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宇盡可能讓自己申屠宇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但說出來的話語卻滲著冰冷的肅殺意味。
什么是和鑒泉有關的人?
鑒泉成名多年,好友故交遍布天下。
大儒學士和他往來書信,談論哲理;
兩京名流請他去府上講佛;
世族貴胄拜訪他聆聽佛偈;
難不成這些人都有嫌疑?都需要關進監牢,嚴刑拷打,拷問他們知不知道鑒泉入魔的隱情?
連虞國皇帝都想邀請鑒泉去皇宮講解佛經,連太皞山都曾邀請鑒泉去過圣所,拜謁掌教。
真要追查,豈不是連虞國皇帝、昊天道門掌教都有嫌疑?
李昂沉默不語,虞國高層如此強烈,甚至可以說過激的反應,正好應了鑒泉的預言——
沒有統治者愿意看見六道輪回幻境的出現,更沒有統治者愿意看到治下百姓,寧肯投入六道輪回幻境,也不肯在現世生活。
在過去,哪怕面對恐怖的天災異變,各方勢力也各懷心思,暗中勾心斗角,坑害他方。
而現在,從西荊到南周,從太皞山到長安,所有王國的皇帝、宗教的領袖、世家貴族、隱世宗門,
都暫時放下了過去的仇恨與爭端,團結起來,試圖聯手扼殺六道輪回幻境的傳言。
還真是...諷刺。
李昂沒興趣再聽申屠宇的囑咐交代,他默默后退,和隋奕走到城外,救助起那些在撤離過程中受傷的百姓。
鑒泉身死,邢州城也損失慘重。
城中鎮撫司近乎全滅,街道損毀近七成,多處地質坍塌凹陷,上千座房屋被判定為危房,不再適合居住。
出于某種古怪心理,李昂沒有參與鎮撫司組織的、對鑒泉門徒的追查行動中,他繼續留在邢州,幫忙救災善后。
朋友們也陪他一起,幫忙填平城中陷坑,修補道路,加固房屋,凈化水源等等。持續了近半個月時間。
在此過程中,還有一個好消息——何繁霜晉升至了巡云境。
當時她離開邢州城,御劍前往魏州求援,一路上爭分奪秒,奮力驅動飛劍,全神貫注、自然而然地突破了境界。成為載乾三年這屆里第一個抵達巡云境的學生。
令李昂忍不住感慨,天才和天才之間也是有差距的。
隨后又在返回長安后,繼續怨念滿滿地,在浩如煙海的、與太玄宗有關的書籍中,查找可能涉及墨絲的線索。
載乾六年,夏末。
天氣炎熱,知了趴在樹上,有氣無力地震動著翅膀,發出破鑼般的鳴叫。
李昂打著哈欠,從臥室床上爬了起來,結束了午覺。
室外炎熱,室內卻涼爽得很——學宮的符板技術前段時間又取得了突破,其中的制冷符板,能夠進一步精準調節溫度,和異界記憶中的空調無異。
甚至在某些方面比空調還好用。
比如不會降低室內的水汽含量,讓空氣干燥,造成不適。
‘就是缺少遙控器,每次調整溫度都得親自按按鈕才行。’
李昂嘀咕著推門走出臥室,隔著地板,就聽到樓下喧嘩吵鬧的兒童玩鬧聲。
自從他收了歐陽式為徒之后,相熟的親朋好友家里,就總想著讓他再多收幾個徒弟,哪怕是記名弟子也行。
美其名曰:沾沾福氣。
李昂對于登門拜訪的各種請托哭笑不得,總不能關門不見客,只好稍微松了點口子,讓親朋好友家的小孩子們在夏天過來玩,練練字,看看書什么的。
就當是夏令營了。
李昂走下樓梯,就看見柴柴正興高采烈地領著孩童們玩捉迷藏、丟手絹、老鷹抓小雞之類的游戲。一點也看不出是學宮弟子的樣子。
