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十二不禁大吃了一驚,拖爾弼過甲子壽的事兒,除了萬琉哈氏中拖爾弼這一支的親朋好友之外,他就沒跟兄弟們提過啊?
老五不僅知道了,而且還親自登門來賀壽了,祹怎么都想不通。
就算是再想不通,也禮不可失。
祹趕緊出去迎接貴客了。不管怎么說,五阿哥親自來給拖爾弼賀壽,那就是賞了天大的面子。
孫承運沖玉柱使了個眼色,玉柱瞬間秒懂。
孫承運的意思是說,五阿哥屬于頂級的貴客,肯定會被迎入上房來就坐,咱們先撤出上房,避一避風頭?
玉柱微微搖了搖頭,拖爾弼家也就是四進的小四合院而已,連后花園都沒有。
他們兩個大活人,無論怎么躲,都逃不過五阿哥的眼睛。
臉上破了相,與大位無緣,且與世無爭的五阿哥而已,有啥可怕的?
不大的工夫,籌把五阿哥請進了正房。
玉柱抱拳拱手,長揖行禮:“學生玉柱,拜見貝勒爺,貝勒爺萬福。”故意用的蒙語。
眾所周知,五阿哥從小就在皇太后身邊養大的,說的一口麻溜的蒙語。
玉柱故意說了蒙語,就是想投其所好,免得節外生枝。
他行的是揖禮,而不是打千請安,屬于比較模糊的范疇。五阿哥真要計較的話,也有可以說嘴之處。
五阿哥走到玉柱的跟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態度格外溫和的說:“起吧,你就是順天府院試案首的玉柱?”
果然,五阿哥說的一口流利的蒙語。
玉柱恭敬的說:“回貝勒爺,學生不過是運氣比較好罷了。天下之大,能人輩出。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所謂院試的案首,已是昨日之事了。”還是蒙語。
“蒙語跟誰學的?”五阿哥饒有興趣的又問玉柱。
這五阿哥還真是個妙人,他徹底無視了孫承運一直打著千,楞是沒叫他起來。
“回貝勒爺,學生的恩師湯公諱炳,乃是上書房的師傅,學生跟著恩師學了點蒙語的皮毛而已。”玉柱繼續飆蒙語。
玉柱以前沒和五阿哥打過交道,完全摸不清他的脾氣秉性。反正吧,盡量把姿勢擺低一些,肯定可以少吃虧。
“起吧。”祹看不下去了,趕緊擺手叫了孫承運起身,接著問他們,“你們說什么呢?嘰里咕嚕的一大堆,我連一個字都聽不懂啊。”
玉柱心里猛的一驚,好家伙,從小被蘇麻喇姑撫養長大的老十二,居然聽不懂蒙語?
事實就在眼前,由不得玉柱不信,他不由倒抽了口冷氣,好有遠見的蘇麻喇姑啊!
蘇麻喇姑,那可是地地道道的科爾沁蒙古人,她居然能忍著沒教祹說一句蒙古話。
嘖嘖,就憑這一點,玉柱就敢斷言,蘇麻喇姑簡直是把康熙的心思拿捏透了啊。
康熙能夠登上大位,不夸張的說,完全仰仗了孝莊太皇太后的鼎力支持。
但是,宮里到處都是科爾沁蒙古的女人,情況實在是令人擔憂。
康熙經過四十幾年的無聲清理,如今的皇宮里,科爾沁蒙古的女人們,基本都被壓縮在了皇太后的身邊。
蒙古的女人們,再無國朝初立之時的滔天權勢,她們只是被康熙砸錢養著,混吃等死罷了。
明眼人都知道,當今皇太后看似沒啥文化,其實是個絕頂的聰明人。
當今皇太后,名為阿拉坦琪琪格,她不僅是孝莊太皇太后的侄孫女,還是大清唯一廢后的堂侄女。
康熙不想皇宮被蒙古女人霸占了,皇太后便百事都不管,啥權也不抓,徹底的頤養天年。
當今皇太后,畢竟是康熙的嫡母,名正言順的順治繼后。
她只要不抓權,康熙為了表演孝道,真的做到了百依百順,從不違拗的程度。
老五由皇太后撫養,老十二由蘇麻喇姑養育,她們兩個都是正經的蒙古人。
現實卻是,老五精通蒙古話,老十二卻聽不懂蒙語。
凡事就怕對比。
這一比,就看出了蘇麻喇姑,故意不讓老十二和科爾沁蒙古,有絲毫瓜葛的良苦用心。
