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怎么辦?”
墳山上,四人環顧四周,看著滿坑滿谷的墳塋。
“集中起來,蓋上吧。留下紙條說明情況。”
李昂思索片刻后說道:“這里天黑得很快,把棺材蓋上后,我們就去山后面。”
按照卓文柏的說法,棲水村的一切,都源于后山那片能產出黑魚的湖泊,那是慶典的舉行地點,也是李昂一行人沒探索過的最后地方。
眾人合力處理好棺槨,走下墳山。
此時棲水村中的村民,已經提前結束了農活,在村中集合。他們換下褐衣,穿上襤褸老舊的衣裳,靜默無聲、整齊有序地整理著蠟燭、鼓樂、燈籠等慶典道具。
“那些衣服是被刻意做舊的。”
嵇星望遠眺著說道:“本來是新衣,被剪裁成襤褸破爛的樣子,打上補丁。”
關安雁問道:“是為了模仿以前的傳說么?”
“嗯,應該是。”
嵇星望說道:“他們裝扮成當時正在逃亡的祖先們的模樣。
就像一些地方的民俗舞蹈一樣,用集體表演的方式,還原古代傳說里的事跡。”
伴隨著嵇星望的話語,一群村民扛著捆成長條狀的漁網緩步走來,整個村落的人似乎都聚集到了這里,包括李昂等人白天時見到的位于祠堂中的村民。
除了卓文柏一家。
“他們要收拾東西準備上山了。”
嵇星望見狀疾聲道:“太陽落山他們就要轉變,我們要趕在他們之前去到山上。”
李昂望著棲水村,數著到場人數,沉默良久,突然拿出紙筆,在紙上畫了張女子的臉龐,遞給其他人看,“這張臉,你們認識嗎?”
“嗯?”
三人困惑不解,余永看了一眼,疑惑道:“這有點像是...七淮娘娘?”
余永余遠兩兄弟,在并州城中專門拜訪過傳聞中很靈驗的七淮娘娘廟,還求得了下下簽,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七淮娘娘么...”
李昂意識到了什么,說道:“你們去山上調查,我去其他地方探索,如果遭遇危險,就發射通訊煙火。”
“什么?!這個時候你還要分頭行動?”
向來持重沉穩的嵇星望此刻都忍不住質疑道:“還有你這畫是從哪里得來的?”
“長話短說,說來話長,我還是不說比較好。”
李昂快速道:“現在只是有個猜想而已。對了,如果遇到玉書生他們,一定要問清楚并州附近七淮娘娘廟的由來。”
說罷,他一蹬大地,悄然躍入密林之中。
嵇星望三人還想再問,但此時夕陽漸漸西下,濃霧從山林間緩緩漫出,逐漸遮蔽視線,
而遠處山村中,那群棲水村民也奏響了鼓樂,向山上進發。
“他在搞什么?”
余永緊咬牙管道:“都說了霧里面有鬼,他是要去送死么?還是想獨自逃出去。”
“路修士不是那種人...”
關安雁辯解了一句,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她的直覺異常敏銳,“感覺”路飛不是壞人,但她也隱隱覺得,對方身上總是少了點人氣,很像是修行了邪道功法。
“好,他要走我們也攔不住他。”
嵇星望收回視線,沉聲道:“上山吧。趕在村民之前,去到湖泊那里。”
卓文柏的家,到了。
李昂悄無聲息推開房門,卓文柏夫婦,以及他們的女兒都不在這里。
“果然。”
他張開嘴巴,吐出了一塊魚肉——那是從腹腔中反芻出來的、由卓文柏妻子所烹調的黑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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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是因為棲水神的存在,導致湖中黑魚能被人們所捕撈上來,因此棲水村才要每年供奉神明,而那些吃下了黑魚魚肉的人,則有可能看見棲水神的幻影。
但剛才,李昂咀嚼了黑魚魚肉,看見的,卻是七淮娘娘的臉龐。
“棲水神...七淮娘娘...”
他喃喃自語著,收起魚肉,推門而出。
后山樹影憧憧,陰冷莫名,
嵇星望等人搶先抵達后山,只見后山湖泊確實像卓文柏描述的那樣,湖岸渾圓無缺,湖水清澈潔凈,
借著殘余的夕陽余暉,能看見湖水中恬淡游曳著的一條條黑魚。
“這里有塊石碑!”
余永一眼就看見了在湖岸邊緣,傾斜豎立著一塊石碑。
石碑整體呈柱形,背面長著青苔和干枯藤蔓,正面由于斜向朝下的緣故,保存得相對完好,能勉強看見上面有著許多歪斜彎曲的刻痕。
“契文...”
