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太年輕了啊。
信修樞機自顧自地喝著茶,品味著甘甜茶水在舌尖流轉旳滋味,完全沒有在意郁飛羽與上官陽曜離開時的焦慮表情。
現在太皞山的年輕人,總是大驚小怪,對學宮,對理學如臨大敵。
每當理學有什么突破,就擺出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樣。
千年前,有學者觀測天文,發現某顆星辰消失,否定太皞山有關于群星亙古不變的典籍。
四百年前,隋國船只從無盡海極深處航行歸來,否定太皞山有關于“無盡海是給人設置的不可逾越的藩籬”的言論。
兩百年前,學宮蘇子以大修為越過萬丈罡風,帶回一句“天外無物”,推翻了自古以來“極樂世界”的說法。
每一次的新發現,在某些人眼中都是對于太皞山的巨大危機,
但千年以降,太皞山的地位何曾動搖過?
家家戶戶,依舊供奉著昊天鈴,每座鄉鎮城池,都敬奉著昊天鐘。
昊天道觀的數量,依然遠遠超過所有宗教寺院的總和。
理學,并非毀滅太皞山的火焰,相反,作為太皞山編纂典籍的領袖,信修樞機很早就認清了一件事——只有故步自封,才會毀滅太皞山。
“倘若能一口氣摧毀虞國,剿滅學宮,將所有理學典籍付之一炬,以大恐怖威懾天下萬民,禁止他們思考、探索,那當然可以保太皞山永世太平。”
“只是,做不到啊。”
信修樞機自言自語著,舉起被子,凝視杯中晶瑩剔透的琥珀色茶水。
昊天信仰誕生于人神共居的時代,那時候異類橫行,妖魔無數。
人瑟縮在村落、城鎮當中,畏懼黑暗與未知。
每個夜晚,都可能看不見明天的晨光。
是太皞山的先知,將信仰傳播天下各處,人們信奉、遵循昊天教義,修造昊天觀,供奉昊天鐘,一步步將妖魔異類驅逐出去,封鎖在蠻荒山林之中。
太皞山建立的初衷,是為昊天牧民,保護那些信仰昊天的人。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一些人習慣了身居高位,貪戀權勢,將昊天賜予的牧民職責,視為自身理所應當的權柄。
與其說他們在恐懼理學對太皞山的威脅,
不如說他們在本能地恐懼著,理學對他們自身權威的威脅。
害怕太皞山的威嚴不再,害怕自身失勢,害怕子孫后代都沒法依附太皞山。
如果說年輕人,是在這種詭異氛圍中,不自覺染上相似思維,那還情有可原。
但一些太皞山的老人,包括信修樞機自己的同僚與下屬,
他們也是從激烈競爭中踩著他人肩膀坐在今天的位置,他們也能明白“為昊天牧民”與“代昊天牧民”這兩者之間的微妙差別,
卻依然如此頑固,如此守舊,如此...虛偽。
“既無改變現狀的能力,又無直面真相的勇氣。”
信修樞機淡淡評價道。
太皞山的人也在使用鐘表,食用以學宮農耕技術種出來的糧食,穿著以學宮技術編織出來的華美綢緞。
就像歷史無數次證明過的那樣,
治療瘧疾的藥物,不會改變太皞山的地位,
昊天信仰的真正威脅,不在虞國,不在學宮,而在太皞山內部。
信修樞機滿不在乎地想著禁忌內容,剛才這段話,哪怕只是流出一句,都能在太皞山中引發一場腥風血雨。
從最卑賤的牧農之子,一步步登上樞機之位,他堅信是昊天選中了自己,在冥冥中賦予自身偉大使命。
但,還不夠。
要想做出變革,只有登上那樞機之上的,掌教之位。
“掌教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信修樞機在腦海中回憶著那個看不出年紀、揣測不出修為的男子,眉頭不自覺緊鎖起來。
咔嚓。
桌上茶杯莫名碎裂,打斷了信修樞機的思索。
他低下頭去,看著微微顫抖的茶杯碎瓷片。
這種瓷器是他最喜歡用的南周白瓷。
其用最細膩的砂粉制成,杯壁極薄,布滿優美裂紋,以往也偶爾會自行裂開。
信修樞機下意識地想要施展神術,將碎瓷片湮滅成灰,臨抬手時,心念一動,下意識地施展起了,許多年前他還是學徒時,學到的占卜之術。
“澤水困,危?”
信修樞機看著占卜結果,輕挑眉梢。
長安城是天下第一雄城,城中禁制陣法無數,又有鎮撫司、學宮鎮守,再安全不過。
而信修樞機自己,又是天下一等一的燭霄境修士。
這危急卦象,是指自己,還是自己身邊的人,
抑或是指長安城、太皞山?
鐺鐺鐺——
伴隨著昊天鐘響,學宮下午課程告一段落。
李昂收拾起桌上的國史課本筆記,三個月的課,短時間要補起來真的令人頭疼。
國史又偏偏是文字量極大的科目,
教授國史的王溫綸博士,還是虞國大儒,從來不允許學生打馬虎眼。
只能晚上帶回家熬夜了。
李昂嘆了口氣,回長安也沒睡幾晚安穩覺。再這么下去,他只好去找農學博士,看看能不能申請點助眠安神、提升睡眠效率的特殊藥材。
“日升!走了!”
厲緯三下五除二卷好書本,一拍李昂肩膀,朝著教室門跑去,“擂臺賽馬上開始了!”
“有這么急么。”
李昂無奈搖頭,擂臺賽只有聽雨境和巡云境的學子能夠參加,厲緯他們連報名資格都沒有,能多失去看熱鬧。
“去晚了就沒座位了。”
楊域也收拾書本快步跑向門口,學宮可沒有用耳罩占座的說法,演武場的座位先到先得。
不止是他二人,整座監學樓都在回蕩著密集腳步聲。
連教室另一側的竇馳等人,都在急匆匆地收拾課本,簇擁著裴靜向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