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仁善。”
一位穿著官服、被其他人稱為章刺史的中年男子嘆了口氣,“若世間修行宗門都能如伽藍宗這般博施濟眾、濟弱扶傾,何至于亂世動蕩。”
其余香客聞言,臉上都露出傷感表情——他們許多人的家鄉并不在靈臺山附近,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回家,家鄉的父老鄉親們能不能活得過亂世。
演技極好的隋奕,還梨花帶雨地小聲啜泣起來,擦了把眼淚,隨手抹在李昂手臂上——她自己手臂脫臼還沒好,得拉著李昂,以免被其他人發現。
踏踏踏。
急促腳步聲由遠及近,一位武僧沿著大雄寶殿殿外長廊跑過來,對空我僧耳語了幾句。
空我僧臉色驟然變化,雖然只一瞬,依舊被香客中的某些人注意到。
他又念了聲阿彌陀佛,讓眾香客跟著其他僧侶參觀大雄寶殿,自己則告罪一聲,和那位通風報信的武僧快步走向北邊禪房方向,邊走邊交談。
“浮屠塔又被人闖入了?怎么可能?師叔師伯們不是已經設下了更多禁制,并且每晚都有人輪值看守么?”
“是啊,所以才匪夷所思。昨晚看守浮屠塔的是了嗔師叔,他終夜未睡,一直在塔底念誦佛經,從始至終都沒有聽見任何動靜,看見半個人影。直到清晨重新清點塔頂各項舍利子、佛經、佛像等時,才發現第六層有些東西的位置有細微變化。確定被闖入過。”
“...哪些東西失竊了?”
“這就是問題所在!經過清點,還是沒有任何東西失蹤!無論是佛骨舍利,還是秘寶法器,甚至佛法修行典籍,全都安然無恙!就好像,闖入者另有目的...”
“有話直說。”
“師兄見諒,只是近日來寺中異象不斷,先是各廟菩薩像、佛像位置莫名移動,再是浮屠塔連番失守,導致寺中多出了不少雜音。當年韋陀菩薩三千里搬移運糧船,救我伽藍寺,也許這次也是某種啟示...”
“師弟慎言!”
空我僧眉頭皺起,盡管伽藍宗歷史上確實有菩薩相救的傳說,但信佛,和相信佛會在這個時間點翻動浮屠塔,完全是兩碼事。
也罷,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夜幕已深,
蕭達透過門縫向外窺探,兩側以及對面廂房的燈火逐漸熄滅,只剩下庭院中的石燈柱還在散發光亮。
他抽回身,朝其他人點了點頭,
酒逢海先從衣袖中抽出一張符箓,隔斷聲音,方才說道:“白天空我僧說的伽藍祖師降魔,確有其事。”
“嗯?”
夏浚皺眉道:“你怎么知道不是編的?天下寺廟都說自己師祖前輩有多輝煌。”
“在下于鹿籬書院就讀,曾隨鹿青崖院長一同外出游歷,在北地一處山村探訪時,發現了一座廢棄已久的廟宇,廟中供奉的是四尊妖魔。”
酒逢海面色凝重道:“在漢以前,供奉血食鬼神的現象很常見。普通人無力抵御妖魔異類,只能被迫與其共存,向其供上牲畜,祈禱妖魔不傷害自己。
那破廟中的妖魔塑像栩栩如生,卻沒有任何魔氣殘留,顯然妖魔本體早已死去。
我與院長探訪村落,從村中老者那里聽說了他們代代相傳的傳說——和空我僧所說的版本極其相似,
甚至四頭妖魔的名字,在當地方言中的讀音,也和長安官話中的‘訑、訛、厭、杌’四字相同。
不過,當年村中百姓的祖先,并沒有親眼見到過那位誅殺妖魔的僧侶,他們只看見了漫天佛光與響徹群山的圣潔佛音,
不明就里之下,便將這樁功勞安在了神仙頭上——那時中原禪宗未興,百姓也不知道有佛這回事。”
“這么說,真的有伽藍祖師?”
