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二。
早上又起了海霧,不濃烈。
內陸的人不知道,海上外島的霧是活的、會動的,隨著海風一路飄蕩。
王憶很喜歡海霧,霧氣籠罩島嶼,天涯島頓時就是綠野仙蹤。
昨天下午他從海上歸來時候看天涯島是國畫的水墨丹青,今天霧氣一起則是國畫中的青云出岫!
今天天氣挺好的,太陽升起,海霧被遣散,湛藍的天、雪白的云、遠處的船盡收眼底。
這時候學校大灶的煙囪開始往外冒煙氣。
白煙咕咚咕咚的升騰向天空,熱汽被海風吹涼以后帶向四方,香甜的滋味兒頓時就傳遍了全島。
不少準備上工的人開始嘀咕:“王老師那里做了什么這么甜?這得加多少糖精呀?”
王向紅披著衣裳準備去海邊看看海情。
這時候隊里學過廚師的漏勺從他門口走過,看見他后嬉皮笑臉的說:“支書早上好,吃早飯了嗎?我看王老師那里好像又要大吃大喝了。”
漏勺這人嘴巴碎、喜歡胡言亂語甚至編造謊言,所以王向紅很不待見他:“王老師是給學生準備一頓早飯,他這個人作風優良,即使吃喝的好點那肯定也是有原因的,你不用給我瞎叨叨。”
“倒是你大早上的不在家里吃飯準備上工你出來逛什么?我跟你說,你別老是扎娘們堆里去當弱勞力,以后給我去海上:跑什么跑?一說你就跑!”
王向紅虎著臉離開。
漏勺這邊挺委屈。
他今天早上不是出來瞎逛,而是看到學校大灶往外冒香甜滋味兒特意跑來等王向紅出門。
別人不知道這香甜滋味是什么他知道,他曾經做過廚師、聞多了這股味道——這是在熬甜粥,還是大規模的熬甜粥!
他知道這回事后遍來等王向紅了,不是為了舉報王憶,而是想看看王向紅的態度。
如果王向紅不在意王憶那邊的動作,那他就有個想法了:我要跟著王老師干……
山上王憶確實在熬甜粥,確切來說是八寶粥。
一袋二十斤的糧食分成兩鍋,多加點水煮出來就是兩大鍋八寶粥,夠學生們一人一大碗。
有這一大碗八寶粥墊底,學生們上午的日子就好過了。
這事昨天升國旗的時候已經說過了,學生們今天早早來上學,先去看看豬崽們的情況,然后排著隊來領粥。
一人一碗香甜可口的八寶粥。
天涯島歷史上就沒有出過這樣的粥,學生們只知道玉米面粥、地瓜粥、南瓜粥,頂多喝個小米粥、大米粥,哪里見過好些種米豆混合干果冰糖煮出來的八寶粥?
他們小心翼翼的捧著碗回座位,小口小口的抿著喝,誰也顧不上說話,都在忙活著享受甜粥美味。
滿屋子都是呲溜呲溜的聲音。
最后都不用刷碗,學生們把碗舔的干干凈凈,老黃看了要流淚:想混口剩飯就這么難?
有這一大碗粥墊進肚子,學生們一上午都精力旺盛。
中午快放學的時候王東喜背著個布袋子過來:“王老師,你把小米收一收。”
王憶很詫異:“哪里來的小米?”
他也是在這年代生活了一些日子才知道,這年代的小米意味著很多東西。
軍人復員、工人福利乃至干部待遇都跟小米掛鉤,比如以前政府給壽星爺送來的烈士撫恤金就是小米,還有王向紅部隊復員的退役金也是小米。
王東喜笑道:“支書支給學校的,他說娃娃上學不是你王老師一個人的事,咱隊里必須得盡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王憶連連道謝。
中午學生們回家吃飯,學校不好再管一頓飯了,否則這支出會惹人懷疑:
現在早飯王憶可以用星期天從城里買回來的糧食應付,畢竟他帶了兩百多斤糧食回來,可這些糧食頂多夠應付個早飯,連午飯都應付上就太夸張了。
還好他已經把話留下了,說海關同學家里找關系又給他們弄來一批平價糧,這次他準備弄點雜糧和白米白面出來,它們在時空屋里占地方呢。
說起這個他挺委屈的。
22年的雜糧粗糧比普通白米還要貴,他迫于形勢只能花更多的錢給社員們更差的體驗!