玩累了,柴柴就讓所有小孩子按照座位坐好,每人分一快糕點。
所有孩童乖乖地坐在座位上,像一只只小松鼠般吃著甜點。
這么多年了,性格還是沒變。
李昂看著孩子王般的柴柴,微微一笑,恍惚間回想起了以前在洢州的時光。
藥鋪的童年其實有些乏味。
李昂的父母將他作為未來的醫師培養,從小不止要讀四書五經之類的典籍,還要熟背各類繁瑣晦澀的藥典、醫書。
背不好得罰站,背得好了能吃水果零食。
李昂的記性不錯,背書能背得很好,但他不怎么喜歡吃零食,所以會把父母給的小零食藏進衣兜里。到了晚上再偷偷拿出來,跟柴柴分享。
柴柴每天吃雙份零食(包括巨甜無比的蜂蜜棗糕),很快就胖了起來,以至于被其他小伙伴戲稱為胖妞。
她哭哭啼啼地找到李昂,說他把她肚子搞大了(字面意義),以后一定要李昂負責,
意外聽到這話的李昂父母,大吃一驚,好懸沒用竹條把他抽死。
想到那些回憶,李昂莞爾一笑,又莫名有些惆悵惘然。
“老師,茶。”
歐陽式悄悄走近過來,遞上了一杯溫熱茶水。
“謝謝。”
骨子里還是現代人的李昂不自覺地說了聲感謝,按照世俗習慣,老師很少對學生說這個詞,不過李昂也沒比歐陽式大幾歲,更不在乎這些繁文禮節。
“學宮的書看得怎么樣了?”
李昂隨口問道。
歐陽式答道:“看得差不多了,感覺理學、算學容易一些,兵學和虞律不太擅長。”
“道途呢?隋奕師姐幫你看過了么?適合修哪種?”
“看過了,隋教習說,我最適合符學,和念學。”
歐陽式頓了一下,表情有些陰霾。
她參加了今年的學宮考試,順利通過,拿到了入學資格。
這件事情讓她高興又不高興。一方面考進學宮意味著人生一片坦途,另一方面,考進學宮,也意味著要經常見到當初拋棄了她們母女的奚陽羽。
后者還是學宮司業。
在考試成績公布后的晚上,她和其他學子按照慣例,進宮面圣。
皇帝皇后特意接見了她,問她的生活情況。
歐陽式自豪地說自己是李昂的弟子,引得其他不知情的同學們格外羨艷。
但當皇帝皇后問道她父母的時候,就沒那么讓人開心了。
不管承認與否,奚陽羽仍是她的生父。
而孝道,始終是虞國倫理綱常中最重要的一條。用李昂的話來講就是政治正確。
“這樣啊。”
李昂咂了咂嘴巴,自己這個拐來的徒弟和他一樣適合符學與念學,偏偏少不了要和奚陽羽打交道。
這算啥,兩代人糾纏不清的恩怨情仇么?
李昂搖了搖頭,安慰道:“別放在心上,學宮又不是只有奚陽羽一個人教授念學,如果念學適合你的話,沒必要因為他而放棄。”
“嗯。”
歐陽式乖巧地點了點頭,拿出一疊信件遞給李昂,“這是今早寄給老師你的信。”
“這么多?”
李昂將茶杯遞還給歐陽式,隨手翻看了下信件的署名,拿著信件走進書房。
有來自洢州沙德的信——洢州本地商會以李昂的名義,在州學里新建了兩座樓房。
有來自程居岫的信——他要跟隨學宮科考船隊,出海遠航,短時間內沒辦法回長安,讓李昂照顧好老師。
還有來自北方草原阿史那伽羅的信。
李昂坐在座位上,用拆信刀打開信封,默默讀了起來。
伽羅每個月都會往長安寄信,在信里講些草原最近發生的事。
“嗨,阿昂你最近還好嗎?
聽說長安這個夏天很熱,我這里的草原可是很涼快的哦,要不要考慮來草原旅游啊?
哈哈,開個玩笑,我還是很懷念你家的泳池的。可惜草原上要追逐水草,族群要不斷遷徙,沒辦法自己建造。
你能不能用你聰明的頭腦幫忙想想辦法?”