阿史那闕特勤忍不住問道。突厥信仰糅雜,既信昊天,也信薩滿教、摩尼教、景教、襖教,還有相當一部分人信佛。
“也許有吧。”
酒逢海搖了搖頭,說道:“總之,我們需要出去收集更多情報。白天的時候山中下了一場小雨,導致土地泥濘。
不同地方的土壤顏色不同,我在散步的時候,仔細觀察了路上殘留的各種顏色鞋印,
某些腳印留下的黑色污泥,只有后山,也就是浮屠塔方向才有。
顯然那邊發生了什么事情,才會導致僧侶集結。”
“探查情報的話,”
闕特勤起身說道:“我去吧。”
他是先天武者,專注潛行隱匿蹤跡的話,能減小被發現的風險。
“不行,”
酒逢海搖頭道:“伽藍宗傳承悠久,歷史遺物眾多,如果沒有相應的禪宗知識,就算看到了也未必能意識到問題所在。
還是我去吧。”
實際上最好的探查人選是有著學宮背景的隋奕,但她手臂脫臼,傷勢還沒養好。
李昂...修為低了一些,容易被人發現。
“各位祝我好運。”
酒逢海站起身來,朝身上貼了數張符箓,開窗遁入夜色。
夜色籠罩的伽藍宗,并沒有顯得冷清寥落。
相反,在一盞盞長明燈的照耀下,金碧輝煌的佛殿,雕梁畫棟的樓閣,半隱半現,顯得更加豪奢浮華。
伽藍宗富貴如斯。這場面,都快和三百年后的大明宮相當了。
只怕隨便敲一塊琉璃瓦,挖一座石燈柱回去,都能賣不少錢吧。
穿著夜行衣的酒逢海搖了搖頭,繼續維持著術法運轉,隱匿于陰影之中。
翻過院墻,登上樹梢,向北遠眺。
浮屠塔燈火通明,底下空地處,端坐著三名長須老僧,正老神在在地念著佛經。
只看一眼,酒逢海便立刻挪開了目光,生怕引起那三位修為高深僧的察覺。
守衛這么嚴密...怕是不好過去啊...
浮屠塔第七層處,突然亮起閃耀佛光,
三名念經老僧臉色微變,齊齊一拍地面,身形躍起,直沖浮屠塔高層。
嗡!!
佛光連綿震蕩,連通籠罩天穹的守山大陣一起掀起陣陣漣漪,仿佛受到了某種強烈沖擊,搖搖欲墜。
顯著異象,令各禪房中休息的僧侶都跑了出來,奔向浮屠塔方向。
機會!
酒逢海眼眸一閃,悄無聲息跳下樹梢,直奔守山大陣邊緣。
浮屠塔的異象,可能是異類失控,也可能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東西擅闖。
不管是哪種,眼下伽藍宗眾人的注意力被轉移,加之守山大陣搖晃,正是探查大陣虛實的最好機會。
他快速穿過林間,來到霧氣蒙蒙的邊緣。
林地處立著一塊塊連綿石碑,碑上刻著嚴禁闖入的字樣。
酒逢海無視碑文,隨手撿起石頭草木,丟入模糊震蕩的半透明屏障。
石頭草木順利穿透屏障,墜入密林。
酒逢海見狀,又從樹上摘了些昆蟲,丟向前方。
依舊順利穿過。
那么...
酒逢海從懷中拿出一個紙鶴,以靈力牽引,控制紙鶴搖搖晃晃飛向屏障。
一尺,兩尺...
紙鶴順利越過空氣屏障,繼續前飛,
酒逢海臉上一喜,
下一瞬,紙鶴沒有任何征兆地失去控制,在下墜過程中灰飛煙滅,
他勃然色變,立刻切斷與紙鶴的靈力連接。
然而還是太遲了。
無形力量借助紙鶴傳遞過來,
只聽撕拉一聲,
酒逢海身上浮現無數染血細線,他眼眸震蕩,顫抖著踏出一步,身軀立刻裂成了無數截,零零碎碎,摔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