韃清立國之后,雖然一直宣揚滿蒙一家人,也總是派公主撫蒙。
但是,本質上,韃清一直防備著近在肘腋之間的漠南蒙古。
韃清二百七十六年的歷史,就是整個蒙古草原上,持續性強制減丁,遍地喇嘛廟,且不斷衰落的斑斑血淚史。
蒙古草原上的王爺和臺吉們,對大清的皇帝,那是又愛又恨,敢怒不敢言。
“你說給老十二聽吧?”五阿哥祺笑著讓玉柱當他的翻譯。
等玉柱站直了身子,他這才赫然發現,老五的右頰果然是毀了一大半,很深的擦痕交織在一起,整個人顯得格外的猙獰可怖。
玉柱絲毫也沒有露出異色,淡定從容的把他方才和五阿哥的對話,一五一十的轉達給了祹和孫承運。
老十二笑望著玉柱,說:“瞧你不出啊,居然還會說蒙語?”用的是滿語。
玉柱躬身答道:“回十二爺,國語,漢語、蒙語和藏語,學生都會一點點皮毛。只不過,都只能說幾句家常話而已,若是比較復雜的句子,依舊還是無法聽懂的。”回的也是滿語。
“好,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同時精通四種語言的旗下好爺們兒了。玉柱,你很好。”五阿哥祺的滿語水平,倒是非常之不錯。
祹笑道:“五哥,我還以為你再不夸人了呢。怎么,看玉柱還算順眼?”繼續滿語。
孫承運一頭霧水的當了睜眼瞎,他壓根就聽不懂,玉柱他們三個究竟說了些啥?
五阿哥祺盯著玉柱,狠看了幾眼,忽然說:“我那里正好缺個頂用的堂主事,你若是有意,我明兒個便上折子,奏請汗阿瑪,調你進理藩院,可好?”
祹萬萬沒有料到,祺竟然當著他的面,挖他的墻角,當場就急紅了眼。
可是,祺堂而皇之的想提拔玉柱,祹還真不好意思唱反調潑冷水。他苦著個臉,一下子就僵在那里,變得左右為難。
主事,正六品。堂主事,以前是四品,現在都是正六品,朝廷六部、理藩院及宗人府皆有此職。
但是,和普通主事不同,堂主事是專門服務于堂官的主事,其工作性質類似于堂官的秘書。
近水樓臺先得月。
堂主事的升遷速度和力度,都遠遠大于一般的主事。往往,堂主事都竄成了四品京卿,一般的主事還是六品主事。
比較微妙的是,老五祺這個多羅貝勒,正好是理藩院的管院阿哥,他完全有資格說了算。
玉柱心里很明白,臉上徹底破了相的祺,才是真正的沒有搶奪大位的野心。
祺完全是因為惜才,才想提拔玉柱進理藩院,并無別的心思。
“多謝貝勒爺的抬愛。只是,學生曾經對著祖宗的牌位發過毒誓,一定要考中滿洲進士,給學生的生母掙一個誥命夫人回去。”玉柱長揖到地,情不自禁的紅了眼圈,很自然的飆出了帶著哭腔的蒙語。
孫承運聽不懂蒙語,但是,他瞅見玉柱居然快哭了,哎呀呀,心里那叫一個佩服啊。
想哭就哭得出來的人,就算是十個孫承運加一塊兒,也是拍馬不及的!
“哦,我想起來了,李四兒是你阿娘?”老五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玉柱。
玉柱看出了轉機,趕緊躬身道:“有勞貝勒爺動問,李四兒正是家母。”
“唉,我知道了,確實難為你了。”祺沒有多說什么,但是,僅僅一句確實難為你了,真讓玉柱感動了。
百善孝為先。
玉柱就算是隆科多的兒子,他也不可能剛進官場,就當上堂主事。
侍衛處的五品三等侍衛,雖然品級比正六品的堂主事高了兩級。但是,晉升的速度方面,堂主事就要快得多了。
理藩院里,有幾十個六品主事,堂主事卻僅有五六名而已。只因,滿、漢尚書和滿、漢侍郎,每人的身邊都只配一名堂主事罷了。
老五祺身邊的堂主事,只有一個名額,相當于管院阿哥身邊的大秘。
這樣獨一無二的堂主事,完全有資格在理藩院內,橫著走路。
玉柱為了替名聲臭了大街的李四兒爭口氣,居然放棄了祺的主動提攜,這就充分證明了,此子本性大善也!
