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如今跟張太后走得很近,宮闈內外溝通頻繁,密謀盡快鏟除朱厚照身邊可能危及大明江山社稷存續的奸臣。
但楊廷和可不敢跟張太后明說我把錦衣衛千戶朱家的人招募為自己所用,就算要問詢朱家在安陸監視興王府時充當了怎樣的角色,也不能明著過問,而是要旁敲側擊來獲得答案。
好在如今皇帝身邊近臣中,有很大一部分忠于皇室。
如今宮里的太監分為兩派,一派是新派,諸如張忠、張銳、于經這些人,跟江彬過從甚密。
一派是舊派,以前八虎主要成員為主,包括張永、魏彬、谷大用等人,這些人資歷老,擁有自己的基本盤,多不會歸附江彬,而他們中許多人曾擔任過提督東廠太監,對于朱萬宏和朱家的情況非常了解。
楊廷和打探消息,便是從舊派太監中入手。
翌日,朱萬宏派出手下,暗地里通知朱浩,說他已見到楊廷和,表達了投誠之意,雙方商談非常順利。
朱浩感覺到,楊廷和可能要一頭栽進自己給他挖的一個坑里。
“朱萬宏主動投靠楊廷和,楊廷和一定覺得朱家放棄了江彬,尋找新的靠山,但難保不會跟興王府有暗中來往。這種情況下,恐怕會拿朱四兄長的死來進行試探,并找張太后確認。
“不管那件事是否系朱家所為,下面的人對張太后匯報一定會以邀功的口吻說就是錦衣衛所為。
“所以楊廷和求證的結果,就是讓其陷入思維誤區,覺得興王府跟朱家勢不兩立,進而認定我不可能是興王府嫡系。”
當朱浩想明白這一點,覺得朱萬宏上演的這一出“投誠”大戲,算是大獲成功。
果然如朱浩所料。
朱萬宏見楊廷和后第三天,也就是三月十一,有人給朱浩會試報名時留下的用以聯絡的客棧送去一封信,邀請他去相見。
看到落款,朱浩心情多少有些復雜,乃楊廷和之子,正德十二年上奏《丁丑封事》,指責朱厚照“輕舉妄動,非事而游”而觸怒正德皇帝及其身邊奸佞,被勒令去職,一直賦閑京師的楊慎。
朱浩決定去見見。
楊慎在有明一朝才名卓著,但其為官并沒多少建樹,主要是性格太過執拗,在官場屬于一條道走到黑,不懂得轉圜妥協的那種,同時也受了其楊廷和之子這重身份的牽累。
楊廷和雖在正德、嘉靖朝交接之初,有功高震主之嫌,但至少能以宰輔之身平衡各方利益,就算在大禮議中落敗也能全身而退,而楊慎則完全是個暴脾氣,更是左順門事件的發起人,最后被嘉靖皇帝報復清算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是個刺頭,還有一定頭腦,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身邊聚攏的都是些驕縱跋扈之輩,有著諸如楊維聰這般看似才學卓著但為人一點兒都不低調內斂的朋友,也就不足為奇了。
相約在一個看起來極為簡陋的街邊亭子,位于東四牌樓附近,再過去就是東城兵馬司,距離隆福寺和延福寺都不遠,附近有一片綠地,算是鬧市難得的休息之所。
朱浩到的時候,已有楊家扈從把亭子以及附近的綠地團團圍住,本來是公共場合,卻弄得好像是楊家的私人地盤一樣,朱浩沒想到會被楊慎以這種近乎公開的方式相見,總覺得楊慎行事太過張揚。
亭子內。
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手捧著個茶杯,自斟自飲。他穿著頗為華麗,玉色的錦緞繡花袍,寬袖皂緣,皂條軟巾垂帶,棱角分明的四方臉配上明亮的眸子,給人一種桀驁不馴的感覺。
“公子,朱少爺帶到。”
楊家扈從上前通報。
彼此距離很近,楊慎一抬頭就看到朱浩,做出個請的手勢,并沒有出亭來迎接,朱浩笑了笑,昂首闊步進入亭中。
朱浩行禮:“在下朱浩,見過楊公子。”
楊慎微微頷首,一雙如鷹隼般的銳目在朱浩身上打量。
這樣的眼神朱浩見識多了,并不覺得有多稀奇,也不需強裝鎮定,直接拿出一種“你為啥這么看我”,稍顯別扭的表情,在楊慎面前竭力表現出自己不太善于場面事,種下個天真質樸的印象。
“朱公子能在此番會試拔得頭籌,于天下才子匯聚的考試中奪得會元,想來才學過人,今日我倆只問學識,不說其他,請坐吧。”
楊慎言語間還算客氣,聲音沉穩有力。
朱浩坐在旁邊由楊家人帶來的木凳上,面前石桌乃是亭子自配,有人又送了茶壺、茶杯過來,可茶壺里倒出來的并非茶水,只是普通的白開水,仆人把朱浩面前的茶杯斟滿時連熱氣都沒有,這招待賓客的方式讓朱浩頗為奇怪。
就不能換個像樣點的地方待客?
哪里有主人喝茶,請客人喝白開水的道理?
再者,就算不請我喝茶不請我吃飯,至少找個四面有墻的密閉之所,不至于在這種幾步外就是嘈雜鬧市的路邊野亭吧?
