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和州儒學署這次早有準備,居然在放榜后,就把士子的怨氣給瓦解,以防止出現讀書人鬧事的情況。
連考過府試的人都說朱浩的才學遠在自己之上,那些沒考過府試的人就算是鬧,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畢竟這次府試過關的,基本都是平時公認學問比較好的,沒有說一些風聞很差的人過關……
如此一來……
發案就真的成了發案,去看放榜也只是單純為了看放榜,貢院外難得像今日這般純粹。
唐寅與王守仁抵達文廟前,看放榜的人已走了大半,多數人自然是沒考中,灰溜溜地返鄉,接下來好好增益學問,下次府試再戰。
至于考中的也要回去備考,府試畢竟只是一次過渡性考試,這年頭讀書人的目的是為博取功名,關鍵一戰還在于院試。
相比于縣試和府試,院試更加正規,主考官乃是本省提學副使,出題和閱卷水平自然也并非普通小考可比。
唐寅帶著王守仁到了地方,放眼一看,稀稀拉拉,沒剩下幾個人。
心里不由開始納悶兒,難道說朱浩這次府試沒過?或是通過成績靠后?所以這些士子才沒有鬧騰……
若是朱浩排名靠前,這些讀書人肯定是要反了天啊。
之前只是長壽縣的士子在鬧,現在府試把京山縣的考生加上,陣仗想必小不了。這年頭讀書人鬧事對于官府來說是很頭疼的事情,萬一弄個哭廟什么的,分分鐘把事鬧大,一旦讓地方監察御史給捅上去,地方官府中人就要受到連累。
唐寅心想,如此只能理解為,鄺洋名為了平息眾怒,故意把朱浩的名次給拉了下來,否則以朱浩的才學,碾壓本地這些參加府試的讀書人應該沒多少問題,再不濟也能考個前三。
“本地士子風氣倒是很淳樸。”
王守仁看了放榜現場秩序井然,沒人聚在一起憤慨地抨擊考試不公,頓時心生感慨。
要說王守仁也是從科舉場一路走過來的,以他對歷次科舉的了解,讀書人都是些刺頭,偏偏大明朝廷還禮遇有加,尤其弘治朝后更是如此,從閣老到部堂都是大儒出身,朝廷對讀書人的回護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讀書人地位一高,就喜歡鬧事。
地方科舉一旦放榜,總有那不識相的跳出來鬧事,覺得自己懷才不遇,非要提出重新閱卷或是聯名請愿重考等等……不勝枚舉。
而安陸的讀書人,放榜時看到自己沒考中,竟然一點情緒都沒有?
所以王守仁才說本地士子風氣淳樸。
唐寅苦笑道:“或是這次成績比較服眾吧。”
他本想說,你是沒見過一個月前縣試第一場放榜時的熱鬧,這次也不知怎的這群人突然轉性了?亦或者已經去鬧了,只是地點不在文廟,而是州衙?
“真遺憾啊,希望下次能考過,不然一輩子沒個指望。”
旁邊正好有讀書人結伴而過,其中一名三十多歲連府試都沒考過的儒生,一臉抑郁,不停抒發感慨。
唐寅指了指布告欄方向,陪伴在旁的陸松明白過來,趕忙前去查看情況,沒走出幾步路就停了下來,因為正好看到袁汝霖在袁家一名家仆陪伴下朝這邊過來,此時袁汝霖面帶喜色,明顯已通過府試。
“汝霖?”
唐寅一聲叫喚,把袁汝霖的注意力給吸引過來。
“先生好。”
袁汝霖趕緊過來向唐寅行禮。
唐寅笑著引介:“伯安,這位是袁長史長孫,此番府試,跟朱浩一同參考。汝霖,快見過王先生。”
袁汝霖趕緊又向王守仁行禮問候。
唐寅問道:“汝霖,你考得如何?朱浩又是怎么個情況?”
“我通過了府試,排第三十八名,朱浩乃案首。”袁汝霖回答得很直接。
“這……”
唐寅瞬間無語。
朱浩居然又是案首?
這成績不出他所料,只是在場士子的反應讓他始料未及,朱浩中了府試案首,這群眼高于頂的家伙居然不鬧騰?
還是說朱浩中縣試案首,得到唯一一個保送晉級的名額,所以士子才會大鬧特鬧,而府試案首只是個榮譽,沒什么額外的便利,士子不屑于去鬧?
袁汝霖解釋道:“張榜的時候,州衙特意把朱浩的文章張貼在布告欄上,讓考生們品鑒,幾乎所有考生都很服氣朱浩的文采,看完后怏怏離去。先生,學生先回家了,得盡快通知到家里人這個好消息。”
“你去吧。”
唐寅把袁汝霖打發走,本來他不想親自去看榜單,找人看個結果就行,反正他最多只關心朱浩和袁汝霖的成績,別人名次的高低他根本就不在意,但聽說這次朱浩的文章張榜進行公示,唐寅忽然覺得還是有必要上前去親眼看看。
但旁邊還有客人,畢竟是陪同王守仁前來,人家堂堂贛南巡撫,會與他同去看榜文這么低級之事?
