愿三輩事佛。”
按照正常流程發展下去,釋醒僧將成為白馬寺歷史上最年輕的住持方丈。然而誰也沒想道,他會從浩如煙海的佛經中,找出一本北涼時期的《大云經》,并對其重新注疏,編成《大云經疏》,獻給圣后。
《大運經疏》中記載了女子當國王、并晉升為佛的故事,突出圣母神皇受命于佛陀、受命于昊天的主題,強烈暗示圣后應該改朝換代。
釋醒僧的名聲地位,以及圣后本人的默許乃至推波助瀾,令《大運經疏》一經問世,便有大量善男信女和佛門僧眾,主動上表請求抄寫。
圣后對此樂見其成,下令各州府都要修建大云寺,以藏此經。最后結果就是虞國各地到處都是對圣后的歌頌贊揚,助圣后名正言順登上皇位。
釋醒僧因為首倡之功,事后得到了諸多封賞,包括爵位與紫袈裟。自此能名正言順地進宮講經——這一行為也被一些人懷疑他是圣后的面首。
往后十年,圣后對釋醒僧榮寵有加,直到某天圣后突然下旨,以車裂之酷刑誅殺釋醒,并將白馬寺中的釋醒弟子,也一并連誅。
圣后態度突如其來的轉變,令后世有著諸多觀點。有的人說是圣后厭憎佛門斂財無度,想要借釋醒人頭一用。
有的人說是釋醒僧在讀了一本劍仙留下來的書以后,像那位劍仙一樣發了瘋,向圣后提了虛妄妖言,令圣后驚懼莫名,急忙下令誅殺他。
還有的人說,釋醒僧是佛陀轉世,早就料到自己會死,只是借圣后的手,早返輪回而已。
無論哪種可能性,釋醒僧被車裂而死,都是件極為詭異的事情——他修行天賦遠超常人,十五歲就達到了巡云境,三十余歲而燭霄。
一個燭霄境強者,哪怕面對數名同等級對手,也不至于死得無聲無息,
但釋醒僧卻偏偏束手就擒,任由圣后的人將他捆住,關押,車裂。死時臉上還帶著慈祥微笑。
‘釋醒僧死于七十年前,其死因詭異,尸首與墓地也無人知曉。昭冥組織是怎么找到這條斷臂的?斷臂背面的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鴉九為什么說要我縫合傷口?難不成有人要移植釋醒僧的斷臂?維納斯嗎他是。’
李昂心思急轉,釋醒僧一案疑竇重重,并且涉及到圣后的統治之謎,哪怕學宮中也沒有太多資料——畢竟圣后當初能上位,和當時學宮山長仇知白保持中立態度有很大關系,放在現在并不多么光彩。
“衣服穿好。”
鴉九斜了烏獲一眼,后者冷哼一聲,懶散地將衣服扯好,躺在凳子上裝作喝醉睡著,
李昂也扮演起畫舫客人的角色,微笑著和鴉九的傀儡們觥籌交錯。
畫舫順利經過了曲江池關口,駛出長安城,在河畔邊停下。
鴉九的另外幾名傀儡,已經準備好馬車,在河畔處等待。
李昂和烏獲各自登上馬車,一路東行,來到一處山坳。
山坳中樹影憧憧,時不時傳來一陣怪異鳥叫獸吼,
烏獲見怪不怪地跳下馬車,徑直來到河邊,輕描淡寫地搬起一塊一人高的巨石,露出下方黑黢黢的洞窟入口。
長安鬼市四通八達,說是狡兔千窟也不為過。
鴉九舍棄了其他傀儡,以畫舫伙計的身份,提著裝有釋醒僧斷裂手臂的鐵箱,走下洞窟。
李昂緊隨其后,烏獲也在跳下洞窟后,將巨石搬回原處。
“跟我來。”
鴉九一撮手指,于指尖點燃微焰,沿著曲折河道,涉水而行。
他對這片區域的地形顯然極為了解,經過幾處拐角,翻過幾道看似不可逾越的瀑布,前方的巖壁頂部高度陡然提升,空氣不再沉悶,甚至還出現了隱隱約約的密集火光。
那是...真正的鬼市。
李昂的眼睛微微瞇起,只見前方地勢豁然開朗,巖壁頂部高達百米,河床寬逾十丈。
寬闊的河床,令暗河河水也不再暴躁狂涌,平靜如同地上湖面。
河床兩側的地面,還鋪著整齊的青石板,墻上插著一盞盞長明燈,
無數人影,在飄搖燭光下行走,
小販們坐在由木材竹子搭建而成的低矮棚屋里,宛如長安兩市的尋常商販般叫賣著,
只不過...
“羊魃肉,新鮮的羊魃肉哩——”
“鳀魚妖,千貫不二價。”
“牛肝視肉,食之可明目!”
身高體壯的肉攤老板,一揮切肉刀,將三顆眼睛的羊首劈成兩半,
旁邊的羹湯掌柜,隨手從滿是毒蛇的籠子里,捏出一根花花綠綠的雙頭蛇,用匕首輕巧地割開蛇腹、挑出蛇膽,將蛇膽拋到開水中清洗一番后,再將其切成碎末,倒入羹中,做成蛇膽羹。
賣鳥獸的老板,一邊吆喝著,一邊用竹杖敲打著鐵籠,令鐵籠里關著的犬狀妖獸高聲吠叫,咳嗽般噴出一團晦暗火焰。
潮濕水汽,與香料氣息、食物氣味、鳥獸臭味等混雜在一起,變成一種難以名狀的詭異味道。
整個鬼市擁擠嘈雜,混亂骯臟,卻又透露著某種怪異的秩序——甚至還有一隊穿著類似金吾衛盔甲、戴著鬼面的兵卒,沿著河道兩側巡邏,維持秩序。
這是和長安城、學宮截然不同的景象,李昂跟在鴉九后面,能隱約感覺到這里大部分人都是修行者,修為或高或低。
許多人都戴著偽裝用的面具,
那些不戴面具的,也用厚厚的蓑衣遮掩面龐,或者直接蓬頭垢面,看不清原本長相。
“小郎君,要買花么?”
一個身型傴僂的老婦人,提著花籃朝鴉九走近過來,慢悠悠地抬起臉,露出一張一半衰老、一半稚嫩的面龐。
她的花籃中盛著一層黑土,從土中生長出的花朵顏色灰白,花瓣纖細舒展,傳來陣陣芳香,十分討喜。
但仔細一看,土壤中種植的哪里是什么花朵,分明是一只只干枯人手。而所謂的纖細花瓣,也不過是過度生長的狹長指甲。
“不用。”
鴉九表情冷淡地拒絕了對方,大踏步走過,
李昂經過老婦人時,朝花籃看了一眼,搖了搖頭,輕聲嘀咕道:“得了灰指甲,一個傳染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