嵇星望深吸了一口氣,立刻讓余永讓開,自己湊上前去,仔細觀察。
“契文就是殷商甲骨之文字,因以契刀刻于龜甲、獸骨上而得名。是金石學的內容。”
關安雁對余永解釋道:“楚師兄就是研究契文的。”
“哦。”
余永點了點頭,金石學研究前隋時期就有,一些宗門比如太玄宗,就曾收集過大量的竹簡、甲骨、青銅器、石碑,研究上面的文字,試圖通過還原遠古時期的歷史,來獲得古時修士的力量。
傳說上古時代沒有修行之法,人神共居,血脈越接近神者,就擁有越強的力量。比如“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伏羲。”
人神共居的時代結束后,商朝依舊崇拜著鬼神之說,無論戰爭、放牧、耕田、求雨,都要祈求神明指引。
直至后來昊天道門出現,對鬼神的崇拜才逐漸轉為對昊天,也就是天本身的崇拜。而世間修行之法,也從血脈傳承,變為以靈脈為基礎的修煉。
由于那段古老歷史,涉及到昊天道門誕生的隱秘,
昊天道門的歷代掌教,一直在不遺余力地進行掩蓋與清除,將秘密始終封鎖在太皞山內,
這也就導致中原王朝對商周以前歷史的認知,遲遲停滯在傳說神話的階段。
事實上,太玄宗之所以能率先開始研究金石學,一方面是他們勢力龐大,行事隱秘。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前隋時期,昊天道門的數位掌教均過早死亡,或死于非命,導致太皞山內部動蕩不休,幾位最有可能上位的神官相互攻訐內斗,對世間王朝的控制力極大衰弱,
才讓太玄宗等宗門肆意生長,并導致后續學宮的做大,逐漸有了不懼昊天道門的底氣。
余永對這段歷史隱秘沒什么興趣,但一直在研究金石學的嵇星望卻大為激動,
他用手掌輕輕拂過刻痕,從刻痕中搓出了類似稀薄漿糊的東西,喃喃道“白芨水...”
“楚師兄來過這里?”
關安雁激動道。
中藥白芨浸入水中,熬制過后得到黏性膠,是金石學拓印的工具之一。
白芨水痕跡還很清楚,意味著前不久就有人到過這里,并對石碑進行過拓印——顯然是楚浩漫無疑。
“嗯。浩漫比我們先到這里,肯定也得到了某些信息。現在只需要弄清楚石碑上的文字即可。”
嵇星望半蹲在地,逐字逐句,艱難解析著石碑上的文字。
關安雁問道:“老師,這上面的契文是什么意思?”
“甲午卜...貞勿...今日...用...胹...”
嵇星望搖了搖頭,起身說道:“不行,這些文字已經剝落風蝕了不少,沒法完整解讀,只能勉強猜測。
這句話里,甲午是占卜的日期。
貞是商代專門占卜問神者,
而胹,《左傳·宣公二年》有云,宰夫胹熊蹯不熟。意思是烹煮爛熟。
聽起來,像是在甲午時候,找人占卜問神,得到了某個結果,烹煮了什么東西。”
“商代人連吃飯煮東西都需要占卜一下么?”
余永眉頭皺起,
不等嵇星望進行解釋,鼓樂聲就已由遠及近。
那群棲水村民,提著燈籠燭火,扛著漁網,向山上走來。
“躲起來。”
嵇星望立刻帶著兩人后撤,遠遠躲到密林深處,設下隔音符等符箓,隱匿氣息,悄悄觀察著棲水村民的舉動。
黃昏已至,棲水村民顯得更加呆板麻木,一些人四肢扭曲,身形虛化,距離徹底化為惡鬼只差一步。
但他們依然在冥冥中力量的驅使下,嚴格執行著慶典流程,像是在給那些不存在的鬼神與游客們表演一般。
那些穿著破爛衣裳的村民,以流民祖先身份出場,環繞湖泊數周,期間不斷發出夢囈般的呻吟,時而摔倒,時而站起。
而鼓樂隊則全神貫注,忘我地奏響嘈雜樂曲。
不知是舞蹈原本如此,還是由于演員們已經身化厲鬼的緣故,整個過程呈現出一種異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躲在陰影中窺探的嵇星望三人,只覺渾身冰冷,五感震顫,心底油然而生厭惡、煩躁與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舞蹈終于結束,村民們將一個沉重的、蓋著紅布的木質四方桌子,搬了出來——桌面上明顯擺放了什么鼓鼓囊囊的東西,頂著紅布浮現出輪廓。
很快嵇星望三人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伴隨著一位村民將紅布掀開,數盤碼放整齊的五谷雜糧呈現在桌子上。
眾村民將五谷雜糧倒入湖中,湖水立刻水花四濺,
無數原本游曳在湖中的黑魚,紛紛浮上水面,吃著糧食。
嘩啦——
趁著這個機會,村民們將漁網浸入湖中,跪倒在地,作祈求狀。
“老師...”