“你很好。”祺自從臉被破了相后,話就極少了,今天已經和玉柱說了差不多三年的話了。
祹不會說蒙語,祺身邊會蒙漢語的屬官,因為正屋里擠滿了人,他的地位太低了,居然被擋在了正院上房之外。
順理成章,玉柱就成了祺的專用三語翻譯。
有祺坐鎮,拖爾弼家的親朋好友們,必須都來拜見地位最尊貴的貝勒爺。
幾乎眨個眼的工夫,玉柱就忙得腳不點地了。
“五爺,這位是拖爾弼的親家,名叫查里河,他說能給您請安,實在是三生有幸。”
“五爺,這位是拖爾弼的老鄰居,鐵桿安達(拜把子兄弟)……”
見了兩撥人之后,祺皺緊了眉頭,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玉柱眼明心亮的走到拖爾弼的身旁,湊到他的耳邊,小聲說:“拖老爺,五爺可能有些乏了,就不要繼續引見了吧?”
拖爾弼雖然是個結巴,卻也做官多年,他一聽就醒悟了,應該是祺膩味了俗不可耐的繁文縟節。
一旁的祹,把玉柱的完美表現,全都看清楚了。
他下意識的垂下腦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見無人再被引見進來,祺不由長吁了口氣,好樣的玉柱,爺沒有白疼你。
自從臉被嚴重擦傷之后,祺就對別人看他的眼神,格外的敏感了。
這人吶,越是有缺陷的地方,就越怕別人用異常的眼神去看他。
這就好比,在腿有殘疾之人的面前,罵他死瘸子,肯定會被記恨到死。
祺也恰好處于這種心理狀態之下。
他是今上的親兒子,響當當的貝勒爺,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或是不同尋常的驚恐害怕。
玉柱看祺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憐憫情緒,更沒有害怕的驚恐,就像是熟人鄰居之間在大街上偶遇,彼此用會心的眼神,打招呼的那種感覺。
尋常心,尋常的眼神,看似簡單,其實難于登天!
因為,祺這些年,已經看膩了驚恐、憐憫、幸災樂禍的各種表情。他最怕康熙那格外憐憫的眼神,真的怕了,怕極了,怕到回府就要大哭一場的程度。
惟獨玉柱,把老五當作了普通人一般的看待。
有祺的來賀,拖爾弼的六十大壽,憑空增添了十二分的光彩。
整個壽宴,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氣氛棒極了。
玉柱一直跟在祺的身旁,每一個來給祺請安敬酒的,他都要幫著翻譯成蒙語,再把祺的回應,用滿語或是漢語轉達回去。
畢竟有祹親自鎮著場子,現場的賀客并不算特別的少,其中總有極少數會說蒙語的人。
他們驚訝的發現,就算是有人敬酒的時候說錯了話,在皇子阿哥的面前失了禮儀。
玉柱也總會想方設法的幫著補上了漏洞,改用更加委婉的蒙語詞匯,轉達給祺。
原本,按照慣例,皇子阿哥出席臣下的壽宴,頂多舉三次酒杯,就算是極給主人家顏面了。
可是,五阿哥祺也許是難得開心的緣故,居然坐到了壽宴散席之時。
席間,祺舉杯不下十余次,讓祹和拖爾弼的面子,足得要爆棚。
散席之后,玉柱陪著祹和拖爾弼,恭送祺出府。
臨上馬車前,祺忽然從腰帶上,摘下了一只別致的玉佩,遞到玉柱的跟前,笑瞇瞇的說:“喏,這個給你,憑此佩可以直接在我的貝勒府里暢通無阻。另外,你若是鄉試中舉,前門外煤市街的致美樓,擺一桌上等席面,我請。”他習慣了說蒙語。
玉柱哪敢亂接皇子阿哥的東西,他正在猶豫之時,祺忽然把臉一板,冷冷的說:“你本非俗物,何必顧慮太多呢?拿著吧。”
祺異常生猛的抓過玉柱的右手,把玉佩硬塞進了他的手心里。
“老十二,我走了啊。”祺沖祹拱了拱手,便登車揚長而去。
玉柱瞥見祹的臉色不對,就想也跟著撤了。誰料,他還沒來得及拱手,就被祹一把捏住了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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