我又不是哆啦a夢,怎么想辦法。
李昂看到信紙上附帶的懇求涂鴉,微微一笑,腦海中莫名想到了異界記憶里的回信方式。
假如你是李昂,你的朋友請你幫忙建造一座泳池。請你給他寫封短信,要求詞數為80100
李昂搖了搖頭,繼續往下看。
“我養的母馬上個月難產了,族里的牧馬人說沒救了,讓我早點放棄,了結她的痛苦。
我本來已經把彎刀抽出來了,但看到她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是下不去手。
我讓人拿來了你寫的獸醫教材,按照上面的流程,親自替母馬接生,
花了快一個時辰,最后滿身是血地成功把小馬拽了出來,母馬與小馬都平安。
怎么樣,我厲害吧?”
厲害厲害。
李昂搓了搓下巴,不過把小馬拽出來...這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扯犢子么?
“前段時間太皞山的使團又來拜訪王庭啦,聽人說,是請我們嚴查最近來草原傳道的僧侶。說是和什么你們虞國死在邢州的鑒泉大師有關。
你上次說和樂菱他們是去邢州實習的,對么?你們是不是也牽涉其中了啊?
這么危險的事情都不寫信給我說一說,害得我擔心了好一陣。哼,氣死我了。”
你也知道事關重大,怎么告訴你啊。
李昂搖頭苦笑,他們所有去邢州的人員,都被下了封口令,嚴厲禁止談論任何有關鑒泉僧的話題。違者恐怕要去鎮撫司地牢里喝茶。
李昂不能確定,自己寄往突厥的信件會不會有人截取(大概率會),自然不能跟伽羅講這些事情。就算隱晦地提一兩句都不行。
現在天下各國都在追查鑒泉門徒的事情,江湖上已經掀起了腥風血雨,連長安鬼市中都不明不白失蹤了好些人。
然而,不管虞國、太皞山怎么努力封鎖消息,
在民間,依然流傳起了六道輪回幻境的傳言。甚至有人在荒郊野嶺,建立起了供奉鑒泉雕像與離亂風壁畫的寺廟。
這場異變的余波,甚至比去年七月的長安異變還要深遠。
李昂收回飄遠的思緒,繼續翻閱信件。
“哦對了,太皞山的使團除了這件事情以外,還想和我們聯手調查一處位于離淵淺層的秘境。
只有先天武者或者巡云境修士有資格參加。
嘿嘿,我上個月也突破到先天啦,
為此我專門找工匠打造了把新的彎刀,如果下次能在秘境里見到邊辰沛,也許能下手砍一刀狠的。
離淵嘛,發生什么樣的異變都不奇怪。”
離淵是位于突厥草原西部,一條綿延一千五百里的巨型裂谷。
最寬處為五十里,最窄的地方也有數里。
谷中終年彌漫著濃霧,深不可測,棲息著許多危險妖魔。
最要命的是,谷內禁絕元炁,任何術法、念力都無法使用,即便是武道宗師,也會很快疲倦力竭。
是跟十萬荒山、無盡海一樣的禁地。
在一些前隋典籍中,甚至直接將凡間修士所能抵達的最高境界臨淵,解釋成凌駕于離淵之上,
也就是只有臨淵修士,才能橫渡離淵,不受影響。
李昂知道這個典故,眉頭不自覺皺起,隱約有幾分擔心。
既擔心伽羅去離淵是否會有危險,也擔心她在心中說要報復邊辰沛的事情。
“哈哈,放心,開個玩笑而已。
邊辰沛的父親邊雨伯現在已經是太皞山的審判樞機啦,世間少有的大人物誒。
就算我有能力報復,也得顧及族人的安危。我心里有數的。
嗯...不過,總歸還是有點不爽。等會兒寫完信我就去扎個紙人,詛咒邊辰沛出門就被馬車撞瘸,這應該沒事吧?”
泥頭車詛咒?
李昂啞然失笑,可惜世上沒有能輕易裝死巡云修士的馬車,邊辰沛也不是什么會叼著面包跑去上學的女高中生。
“最近的狀況就是這樣啦。你那邊生活得怎么樣?快點給我回信吧。我要在七月初七之前收到哦。”
也許真的是要急著去扎小人,伽羅的字跡輕快得很,在信的末尾還畫了個笑臉。
七月初七,那是七夕節吧?
李昂目光一怔,注意到信的背后還夾著一個什么東西。
打開一看,是一個小小的、繡工不甚精湛的香囊。里面裝著烘干的、散發著淡淡香氣的花瓣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