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景山。
一汪小小的綠水碧潭。
水色碧綠透青,雖不大,但卻顯然極深。
碧潭邊上坐這個中年道人,身穿龍虎山道袍,相貌平平,屬于丟入人海就找不到那種。道袍有縫補,只算是樸素,并非最能彰顯天師府身份的紆黃拖紫。
道人神情專注,面朝幽潭,手中提著一根青竹魚竿,似是在垂釣,竹竿長線沉潭。若有人目光能夠透過深邃幽潭,看到長線頂端,就會發現無鉤也無餌。
一片青綠樹葉飄過。
中年道人忽然心中一動,伸手將綠葉拈在手中,望著游走不定的脈絡,偶爾抬手掐指測算天機。
一開始,都在掌握中,縱然有細枝末節,也不影響大局。中年道士神態悠閑,胸有成竹,忽然眉頭一皺,死死盯著綠葉。
卻見一道脈絡突兀的蔓延開來,向四周伸展,隱有盤踞整片樹葉的趨勢,但隨即綠葉轉為枯黃,又化作一蓬粉末飄散。
中年道人怔怔無言,眼睜睜的看著粉末飄散與憂慮深潭的水面上,面色微沉。
“變數、變數、怎會突兀的生出這般變數。”
道人眉頭緊皺,他已是神仙般的人物,俯瞰人世滄桑變化,自忖能夠算無遺漏,在不同版本的“春秋十三甲”中占據“數甲”一位。
究竟是何事自己不曾算到?
又究竟是何事會引得如此變故?
中年道人忽的想起一事來,抬頭望向徽山所在的方向,一雙深邃的眼瞳仿佛燃起洞穿一切奧妙的幽暗焰火。
原本徽山一股股氣機升騰,有強有弱,強弱時時刻刻都在變化,充斥在蒼穹之下。但無論強弱,都顯得晦暗莫名,似靈性之光被蒙蔽。
可如今晦暗一掃而空,原本屬于軒轅大磐的那股強橫氣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中正堂皇,沖攝蒼穹,隱隱又帶著一股妖異的可怖氣機。這股氣機實在強盛無比,吸納八方氣運,竟似有化蛟的氣勢。
“這……”中年道人面色微變,眉頭緊皺:“若沒有猜錯,這道氣機的主人正是最近在徽山鬧得沸沸揚揚的慕容桐皇無疑。可此人何德何能,竟能氣蛟蛟龍,侵吞氣運?”
“此等強橫人物,若不加以遏制,又是一個‘人屠’徐驍般人物,動搖離陽氣運。”中年道人盤腿而坐,雙眼閉闔,神情凝重,八方氣機匯聚而來。
莫約一刻鐘后,中年道人眉心處忽然泛起一股波動。
無形氣機流轉,波動向遠處飛出,好似流光般投射到徽山上那道氣運上,讓之染上了一抹細微的血污黑氣。并仿佛水蛭一般,不斷吸收壯大。
“這道氣運尚且弱小,且正巧被我發現,合該被我所用。”
中年道人吐出一口氣,心思再次恢復古今不波的狀態:“不過既然出了這等大事,也該去徽山瞧瞧了。”
龍虎山為道教主庭,與天子同姓的道門趙家已是世襲道統六十余代,
若廣義上來說,歙江以西,幾乎一般都屬于這座道家仙都。
與北方出了一個至圣先師萬世師表的張家并稱“北張南趙”,北夫子、南真人,交相輝映已千年。
歙江之上,一艘小船沿江而上。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看……”
玉連城負手負手站在船上,江風吹動衣衫,青絲飛揚,那絕美無儔的面容上帶著淡淡笑意,風華絕代。
忽然,他心頭微沉,生出一股細微的警兆,似是有人在算計他,但轉瞬即逝,仿佛只是錯覺。
手指掐算一番,心中已有計較,倒也并未急著處理,只是嘴角不經意多了一絲冷笑。
“好詞,不想公子不但武藝超凡,更是文采風流、隨口吟來,便是千古名篇……”黑衣黑裙,宛如精靈般的軒轅青鋒就站在玉連城身后,美眸閃爍著盈盈光澤。
她有個儒圣父親,從小耳濡目染,在文學上頗有造詣。更何況,這首詞就算是個山野漁民也能品味出不凡之處。
