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巨鹿死了,死的很慘,誅九族,不予謚號。
與張巨鹿相反待遇的,則是在靖難中丟掉性命的藩王趙英,極盡哀榮,皇帝親自下圣旨,賜謚號“毅”,且言“朕若失肱骨”。
略帶幾分侵骨寒氣的夜色中,一對夫婦攜手走在雄偉的大殿前。趙家天子趙惇轉身幫妻子緊了緊胸前繩結,然后抬頭望向那座殿閣頂部,伸手指了指,輕聲笑道。
“肝膽相照,群臣共分秋月。意氣相投,兄弟共坐春風。當年先帝與徐驍、楊太歲就是在這結下的情誼,他們這段兄弟情、君臣情,光耀千古,朕也羨慕得很。”
說到這里,趙家天子卻忽然神色一暗。
他想到了那個險些與他鑄成一段千古佳話的臣子,張巨鹿。
皇帝下意識的攥緊拳頭,指甲陷入肉里。
實際上,趙家天子去過一趟昭獄,但是始終遠遠站著,一直從深夜站在到清晨,但始終沒辦法走進去面對那人。
他怕,怕那個紫髯碧眼兒會在獄中狼狽不堪,怕自己會看到當朝首輔失魂落魄的模樣。
但心底真正擔心的是,那個叫張巨鹿的讀書人根本沒有半點頹然,只是笑罵他趙惇是個昏君。
一只手溫柔的握著趙惇的拳頭,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趙稚。見自家男人望過來,趙稚微微一笑,輕輕將腦袋擱在他肩上,輕聲安慰道:“陛下,你也是為了天下安穩,不得已而為之,想來張首輔也明白陛下的心境,否則也不會自污其名。”
趙惇悠悠一嘆,緊攥的拳頭漸漸放松。
是啊,為了天下百姓,為了離陽安穩。
“呵呵。”
一聲略帶嘲諷性的冷笑忽然響起。
“誰?是誰!?”
趙稚面色一凝,立時恢復皇后雍容華貴的儀態。
一道修長的身影緩緩從隱隱中走出,那一身黑衣,彷佛比夜色更加濃稠。
“慕容桐皇!?”趙稚驚呼出聲。
“我更喜歡別人叫我慕容盟主或慕容無敵。”
玉連城背負雙手,不疾不徐的向皇帝皇后踱步而來。
“你要作甚!?”趙家天子冷哼一聲。
“殺你。”玉連城眉頭一挑,輕輕吐出兩個字來。
頓時,殺氣透體而出,幾乎化作實質。
原本就有些寒意侵骨的皇宮,更彷佛瞬間來到了寒冬臘月,冷意從腳底竄上心頭眉間。
“你敢!?”趙家天子眉頭一皺,那一股獨屬于帝王的氣息逸散而出,足以令蠻夷臣服,群臣畏懼。
“我不敢么!?”玉連城隨意一瞥,趙家天子立時如被重錘敲擊,口噴鮮血,倒飛而出。
“陛下,陛下……”趙稚一路小跑,忙的扶起趙惇,鳳眸一瞪:“慕容桐皇,天下皆知你與北涼交好。你若殺了陛下,離陽與悲涼不死不休。一旦北涼與離陽鬧翻,北莽趁機而入,踏足中原,將是如何一幅山河破碎的畫面?你難道不為北涼百萬戶考慮,不為天下百姓考慮?”
玉連城拊掌大笑起來,笑的肚子痛,笑的眼淚都險些掉下來。
只是不知為何,鬧出這樣一番動靜,四周值班的御林軍卻如同彷佛沒有聽見一般,依舊如泥塑石凋般一動不動。
“我就知道會是這套說辭,你們啊你們,除了拿天下百姓來掩飾那虛偽的面孔,就好似不會說話一般?”
