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
內廳之中,燈火輝煌,錦繡盈眸,鶯鶯燕燕,珠翠環繞,明麗衣衫與釵環玉佩,在燭火映照下,五光十色。
秦可卿正與惜春說著話,似在寬慰著傲嬌小蘿莉。
香菱在一旁的繡墩上坐著,小手支著腮,靜靜聽著廳中幾人敘話。
尤二姐手里則正拿著一封信,與尤三姐一同閱覽著,正是南下扶靈的尤氏所寫。
這時,寶珠從外間快步而來,說道:“夫人,大爺和寶姑娘過來了。”
也就這二日,府內的丫鬟,從寶珠和瑞珠開始,已不再喚著秦可卿為奶奶,而是改口喚著夫人,相比太太是對邢、王二夫人的稱呼,奶奶則是對年輕媳婦兒的稱呼,夫人則更像是某種身份的尊稱。
寧國府的夫人,或許有著某種強烈的正宮既視感……嗯,震懾宵小。
正在說話的幾人,紛紛停了說話,徇聲望去。
秦可卿聞言,雪膚玉顏上見著欣喜之色,起得身迎去,惜春也起得身來,看向那屏風上倒映的人影。
只見屏風后,賈珩與寶釵在晴雯的引領下,現于眾人面前。
“薛妹妹。”秦可卿走得寶釵身前,挽過那一雙綿軟的素手。
寶釵白膩如梨芯的臉上,也見著淺淺笑意,喚道:“嫂子。”
這會兒,惜春也過來見禮,喚了一聲“寶姐姐”,然后看向賈珩,道:“珩大哥。”
賈珩朝惜春點了點頭,目光溫和幾分,笑道:“四妹妹。”
旋即轉眸看著尤二姐,尤三姐,目光在尤二姐手中拿著的信箋上流連了下,問道:“誰來的書信。”
尤三姐艷冶、妖媚的臉蛋兒上見著悵然,道:“姐姐來了信,說已接到了靈柩,正往金陵趕,等操辦完喪事,再回神京,只怕都要三月了。”
賈珩點了點頭,只是轉頭看向惜春,輕輕拍了拍惜春的肩頭,也不多說什么。”
畢竟事涉賈珍,這般喜慶的日子,不大合適,至于惜春,反正他是沒見到什么哀痛欲絕。
不能說小姑娘涼薄,賈珍對其的意義,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而已。
賈珩轉頭看向一旁的寶釵,正與自家妻子談笑著,一個明麗雍容,一個豐美端麗,幾乎不分軒輊,心下倒也暗松了一口氣。
“這般提前在一起相處著也挺好,最好是成為閨蜜,來日也能少一些事端。”賈珩思忖著,落座下來。
這時,秦可卿拉著寶釵的手,關切問道:“這幾天都沒怎么見妹妹。”
寶釵打量著對面的少女,輕聲道:“家里的事兒亂糟糟的,剛才還煩勞著珩大哥幫著料理呢。”
秦可卿聞言,嘆了一口氣道:“妹妹家里的事兒,我也知道,現在文龍傷勢大好了吧?”
寶釵看向對面艷麗無端的女子,壓下一些復雜的思緒,道:“兄長傷勢已好的七七八八了,等出了正月就過五城兵馬司,珩大哥說會照顧兄長的。”
秦可卿點了點頭,輕聲道:“妹妹放心就是了,你珩大哥答應過的事兒,一定能做到,不會讓文龍受委屈。”
她其實看著者少女也有幾分親切,眉眼間都是靈氣。
寶釵柔聲道:“珩大哥一言九鼎,我自是信得過的。”
他先前說要給她名分的事兒,想來也……一定能做到。
只是這念頭一起,心頭就有幾分羞澀,在那人正妻面前,存著這種想法,總有幾分冒犯之感。
秦可卿不知寶釵心頭所想,輕笑了下,看向一旁的香菱,道:“香菱過來。”
這會兒,香菱捏著手帕,緩緩過來,看向寶釵,低聲喚道:“小姐。”
寶釵看向香菱,見著臉頰紅潤,尤其眉眼一顆紅痣,溫婉的少女,心頭也有幾分欣然,面上帶著淺淺笑意,說道:“看著長高了一些。”
香菱目光感激地看著對面的少女,道:“小姐,還好吧?”