“伯虎兄,不如一起上前一觀?”
王守仁主動發出邀約。
“正有此意。”
唐寅微笑點頭。
這下王守仁親自上前,因為前面有官差開路,使得一路暢通無阻,到了布告欄前,周圍士子均自覺避開。
果不其然。
朱浩的名字列在案首的位置,旁邊是一篇八股文,乃是朱浩本次府試中四書文的第一篇。
“還真是君子遠庖廚,這小子……呵呵。”唐寅喃喃自語,瞇眼打量朱浩的文章,臉上笑容轉盛。
王守仁道:“本地學風很特別啊,居然將案首的文章如此列出來?”
唐寅沒回答,一旁的陸松解釋道:“王中丞,是這樣的,中府試案首的乃是朱家少爺,他年僅九歲,縣試時中案首已為本縣士子污蔑,此番或是為堵住悠悠眾口所為。”
王守仁笑了笑,沒說話。
隨后王守仁大概瀏覽了一下朱浩的文章,再度點頭:“伯虎,這文章字字珠璣,徜徉恣肆,辭無所假,非一般儒生撰寫文章可比……看來你教了個好學生啊。”
唐寅急忙道:“沒有沒有,我沒教他這些,都是他自學的。”
王守仁很奇怪,一般朱浩這樣聰慧的孩童,誰都會搶著當他的先生,以顯示自己教學水平高,而朱浩明明在王府讀書,唐寅又是教習,朱浩還稱呼其為先生,可為何唐寅急于撇清關系?
“文章豪情勃發,完美切合如今鄺知州心境,那他做文章的經驗,應該是你傳授的吧?”王守仁繼續追問。
你說朱浩學問不是你傳授,屬于自學成才,道理說得通。
可寫文章迎合主考官的心境,寫出主考官想看到的文章,總不會是一個孩子能知曉的吧?其中總有你提點之功!
若非你考試前跟朱浩提醒過這些,否則他一個九歲大的孩子,能理解鄺洋名當下是個什么心態?
唐寅本來在笑,聞言臉色有點不好看,提到這個他就來氣。
還我教呢,他沒教我就是好的。
“伯安啊,你不太熟悉朱浩這孩子,他察人于微的本事,別說一般孩子,有時連我……也要自愧不如。考試前我可沒提點過他一句,就說這次剿匪成功,我還要多仰仗他從旁出謀劃策。”
唐寅在王府中人面前從來都不會搶功,對于朱浩的能力從不加以遮掩,在王守仁這個外人面前更不會刻意抬高自己。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灑脫隨性。
王守仁微微皺眉。
他先前沒好意思問,朱浩這篇文章不會是你幫他寫的吧?
一個孩子能寫出這么四平八穩的老成文章,怎么看其中都有貓膩,而你給本地官員和士紳百姓立下這么大的功勞,跟知州鄺洋名天天見面,替學生問個題目,再寫一篇文章讓其背默后進考場照抄,只要事情鬧得不大,沒人會追究。
可聽了唐寅這番話,王守仁覺得不是言笑。
唐寅這人就是如此,有一說一,坦誠率直,若為了一個學生前途而讓自己聲名盡喪,顯然不現實。
話說當年唐寅就是因為一個子虛烏有的鬻題案而前途盡毀,照理說他對鬻題什么的很排斥才對。
王守仁不禁浮想聯翩,難道朱浩那小子真有如此才學見地,能讓唐寅都為之稱道?甚至自慚到不好意思當人家先生?
想到來安陸首日跟唐寅會面,這位老友被他逼到臉色局促幾欲抓狂的地步,而見到朱浩后,在朱浩的提點下就能對答應付自如……
之前沒仔細想,現在看來,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若真如伯虎你所言,那他將來成就不可限量。”
王守仁重新審視朱浩的文章。
從朱浩的文章中,他能看到比天高的志向,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朱浩字里行間帶著理學風范,卻像只為迎合主考官的心境,王守仁仔細揣摩,居然能從中找到一股心學的影子,那是一種凡事追求本真,不糾結于天理循環,而更在意事物之間的內在聯系,追求心靈的突破……
王守仁本來只是陪唐寅過來隨便走走,套套話。
誰知看了朱浩的文章兩遍后,居然還想看第三遍?
他內心一陣驚訝:“這只是一篇府試的應試文章,且是一個九歲孩童寫出來的?不多,道理也沒有多深刻,為何我看了之后居然會大受啟發,還想多看幾遍仔細研究?”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朱浩的文章遇到懂行的王守仁,自然被高度重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