吃過午飯,陽光燦爛,學生們拎著袋子和鐮刀來學校準備上勞動課了。
王憶給學生們分隊。
學生們用熱烈的眼神看著他,看的他挺不好意思:哥們只是你們師長不是首長……
不過被看多了他也就習慣了,這樣看著一個個左手袋子右手鐮刀的學生他感覺是看到了一群左手盾牌右手快刀的禁衛軍。
如此聯想讓他心生豪邁:
這就是朕的精銳!
今日朕將御駕親征!
結果亂賊突然出現:“王凱你給我滾出來,你從家里偷什么了?啊?你給我出來!”
精銳們頓時慌亂了。
王憶趕緊去穩住軍心:“嫂子,怎么了?”
一個年輕婦女氣勢洶洶趕來,看見他之后臉上的怒氣變為笑容:“王老師,我家孩子他奶剛去找我告狀,說孩子從家里偷了一瓢麩子——王凱,你跑你媽批,趕緊過來!”
這年頭孩子野得很,一旦闖禍不會乖乖等著認罰而是抓住機會先跑路。
所以這年頭的父母也很野,揍起孩子那叫一個毫不留情。
不過王憶沒想到王凱他媽這么野,那一句‘你跑你媽批’把他給鎮住了,當媽媽的怎么能這么說啊!
他招手把王凱帶過來,然后抽空喊道:“我宣布一下啊,王狀元同學以后是咱們學校的勞動委員和勞動課代表,那個王狀元你領同學們去上工啊不上課,記住!安全第一!”
這個任命來的太突然。
王狀元愣住了。
等他反應過來高興的要炸了,因為他個子大、性子猛,從進育紅班開始就被當作壞典型,所以他上王憶第一堂課的時候才會率先找事:
反正遲早要被老師給樹成壞典型,我不如主動出擊還能在同學之間搏一個不畏強權、不怕老師的名聲。
結果沒想到王憶懲罰他后并沒有把他當壞典型,昨天表揚了他今天還讓他做了學生干部。
沖動的少年當場激動的臉膛通紅。
要不是現在外面人多他都想跪下給王老師磕一個!
王憶沒多想,他讓王新釗輔佐王狀元把隊伍帶走,然后問王凱母親發生了什么事。
事情很簡單,王凱偷家里的麩子來喂豬了。
王凱這會很生氣:“我拿自家東西那叫偷嗎?拿自家東西能叫偷?”
王凱他媽楊金妹脫下鞋子準備打人:你跟誰舞舞喳喳?你跟誰倆呢?
王憶攔下她柔聲勸慰道:“嫂子你先別發火,不要動不動就打人,這件事我給你們分析一下。”
“首先嫂子你不能說孩子偷東西了,因為學校的豬以后養大了要給同學們吃,這是我們學校的集體財富,你看王凱拿自己家的麩子喂自己的豬,這怎么也算不上偷。”
“其次王凱你犯錯了,你錯在拿家里的東西卻不征求父母同意!你這次可以拿家里的麩子,那下次是不是可以拿家里的錢?”
“那不能,我家沒錢。”王凱說。
楊金妹瞪眼。
王凱討饒:“王老師說的對,娘,這豬也跟我有關,我想讓它快點長,到時候我多吃兩碗肉這不就出來了?”
楊金妹問王憶:“王老師,娃們說的是真的?這豬以后你不賣要給學生們吃呀?”
王憶笑道:“對,過年殺兩頭給全隊熱鬧一下,另外三頭我留著慢慢燉給學生們吃。”
“但王凱你以后不準從家里拿東西來喂豬,”他又趕緊補充一句,“咱勞動課打豬草就夠了!”
楊金妹嘀咕道:“這樣的話,他從家里拿麩子我們也沒啥話說……”
“那不能、那絕對不行。”王憶打斷她的話,“今天的事是王凱犯錯在先,只是嫂子你守著所有同學說他偷家里東西也不對。”
娘倆連連認錯。
王憶暗地里笑,難怪公職單位喜歡和稀泥,這和稀泥一時爽,一直和稀泥一直爽!