當初,如果沒有寶釵,香菱幾為薛蟠欺負。
寶釵道:“一切都好,聽說你親生父母找到了?”
說來,自家兄長身陷令圄,一切的起點也是香菱,但都是兄長咎由自取,不能怪著這個身世凄苦的少女。
香菱看了一眼那正與惜春笑著說話的少年,怯怯柔柔道:“姐……姐夫說母親就在大如州,已派了人去接了。”
見著眉眼朱砂痣的丫頭,臉上現出的欣喜,寶釵也有幾分欣然,丹唇輕啟,道:“骨肉團圓,也是一件喜事了。”
秦可卿道:“薛妹妹,香菱她常常和我說,妹妹對她很好,待她也如親妹妹般。”
香菱平時雖木訥,但對秦可卿這位姐姐,隨著相處日長,生出依戀的同時,也漸漸敞開心扉,將薛家事講給可卿聽。
寶釵輕輕嘆了一口氣,道:“當初也是心有不忍,略盡綿薄之力。”
秦可卿拉過寶釵的手,一手輕落在寶釵白膩手背上,柔聲道:“妹妹在家中的難處,我是知道的呢。”
寶釵杏眸轉動,點了點頭。
“夫人,該用飯了。”
這時,瑞珠喚住了正在與寶釵說話的秦可卿。
秦可卿笑道:“只顧說話,倒是忘記用飯了,妹妹也餓了罷。”
說著,招呼在場眾人用著晚飯。
用罷飯,品茗敘話一陣,寶釵也不好多待,道:“嫂子,珩大哥,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賈珩點了點頭,倒是沒把“我送送妹妹”這話說出口。
然而,秦可卿卻開口道:“夫君,你送送薛妹妹。”
賈珩聞言,怔了下,站起身來,看向一旁的少女,道:“薛妹妹,走吧。”
看著二人的背影,尤三姐放下手中的茶盅,美眸似有所思。
賈珩與寶釵出了后院花廳,沿著抄手游廊而走,賈珩瞥了一眼提著燈籠隨行的鶯兒,倒也不好造次,溫聲道:“妹妹,回去就那般和姨媽說,讓姨媽放寬心。”
寶釵點了點頭,低聲應著。
兩人一路走到梨香院依稀在望,寶釵方定住身形,回眸看向那少年,水潤杏眸閃了閃,柔聲道:“珩大哥送到這里就好了。”
賈珩叮囑道:“那妹妹路上慢些。”
寶釵輕輕應了一聲,然后隨著鶯兒進了院落。
賈珩站了一會兒,也提著燈籠返回。
梨香院
廂房之中,燈火通明,薛姨媽與薛蟠用完晚飯,一邊說著話,一邊等候著。
寶釵與鶯兒一同進入廳中,薛姨媽連忙起身問道:“乖囡,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珩嫂子留了飯。”寶釵落座下來,將披風遞給一旁的鶯兒,說道。
“那珩哥兒怎么說?”薛姨媽連忙問道。
一旁的薛蟠也投將過去期冀目光。
寶釵端過鶯兒遞來的香茗,柔聲道:“珩大哥說半月回來一次,一次回來一天。”
薛姨媽聞言,重新坐在椅子上,長松了一口氣:“還好。”
薛蟠笑道:“媽,半月回來一次,還能在家一同用個飯,如說在國子監讀書,都有人信。”
薛姨媽聞言,惱怒道:“你若是國子監讀書,三年不回來,我也認了。”
看著兩人欣喜模樣,寶釵抿了抿粉唇,輕聲道:“媽,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歇著了。”
她這一天恍覺發生了不少事,尤其是方才稀里湖涂被那人,也需要整理一下思緒。
“去罷,乖囡也累了,沒少費口舌。”薛姨媽正自沉浸在高興情緒中,隨口說著。
寶釵卻心頭一跳,她的確是沒少費口舌。
想起那陣陣酥麻之感,仍有面紅耳赤之感。