楊慎默默觀察朱浩的反應,見朱浩不悲不喜,心中一動,問道:“朱公子是錦衣衛千戶朱家出身?”
“是。”
朱浩回道,“家父曾為錦衣衛百戶,于正德七年平中原流寇盜亂時不幸以身殉國,追封忠義將軍。”
楊慎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忠良之后……不知可有兄弟?”
“不曾。”朱浩答。
楊慎略顯奇怪:“節將獨子,并非余丁,當繼承軍戶職才是,為何會考科舉呢?”
朱浩道:“家父在同輩中排行第三,家族繼承事由尊長負責,在下未曾有資格繼承百戶職,母親自幼便讓我讀書……文武皆可報國嘛。”
楊慎嘉許:“好一句文武皆可報國,或是閣下家族中想以成年子孫襲位,才褫奪你軍職……這錦衣衛世襲實職可不好嗣啊。總算你有造化,科場連捷,未辜負令尊節義之名。”
連楊慎都感覺到,朱家內部應該是發生什么變故,才會出現殉國將領獨子沒法繼承父親職位的情況。
這種事在大明屢見不鮮,畢竟朱家真要等朱浩承襲錦衣衛百戶職,要等朱浩十五歲成年后,中間要浪費相當長一段時間,或許直接就找朱家其他房的子弟提前承襲了。
可問題是……朱家并沒把這個實職的錦衣衛百戶職給繼承過來,實權軍戶職位不是你想繼承就能繼承的,還要各種游走,塞錢,打通關節。
尤其正德一朝,江彬、錢寧等皇帝的親信太多了,錦衣衛的職位完全不夠分,像朱家這樣世居安陸的外地錦衣衛,想承襲個職位更是困難重重。
但無論怎么說,楊慎因朱浩出身,多了幾分敬意。
他沒往朱浩跟家族關系勢成水火方向想。
不是楊慎無心,是他想不到,這年頭有哪個家族會吃絕戶吃得這么狠,簡直到了喪心病狂地步?而絕戶還能跟大家族搞對立分割,分別投向不同的政治陣營……一個監視興王府的錦衣衛千戶之家出身的孩子,居然會成為興王府的嫡系,深得王府主人信任?
別說楊慎不信,就算朝中那幫老謀深算的老狐貍,也絕對想不到這一層。
全靠朱浩通過自己的努力,用幾年時間搞出來的,換作別人……還是算了吧。
身份問題揭過,雙方開始探討學問。
因為彼此不熟悉,而楊慎的目的除了要試探朱浩外,還有將其收攏至麾下的意思,言談間多問及朱浩學術上的造詣。
“……五經本經哪一部?”
楊慎問道。
“《春秋》,不過平時對《詩經》也有涉獵。”
朱浩未曾隱瞞。
楊慎點頭:“知《春秋》而知禮儀,仁德教化皆出于《春秋》,可惜啊,很多時候人們忘了禮儀教化,青史不由人啊。”
朱浩心想,你在我面前感慨這個干什么?想告訴我,現在大明處于群雄并起,不講武德的戰國時代?
你可能是暗示我,現在儒家文化占據不到大明主流吧?又想說江彬等奸臣禍亂朝綱,需要撥亂反正?等著我來接茬?
換作一般人,現在一定是侃侃而談,把自己治國抱負好好講上一番。
但朱浩不會這么做。
我跟你楊慎又不熟,你突然來見我,我跟你講心中雄韜武略,你一定會覺得我是在刻意討好你,也會覺得我大伯見你的事我早就知曉,而我現在并非新科進士,不過是個貢士而已。
咱以往沒什么交情,又非同一個學派,八竿子打不著,甚至我跟你的好朋友楊維聰還有過節呢!
“哦,在下的確在《春秋》中,學了不少立身處世之道。”朱浩話說得平和圓潤,不留絲毫痕跡。
就是不往深處談!
楊慎也不問朱浩師承,大概覺得安陸這么個地處偏僻、犄角旮旯的地方,不會有什么名師,也沒聽說安陸誕生什么有名的學派,也就沒有往這方面想。
若是他知道朱浩師承唐寅的話,估計會震驚一下。
“殿試再有幾天便會進行,你可有準備好?”楊慎問詢。
朱浩心中嘀咕,這是在試探我對朝局事務的知悉程度?現在皇帝處于彌留狀態,就算舉行殿試,皇帝也很難出現在現場。
“正在認真備考,十年寒窗只為金榜題名,不敢有絲毫懈怠。”
朱浩仍舊是場面話。
楊慎幾次試探,都沒取得好結果,雖有懷疑,但聽朱浩都是自然而然搭話,沒有絲毫遲疑,全是脫口而出,再加上對朱浩缺乏了解,也就未作他想。
“公子,府上有事,請您回去。”
就在楊慎想多問兩句時,旁邊楊家有下人前來傳話。
朱浩心想,距離歷史上正德皇帝之死只剩下三天,你還有工夫在這兒試探我?
楊慎起身行禮告辭,禮數倒也周到。
“朱公子,有時間我倆再敘,也望你在殿試中位列一甲,像你這樣年輕才俊,乃朝堂急需補充的有生力量。”
簡單告辭,楊慎便帶隨從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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