“不是偶然聽別人吟來罷了。”玉連城聳了聳肩,笑道:“若讓我來作,大概就是‘歙江啊好多誰,王八啊四條腿’。”
“噗嗤”一聲嬌笑傳來,卻是提著長裙,坐在船頭的慕容梧竹,她一雙又白又嫩的小腳丫放在水中,踢著水花,蕩來蕩去。
“桐皇,你分明出口成章,卻每次都說是聽別人吟的,姐姐從小和你住在一起,為什么我沒有聽過。”慕容梧竹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撲閃,那一雙眸子里仿佛蕩漾著名為天真的東西。
“要你管,就你話多。”玉連城敲了敲慕容梧竹的腦袋。
“哼,我是姐姐,都說了不準敲腦袋。”慕容梧竹嘟了嘟嘴,赤足朝玉連城踢著水花。
“哼,看招。”
玉連城不甘示弱,伸手往慕容梧竹身上潑水。
軒轅青鋒羨慕的看著這一對兄妹,徽山上她雖有很多堂兄妹,但幾乎都是面和心不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盤。為了丁點利益,就會處心積慮的算計對方。
而這場潑水大戰很快結束,慕容梧竹又怎是玉連城的對手,不多時渾身打濕,發絲粘在臉頰上。一身素白衣裙貼在身上,勾勒出嬌好的身姿。非但不狼狽,反而一絲誘人的美態來,令人不敢直視卻又不能側目。
“臭桐皇,不理你了。”慕容梧竹跑到船內更換衣物,順便踢了玉連城一腳。可舍不得踢太重,還險些被捉住赤足,忙的如小兔跑開。
“青鋒,龍虎山與徽山算是老鄰居,你對龍虎山熟悉么?”
玉連城笑著看向軒轅青鋒,陽光灑落在他臉上,顯得各位溫暖和煦,似能將冰雪消融。
但軒轅青鋒知道,這張和煦的面容可以隨時撕破,變成一張妖異霸道的模樣,渾然不將任何人放在眼里。
但這也是他的魅力之一啊。
“了解一些。”軒轅青鋒點了點頭,便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一道來。
“天下道門三足鼎立,龍虎山被當今朝廷器重,當了道統數百年的執牛耳者。四大天師一個比一個神通玄奧,更是天才輩出,幾乎每隔一代都會冒出一兩個有望掌教的不出世天才。”
“尤其五十年前出現了以一己之力屠戮殆盡魔門六位護法的齊玄幀,修為通天,只可惜直到在龍虎山斬魔臺羽化,這位真人都不曾跟王仙芝一較高低,否則天下第一就不會空懸了。”
“四大天師分別是趙希翼、趙希摶、趙丹坪、趙丹霞。趙希翼輩分最高,似乎從來沒有消息外漏,神秘莫測。趙希摶輩分排第二,卻最無實權。趙丹霞趙國師掌教天下道門,權重王侯,得了‘羽衣卿相’的美譽。趙國師的弟弟趙丹坪一年中有大半都在京城傳道,聲望不輸趙丹霞絲毫。”
“趙家宗親趙靜沉負責府門接待,被天子賞紫賜號的白煜負責學說論辯,經常開壇講經。與白蓮先生同時外姓道人的齊仙俠只管練劍,偶爾傳說靜字輩一下道士劍術……”
顯然,軒轅青鋒在隨玉連城到龍虎山前,就做過一番功課。此時將天師府重要人物一一介紹,派系劃分,清晰明了。
“天師府各脈同氣連枝,各自榮華,相輔相成,才有了龍虎山這道門魁首今日的滔天榮華。”
說到此處,軒轅青鋒忽然露出一絲笑意,帶著幾分幸災樂禍之意:“當然,天師府也絕非鐵板一塊,五十年前有齊玄幀力壓天師府,再到如今的白蓮先生、齊仙俠都是趙字外姓,主弱枝強,內中的勾心斗角,只怕不必當初軒轅家族少。”
當她說起“軒轅家族”四個字時,面容卻沒有多余的波動,不知真是已完全不在意,亦或者心思藏的更深。
小船沿著歙江而下,匯入龍王江,載入青龍溪,沿岸景色如畫,光景流轉。等再抬頭時,龍虎山已然不遠了。