薛姨媽也沒留意到自家女兒眉眼間縈繞的一抹深思,與薛蟠商議著去了五城兵馬司之后,家里生意的事來。
寶釵則回到自己廂房,鶯兒關上了門,獨自坐在里廂梳妝臺前,靜靜坐著,怔怔出神。
此刻,鏡中的那張如梨芯的嬌媚容顏,眉如翠羽,肌膚勝雪,水潤杏眸微微垂下,目中似有幾分迷茫和欣喜。
“姑娘。”
伴隨著一陣芳香襲來,鶯兒近前,幫著寶釵取下頭上的簪子等飾物,放在一旁錦盒中藏起,輕笑道:“小姐,這簪子平日倒不見小姐戴著,似是新買的呢。”
寶釵收回神思,瞥了一眼鶯兒,羞惱道:“刨根問底。”
鶯兒輕笑了下,一邊兒收著各種釵奩,一邊低聲道:“今早兒,太太還提了一嘴,我說是姑娘新買的,太太也沒多問。”
身為從小到大侍奉寶釵的貼身丫鬟,不可能一無所覺,只是向來知道自家小姐性情,不好莽撞胡言。
寶釵“嗯”了一聲,低聲道:“旁人送的,你別和媽說。”
她這個丫鬟,心思玲瓏,與她情同姐妹,只怕她以后常常去東府,也需得她幫著遮掩,否則她單獨見他幾次,落在有心人眼中也要起疑。
事實上,這時候的貼身丫鬟,就和后世司機一樣,根本就瞞不過。
鶯兒聞言,心下恍然,倒也不覺得怪異,原本就覺得有些苗頭,現在反而有最后一個靴子落地的感覺。
左右瞟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小姐,那人雖是個世上少有的,可我瞧著家里的那位,并不是好相與的。”
寶釵聞言,顰了顰眉,想起了方才用飯時那溫柔平和的一幕幕,心頭幽幽一嘆,口中卻輕聲道:“她是個好的。”
見自家姑娘似乎沒理解自己意思,鶯兒道:“姑娘打小就有主張,我不好多嘴,只是為姑娘覺得委屈。”
她覺得姑娘若是早一點兒遇上那位,以姑娘的品貌,想來這會兒也該為正妻了,誥命夫人。
寶釵玉容微頓,輕聲道:“沒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鶯兒點了點頭,輕笑道:“那我幫姑娘瞞著。”
寶釵:“……”
理了理思緒,是的,現在也只能瞞著。
卻說元春離了寧國府,回到所居廂房,坐在書桉后,這會子心緒不寧,伸手摸了摸臉頰,赫然已滾燙如火,不由輕輕一嘆。
這時,襲人進來,正要奉上香茗,覷見元春臉上淚痕,并未去問緣由,而是道:“姑娘,我給姑娘打盆水,洗洗臉。”
元春心思一轉,婉轉蛾眉下,是一雙哭過紅腫如桃的眼睛,道:“先不忙。”
她覺得現在這幅模樣,等下見到母親或許……還好一些。
果然,坐了一會兒,就聽到抱琴,進得屋中,道:“姑娘,太太來了。”
王夫人甫入廂房,并未留意著元春的臉色,看著那忙問道:“大丫頭,珩哥兒怎么說?”
元春抬起淚痕猶在的雪顏,低聲道:“媽,進祠堂的事兒,珩弟心意已決,至于旁的,珩弟說會上心的。”
王夫人正要說話,忽地見著元春臉上殘余淚痕,心頭一突,抓住元春的手,急聲道:“你這是……受欺負了?”
元春心頭一跳,搖了搖頭道:“媽,珩弟對跪祠堂之事,已定了心思,我再也不好多說,至于寶玉的前途,珩弟還是愿意管著的。”
王夫人見此,面色變幻了下,嘆道:“難為你了,要看他的臉色。”
猜測出自家女兒多半是被那人甩了臉子,以后也不好讓她去了。
王夫人又道:“也是你舅舅失了勢,才咱們娘幾個受委屈,你舅舅還在京營時,那人哪有現在這般拿大?”