過了半晌,玉連城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將目光瞧向面色蒼白的皇帝趙惇:“殺了你的確是要引起離陽和北涼動亂,但你要是不死、或者沒有人知道你死了,那不就行了。”
皇后正直疑惑間,就瞧見眼前這俊美如妖的男子身形飛速發生變化,眉眼越來越熟悉,最后在她驚訝的尖叫中,這黑衣男子的模樣竟然與她懷中的趙家天子一模一樣。
“你瞧,我只要再披上龍袍,我就是皇帝了。從今以后,趙家的江山就交由我來打整。以朕蓋世修為,以及對武林的掌控、和北涼的良好關系,我可保證中原大地至少安穩兩百年。”
“所以,老趙你可以死了嗎?趙稚你不用擔心,誰是皇帝無所謂,反正你是皇后。”黑衣天子一步步向趙稚、趙淳逼近,面上依舊帶著那種奇特的笑意、就彷佛是一尊魔神,在以玩弄戲謔的姿態注視著眾生,充滿了惡趣味。
“你……你……”
皇帝皇后說不出話來,眼中帶著驚恐神色。
就在這時,人影一晃,年輕宦官已出現在玉連城和皇帝皇后中間,神情凝重的望著“黑衣天子”。
皇宮之上,趙家氣運翻滾如龍。
王老怪說的不錯,單打獨斗,他甚至不一定能夠勝過如今的曹長卿。
但這里是皇宮,是他的主場,他可隨時調動離陽數百年的氣運,他甚至可將整個太安城化作一座大陣。
大陣之中,他立不敗。
僵持了片刻,氣氛越發肅殺,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不玩了,不玩了。”
玉連城呵呵一笑,肅殺氣氛一掃而空。
剎那間,慕容無敵又恢復了俊美近妖的容貌,轉身離開前,瞥了皇后皇帝一眼。
“明明就是為了趙家,為了自己屁股下的位置,就不要冠冕堂皇的說成為了天下,為了百姓。”
“我這人很講規矩的,離陽和北涼臉皮還未徹底撕破,你們也沒做出有違底線的舉止,所以我不殺人。但是……呵呵,我對你們趙家可是很有信心的,完全沒有雄主該有的心魄,為了趙家江山,下三濫手段層出不窮。或許等那位新皇登基不久,我會再來太安城一次。”
“走了。”
這次是真的走了。
年輕宦官瞥了瞥呆坐在草地上的皇帝皇后一眼,輕輕嘆息,身影也很快消失夜幕之中。
夜色下,玉連城來到了冷宮之中。
他自然不是為了偷香竊玉,而是為了接人離開。
有一個紫髯碧眼的老頭正坐在玉階上,雖著囚服,但依舊有一股超乎常人的氣度,沒有絲毫頹廢之色,連多日未曾清洗的頭發都打理的很好。他手中拿著一壺酒,正慢慢品著,時不時露出追思之色。
酒名“桃花。”
桃花依舊笑春風。
瞧見回來的玉連城,紫髯碧眼的老頭搖了搖頭,微笑著讓前者成全自己。
他這一生,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最后又喝了這樣一壺酒,無怨無悔,不愿再離開了。
玉連城嘿嘿一笑,衣袖一揮,兩人同時離開皇宮。
老子可是獨斷武林的慕容盟主啊,什么時候做事還要聽你一個老不死的。
祥符元年還未過完,就傳來一個天大噩耗。
——天子駕崩了。
偌大的一座太安城,處處可聞哭聲。
然后,一名當了二十多年皇子和只穿了大半年太子莽服的趙姓年輕人,就名正言順的穿上了那件王朝獨一份的龍袍,君臨天下。
年輕天子高高坐在龍椅上。
他在滿朝文武跪拜行大禮時,面無表情地跟歷代皇帝一樣舉目望向遠方。
漸漸收回目光,在好好欣賞殿內殿外黑壓壓的跪拜身影后,這位年輕皇帝才虛手一抬,不平不澹的說了句“眾卿平身”。
在大臣紛紛起身之際,趙篆有意無意的瞥了眼西北方向,嘴角不已察覺地笑了笑。
從今天起,離陽皇帝就是他趙篆了啊。
天下拜服,你,北涼也一樣。
涼莽大戰已經開啟。
打吧打吧,打個兩敗俱傷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