楊金妹繼續去上工,王憶匯合學生上勞動課。
他去隊里的養豬場看了看,這養豬場在二組旁邊,就是用一些石頭磚頭圍起來又隨便用水泥抹了個食槽而已。
豬圈簡陋但干凈,每天隊里都安排人收拾豬肥,這玩意兒是好東西,糧食一枝花全靠肥當家。
島上沒有化肥票尿素票,所以只能用豬糞和人糞當肥料給農田施肥。
不過隊里農田少,只是前些年農業學大寨時候開山燒林弄了幾塊田,種不了多少莊稼也用不上太多肥料。
十來頭豬擠在豬圈里曬太陽,都不肥,有兩頭還瘦骨嶙峋的——這年頭不光人生艱難,豬生也艱難。
王憶隨口問:“隊里這豬圈挺小呀,為什么不用學校那個大豬圈?”
王狀元說道:“這里隔著我們組里近,喂豬抽肥都方便,再說要是有點啥事也方便,學校在山上,要是刮風下雨得收拾豬圈還得往山上跑,不方便。”
學生們分組割豬草——是割不是挖,一旦挖了草就不長了,割了以后還能長。
從這點來說,島上人比股市那些操盤手可仁慈多了,股市不光割,還經常連根拔起!
豬草分兩大類,一類是拳頭菜、婆婆丁、掃帚菜、薺菜、苦菜等。
這一類豬能吃人也能吃,嫩的人吃、老的豬吃,人吃剩下的豬吃。
另外還有一類是麥蒿、灰菜、狗尾巴草、燈籠草等,這就只能豬吃了,人不能吃。
王憶不認識這些野草野菜,還好他也不用認識,他監工就行了,學生們自然會沖鋒在前。
特別是王狀元,在山上爬上爬下、找來找去,生產隊的驢也沒有這么勤快。
勞動課自由,王憶允許大家伙一邊勞動一邊聊天。
學生們愿意跟他聊天,特別喜歡聊城里的生活,城市對他們來說太遙遠了。
聊著聊著就有人問:“我聽文書說豬草沒營養,豬吃了長不快,現在城里有養豬場了,他們都喂豬吃飼料哩,王老師是這樣嗎?”
王憶還沒說話,王丑貓不服氣的說道:“瞎咧咧,老壽星說過,貓吃腥、豬吃青,人沒油水長不精,豬就得吃豬草,吃豬草才肯長。”
王新新說道:“你才瞎咧咧,我爸去城里賣魚的時候都看見了,現在城里都讓用飼料喂豬,說這樣更營養,豬長得快、膘長的多。”
王丑貓頓時笑了:“你說你這不是胡說嗎?城里也養豬呀?”
王新新一時語塞,又說道:“城里、城里好,城里有電車,有少年宮,有錄像廳,我爸說城里可好了,以后我家也去城里住。”
王憶笑而不語。
他琢磨著豬飼料現在已經推廣開來了嗎?如果推廣到農村了,他直接帶豬飼料過來養豬。
天涯島上幾乎連綿的都是山,爬山打豬草很辛苦,學生們中午吃的不好,很快氣喘吁吁。
王憶給王狀元使了個眼色,讓他下命令休息十分鐘。
王狀元堅定的說道:“王老師,我不累!我還能干!”
他今天成為了學生干部,必須得發揚風格,必須得帶頭沖鋒!
王憶無奈的說道:“你不累同學們累了,你作為同學們的課代表,要會考慮大家伙的意見。”
王狀元說道:“行,那休息十分鐘,我繼續干!”
看著他那矯健的身影,王憶很欣慰。
這孩子不壞,就是脾氣急、情緒爆,他不大會控制情緒而已。
其他人在休息,王凱坐在田壟上叼著根狗尾巴草唉聲嘆氣:“什么時候能長大呀?長大了我去搖櫓放網,這尋豬草不是爺們該干的營生。”
王新釗坐過來說道:“你當搖櫓放網就輕快了?我大爹就是被這活給逼的跑南方去了,我跟你說那比尋豬草要累。”
“累我也樂意,那能賺錢。”王凱說道。
王新新咂咂嘴說道:“還是在城里好,我爸說城里小孩放學了不干活,他們去少年宮,你們知道少年宮是啥不?你們絕對都不知道。”
他話里的優越感讓其他人很不爽,一個叫王新寶的學生說:“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知道了有卵子用?你又去不了。”
王新新被這話給打頹了:“唉,當然去不了,去了也不行,我爸人家那是學圍棋、學毛筆字的地方,一般人不讓進。不過我去過公園,那里有蹺蹺板、有秋千,還有賣冰棍汽水的,可好了。”
聽著他的介紹,少年們不說話了,一個個滿臉神往的暢想起來。
王憶找了一棵柳樹坐下。
他坐在樹下石頭上雙手枕在腦后靠在樹干上,看著湛藍的天空發呆。
曾經他也像這些孩子向往城市一樣向往充滿親情的生活。
如今,他的向往實現了,哈哈!