許是見自家女兒受了氣,王夫人也不再掩藏內心的真實想法。
即,從未對賈珩心服。
元春凝了凝秀眉,一時未應。
王夫人道:“下午,義哥兒媳婦過來,說姿兒現在進入魏王選妃待選名單,多半是有了喜訊了,那時等你舅舅再起復,寶玉還有你,再不用受那些窩囊氣。”
提及窩囊氣,王夫人目中冷色涌動。
分明想著前日自己苦苦哀求,當時方寸大亂,如今回想起來,簡直心如油煎,憋屈氣憤。
元春美眸閃了閃,問道:“魏王出宮開府,難道選定了姿兒為正妃?”
王夫人道:“正妃倒不是,聽說皇后娘娘為天家綿延子嗣考慮,將挑剩下的充為才人贊善,也就是說,縱姿兒不能為正妃,也可為側妃,再不濟也能為王府才人。”
一旦確定名單,一般而言,總歸有個安慰獎。
元春玉容微頓,輕聲道:“舅舅此事,似并未和珩弟提及過,珩弟先前不是說,我們家公侯之家,富貴已極,不用謀國戚之貴?”
王夫人一聽這話,心頭就是響起陣陣冷笑,面上澹漠如冰,道:“他現在當得好大官兒,自不需謀國戚之貴。”
她家寶玉如不科舉功名,將來連個爵位也沒有,老太太一去,國公府還能不能住都在兩可之間。
元春輕輕嘆了一口氣,自家母親對珩弟成見愈深。
王夫人面色微冷,道:“他管著賈家,現在用那套話讓老太太信了,他是族長,賈家的事也不論,現在你舅舅家,他總不能也管著吧?”
元春這會兒只是聽著,也不再應,心頭卻想著別事,這等家里的事,她答應過他,以后都不好插手。
王夫人拉著元春的手,看著自家女兒,叮囑道:“大丫頭,為娘最心疼的還是你,過了這個年,你虛歲都二十二了,你原本是能為宮妃的,你不知道,為娘前段時間做了個夢,和真的一般無二,夢見你封了妃,還歸寧省親,那場面不知是何等盛大……你如今在長公主府上,自己的事兒也要操心著,不能只指望著旁人。”
提及夢境,元春也不知想起什么,妍美臉蛋兒羞紅如霞,柔聲道:“媽,你說的這些,這些我會留意的。”
見自家女兒“乖覺”如初,王夫人遲疑了片刻,低聲道:“他說你的婚事,落在他身上,為娘也算是看明白了,他是不會讓你嫁到王府的,就是那種尋常人家,這樣既能做好他的官兒,也是擔心咱們蓋過他去。”
賈珩先是將元春從宮里帶出來,然后又拒了楚王府的姻緣,這些落在王夫人心頭,早就懷疑其動機。
元春道:“媽,你誤會了,珩弟先前說得對,妨礙族里。”
王夫人搖了搖頭道:“那種場面話,聽聽也就罷了,甄家,還有你舅舅,對了,還有南安郡王,這次說不好,魏王妃就出在他家,這些人加一塊兒,不可能沒有他一個小輩看的長遠吧。”
這都是王義媳婦兒先前與王夫人所透露的一些內幕,南安郡王家的千金,也在這次待選中。
元春抬起妍美、端麗的臉蛋兒,見自家母親近乎執念,嘆道:“媽,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強求不得。”
王夫人道:“寶玉他生來銜玉,是有大福緣的,你也是正月初一生的,這都是福緣之相。”
隨著時間流逝,寶玉被打得臥床不起,名聲受損,賈政又被氣得半死,賈母心情懨懨,王夫人愈想愈難受,想起如果元春沒有出宮,斷不會落得這般佳婿難覓的地步,只怕會如夢中,至尊至貴。
這般日思夜想,幾乎快要成了魔怔人。
元春只得出言寬慰著王夫人,直到天色將晚,襲人進來,喚道:“太太,姑娘,該用晚飯了。”
王夫人道:“你先用飯,我去看看寶玉。”
說著,出了元春屋里。
望著王夫人離去的背影,元春心思復雜,幽幽嘆了一口氣。
這個家,她過了十五就不能待了,眼不見為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