關安雁輕聲道:“那些糧食擺放位置的形狀...”
“我知道,像人。”
嵇星望吸氣道:“頭為稻、身為黍、心為稷、手為麥、腳為菽。構成一個人形。這應該就是模擬棲水村建村之初,那個棲水神浸入湖泊的場景....”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銳的嘶鳴聲,打斷了嵇星望的話語。
只見湖泊中,那群肥碩黑魚在吞食了五谷雜糧后,并沒有落入漁網之中,而是沿著漁網縫隙,紛紛鉆走。
這件事情似乎給棲水村民帶來了莫大恐懼,他們終止了鼓樂與表演,圍聚在湖畔,向湖中張望,發出惶恐驚叫聲。
咕咚咕咚。
棲水湖的湖面,如同沸湯一般,不斷冒出大大小小的氣泡。那些沒有被吃掉的五谷雜糧,隨著氣泡炸裂而飛濺出來,灑向湖畔。
“這是慶典的一部分?還是慶典失敗了?”
余永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只見湖水如沸騰般持續翻涌,形成漫漫洪水,澆滅了燈籠,沖垮了河畔泥土,折斷了沿岸樹木。
那些湖中黑魚,則被水流沖到岸上,紛紛擱淺。
放眼望去,無數條黑魚堆積在了地上、樹上、石頭上,令人懷疑這湖究竟有多深、黑魚數量有多大、
棲水村村民們,絲毫沒有為魚獲而喜悅,他們惶恐尖叫著,起身后撤,透過折斷倒塌的森林,看見了隱藏在林中的嵇星望三人。
所有村民都僵在了原地,無神雙目凝視著三名外來者。
“逃!”
來不及多想,嵇星望朝前方甩出數張符箓,雙手抓住余永和關安雁,施展羽落術,向山下滑翔而去。
那些半妖鬼化的村民,則似乎已經認定他們就是干擾慶典的元兇一般,瘋狂追逐過來。
狂風在耳畔呼嘯刮過,
嵇星望給余永、關安雁一人貼了一張羽落術,讓他們自行滑翔,而他自己則轉過身來,手中術法不休,朝著追擊來的村民厲鬼們釋放。
縛火、裂地、雷擊、風爪..
轟轟轟轟!
作為巡云境修士的嵇星望全力出手之下,煊赫雷霆筆直劈下,烈火洶洶點燃山林,
追逐而來的十余頭厲鬼被掀飛轟走,但數量更多的厲鬼,仍借著下墜之勢,奔襲而來。
“木含陽氣,精構則燃。焚之無盡,是生炎山...”
嵇星望見狀,眼中厲色一閃,雙手結成法訣,朝向斜下,自下而上重重一掃。
呼——
烈烈狂風沿著他的手指軌跡,向山上吹刮而去,在經過山林的瞬間,驟然升溫,
直接引燃空氣,點燃林木,在山腰處劃出一道近五十丈長的火帶。
巡云境·炎山術
風助火勢,火借風威,
火帶急速蔓延,令空氣都為之扭曲變形,而那些下墜而來的厲鬼們,也被阻擋在火帶之外。
“應該能拖延個一刻、半刻鐘的時間。”
臉色蒼白的嵇星望長舒了一口氣,帶著余永與關安雁二人飄落在地,腳下不由自主一軟。
“穩住。”
余永一把扶住嵇星望,突然間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
他猛地扭頭看向林間,抬起手臂,掌心捏著一把匕首隨時準備拋出。
“等等,是我!”
神色慌亂的玉書生從霧中跑出,上氣不接下氣地疾聲說道:“我剛從墳山那邊過來,和我一起的廖凱風和閻言都已經死亡,化為厲鬼。
廖凱風被殺了一次,而閻言也被我甩掉,但他隨時可能過來。我們最好立刻離開...”
“不急。”
低沉聲音從霧中傳來,
李昂踏步走近,隨手將一條肥碩黑魚丟在地上。
“你...”
嵇星望看著那條黑魚,瞬間反應過來,“你去過棲水湖?剛才湖里的動靜是你弄出來的?”
“不是我,準確地說,是你的弟子,楚浩漫。”
李昂淡淡說道:“我們現在最好往祠堂移動,而這個過程中,玉書生你可以跟我講講,七淮娘娘廟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