一艘竹筏順著順青龍溪而下,竹筏上站著個身穿黃紫道袍的年輕道士,個頭很高,也不用船槳,順江飄蕩,面上帶著瀟灑的笑容。
黃紫道士喚作趙凝運,來頭十分不小。
父親是“靜”字輩排名第一的趙靜沉,爺爺便是龍虎山掌教,羽衣卿相,四大天師之一的趙丹霞。
趙凝運負手而立,道袍飄蕩,再加上一掌頗為出塵的面容,倒也有幾分縹緲瀟灑姿態。一些在龍虎山尋仙的文人雅士,見到這一幕,紛紛露出傾慕向往之情。
趙凝運很享受這樣的目光,卻很快發現眾人的目光轉移,看向一艘將要與他交錯的船只,目不轉睛,神情驚艷。
但等趙凝運看到船上的三道人影時,卻也不由同樣露出驚艷之色。
一個白裙飄然,傾國傾城。
一個黑衣素裹,容貌絕美。
一個風華絕代,超凡脫俗。
這龍虎山上也有許多道姑姐姐姑姑,但卻似乎沒有人能比得上這三人。
尤其是最后那人,趙凝運分明認出是個男子,卻依舊不得不承認其一舉一動都揮灑出令人沉淪的魅力,超越了色相之美。
龍虎山不忌女色,若能與這三位美人抱一抱,一親芳澤,堪稱人生一大快事。
心有所想,便有所動。
在龍虎山十分得寵的年輕黃紫道士手臂一振,輕飄飄的落在對面的小船上,笑瞇瞇道:“天師府上道士趙凝運,敢問三位可是要游賞龍虎山,小道可代為引路。”
慕容梧竹撅了噘紅潤的嘴唇,眼波流轉道:“你這個道士,我們又沒有請你上船,怎么自己就跑上來了。”
倒是一向清冷高傲的軒轅青鋒用略顯溫和的聲音道:“我們自徽山而來,要來拜訪四大天師,欲求取一尾蛟鯢。”實際卻是擔憂那位喜怒無常的主忽然翻臉,平白得罪了龍虎山。
趙凝運聽到‘徽山’二字,明顯怔了一下。
但聽他們是來求取蛟鯢,心中忍不住呵呵一笑。
蛟鯢可是天地靈物,豢養在龍池之中,珍貴無比。
徽山軒轅又如何,能比得過這“天庭府上神仙客,龍虎山中宰相家”的龍虎山嗎?
江湖都說是徽山、龍虎山對峙。但龍虎山的底蘊,又豈是小小一個徽山能夠比擬的,曾經的神仙都不知出過多少位。
但不得不說,徽山上的姑娘出落的真是水靈啊。
趙凝運心中一轉,已有計較,面上露出自以為瀟灑的面容:“三位不妨隨小道來,由小道向四大天師稟報、不過四大天師高高在上,事務繁忙,三位可能要多等一會,在此期間,由小道來招待三位,飽覽龍虎山秀麗風光。”
卻還是沒有放棄一親芳澤的打算,甚至還想要左擁右抱。
玉連城淡淡道:“好狗不擋路,滾!”
趙凝運臉色立變。
軒轅青鋒嘆息一聲道:“道長,我們要找的是大天師,你若不是天師府上的大天師,便請讓開。”
龍虎山凝字輩名列前茅的趙凝運陰沉的看了玉連城一眼:“爾等敢冒充徽山軒轅,看我擒下爾等,送于徽山治罪。”
趙凝運說完,悍然出手,而他這話也頗得乃父真傳,先丟下一頂大帽子,不給解釋機會再出手,先把心中惡氣出了再說。
至于這三人若真是徽山軒轅,也只是誤會一場。
不過這三人都是嬌滴滴的美人,他出手倒沒有下狠手,更帶著幾分調戲的意味,想要占占便宜。
噗通!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趙凝運就掉入了水中,不斷撲騰著,大口大口的灌著江水。以他的武功和水性,就算落水也沒有大礙。
但不知為何,丹田內提不起真氣,手腳發軟,只是不斷起伏撲騰著,像是一只落水狗。
玉連城笑道:“看來我先前做的詞還是很貼切,不過稍微要改一下。”
“我知道怎么改。”慕容梧竹連忙道:“青龍溪啊好多水,蛤蟆啊四條腿,噗通一下跳下水……”話還未說完,便噗嗤嬌笑起來,艷如萬花齊放。
軒轅青鋒嘆息著搖了搖頭,分明是來求人,可一來就得罪人,但她的唇角卻也不由揚起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