看著他一直不說話,有學生主動來問他:“王老師,你已經在首都上大學生了……”
一聽這話王憶趕緊糾正:“是上大學或者是大學生,不是上大學生。”
那學生不明白這有什么好解釋的,他繼續說道:“哦,反正你是城里人了,那你為啥還回來呀?”
這話要是王向紅問,那王憶又要支援家鄉建設了。
孩子們問他就改了個說法,說道:
“其實城里也沒那么好,比如說少年宮,那是做作業的地方,城里娃娃每天上完學就去做作業,要么去學圍棋學書法學彈琴,這也是很累的,而且還不能隨便說話,哪比的上咱們尋豬草?起碼尋豬草自在。”
“可尋豬草是鄉下把式,學圍棋多牛逼,學好了還能打小鬼子,文書上說有個叫聶旋風的,他下象棋特別能揍小鬼子。”王東寶說道。
王憶笑道:“尋豬草也牛逼,這活跟圍棋一樣,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國粹,最早的時候老祖宗還寫過一首詩來傳頌尋豬草這活呢。”
他努力回憶了一下,慢慢念道:“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預期中的贊嘆聲沒有出現,學生們面面相覷:“這什么東西?”
王憶說道:“這是《詩經》!”
“屎經?那有沒有尿經?”少年們立馬歪樓。
王憶還沒有反應過來,王新新說道:“有,我弟弟就是個尿精,真的,我沒瞎說,這是我媽說的,因為我弟弟一天到晚老尿尿,弄的我奶奶都來不及換尿布。”
王憶無話可說。
從諸子口口誦讀的《詩經》到農村老娘們罵的尿精,這話題跨度太大了。
作為一個有文化的人,這時候他不方便插嘴。
隨著春天到來日子變暖加上前段時間一場春雨潑灑下來,山上的雜草很多,特別是幾塊農田附近尤其多。
這些農田都是前些年學大寨開墾出來的荒田,草籽攢了幾百上千年,每到雨后就會蓬勃長出,即使管農田的社員再勤快也收拾不干凈。
但家家戶戶缺豬草,人能吃的豬能吃的優先被收拾過,剩下的多是米蒿、黃蒿、蒼耳草之類的沒用草,豬都不吃。
可見,只要你足夠一無是處,那就沒人能利用你。
另外還有一些野草有毒,比如王憶見到了一些豚草。
這種草在沿海一帶挺少見的,它是來自北美的入侵物種,能引起過敏性哮喘和過敏性皮炎。
他之所以認識這種草是因為他是過敏體質,有過敏性哮喘的毛病,其中豚草是重要過敏原。
現在生產隊的人還不知道它的厲害,王憶特意強調了一下,教對豚草不過敏的學生去拔掉它們。
斬草除根!
學生們聽了他對豚草的介紹后看他的目光更熱烈了:“王老師連外國草都認識,真厲害!”
王憶苦笑。
漫山遍野的草自己就認識這一種,結果就厲害了。
可見粉絲盲目追星不可取!
十分鐘結束,充滿干勁的王狀元催促學生們繼續干活,然后他又積極的干了起了。
王憶看著他的積極忍不住笑了起來。
82年和22年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在22年王狀元這樣的人要被叫做奮斗逼,而在82年學生們主動向他學習。
各小組展開了割豬草比賽,在22年這叫卷起來了,而在82年這叫友誼賽。
王憶正在愉快,然后大喇叭響了起來:“喂喂,喂喂,全體社員請注意啊不,王老師請注意,王老師請注意。”
“你趕緊去碼頭一趟,那啥,郵電所的張有信同志找你,你的同學給你郵寄了好幾個大箱子過來!”
“我再重復一遍啊,咳咳,王老師請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