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朱四即便哈欠連連,卻對朝臣所奏之事對答自如,好像對所有朝政都了然于胸。
楊廷和在朝會上一句話都沒說,內閣幾名大學士也只有在廷議最后時,由蔣冕提出有關殿試更換考題之事。
之前朱四已將朱浩所擬考題下發禮部,雖然題沒有任何問題,但內閣顯然想重新出題。
朱四皺起了眉頭:“是朕所出題目不好嗎?殿試,不是朕親自考校天下讀書人?何以朕出的題不能用?”
蔣冕被朱四反懟回來,不知該如何應答。
“若沒問題的話,就用朕出的題目,除非誰能準確說出不能用的理由……朕累了,退朝。”說完,朱四起身拂袖而去。
見皇帝如此作派,大臣們面面相覷。
朱四登基后,大臣們都很不習慣,突然有了這么一個勤于政務的皇帝,天天舉行朝會不說,還每每拿出主見來,與內閣唱反調,讓他們疲于應對。
正德朝時,言官沒事就上奏,勸說皇帝勤勉克己,如今已很難有這種機會,存在感大大降低。今天皇帝想偷懶早早散朝,幾個平時找不到方向的科道官員眼前一亮,這下終于有了上奏言勤的機會。
朝議結束。
蔣冕追上楊廷和,并肩而行,其實早朝前,蔣冕就覺得楊廷和更換考題的提議不合常理,卻沒法拒絕,現在果然碰壁,心中有些不舒服。
“那題水平很高,究竟是何人所擬?難道陛下召見過翰苑之人?昨日經筵,陛下可有提及?”
楊廷和一連串問題拋了出來。
按照常理,歷屆殿試題目,很少有皇帝親自出題,都是翰林院以皇帝口吻草擬幾道題目,供皇帝選擇,這也是翰林學士的職責之一。
蔣冕搖了搖頭,神色有間些古怪,蘊含一種“不如去問問你兒子”的意味。
眼下經筵日講恢復,楊慎重新入翰林院,雖然職位不高只是翰林修撰,但因其是首輔之子,經筵日講他基本都有參與。
楊慎目前充任了日講官,讓小皇帝潛移默化接受儒家思想,同時起到監測新皇言行舉止的作用。
楊廷和臉上有些許疑惑:“朝會前我跟袁仲德敘話,交流了一下對當前時局的看法,以我所見,袁仲德水平相對有限,不像能輔弼新皇,陛下身邊當有隱匿之幕僚,應細查……此事頗為著緊。”
經過這些天跟皇帝的接觸,朝堂上受了幾次氣后,楊廷和終于感受到皇帝背后肯定隱藏了一個強勁的對手。
蔣冕問道:“可是此人,有與內閣諸公匹敵之能耐?”
楊廷和搖頭:“未必,不過是善于為新皇營造機會,從中挑刺,引發君臣猜忌,此人或包藏禍心,應早除之!”
蔣冕聽了暗忖,不會是你覺得對手太厲害,就將其定義為奸邪吧?
至少蔣冕這里,沒感受到有什么強大對手。
或許只是楊廷和臆想出來的假想敵呢?
“可這……從何查起?”
蔣冕問道。
楊廷和道:“不如你去試探一下袁仲德,從其口中探聽一二,我大明文臣當遵循體統,不能鉆營取巧,更不能以君臣之矛盾引發綱常不穩,此事著緊,你速去辦理吧!”
蔣冕覺得楊廷和完全是小題大作,但始終對方是首輔,他只能聽從吩咐去找袁宗皋試探。
袁宗皋不太有治國才能,可還是知道新皇身邊人不能隨便出賣,即便被問及安陸王府的內情,他也諱莫如深,轉身就將此事告知張佐,由張佐通知到唐寅和朱浩這里。
“陛下昨夜太累,一早咱家便建言,今日不宜再出宮,也好為朱先生兩日后殿試預留時間,等殿試后再長敘。”
張佐的意思是,這兩天朱四先不忙著出宮了。
唐寅道:“張公公之前的話,是說內閣已懷疑陛下身邊有人指點?”
“呃……袁老所說不多,猜不透,也不知蔣閣老那些話到底是何意,可能是如此吧。”張佐行禮過后,笑著說道,“新的奏疏會在下午送過來,兩位,咱家先告辭了!”
唐寅很想說,不是說要給朱浩預留殿試備考時間?皇帝不出宮,那也別送奏疏來啊,還讓不讓朱浩休息了?
張佐離開。
唐寅提醒:“你小心點,內閣已有警覺,隨便一查,就能查到你身上。”
朱浩笑道:“是查到唐先生你身上吧?”
唐寅翻個白眼,不想搭理朱浩。
“哎呀,要是讓楊閣老知道我的存在,估計以后我的麻煩就大了,他肯定會把我定義為挑唆君臣關系不和的奸邪,先從輿論上把我打倒,以后恐再難有翻身之日,只能靠陛下力挺,當個奸臣。真難啊。”
朱浩嘆息。
唐寅皺眉:“不至于吧?楊閣老如此沒有容人之量,如何做到首輔大學士的?”
朱浩道:“這就是文臣講究的規矩,不問你能力,先論資排輩……就以興王府來說,前后好幾任教習,真要論資排輩的話,不知我要排到哪兒去?恐怕地位連公孫鳳元都頗有不如吧?”
“嗯,那倒是。你在王府得到信任,一來是因為你跟新皇關系好,二來……你能力突出,為王府做了不少實事。”
唐寅的評價也算中肯。
朱浩笑道:“先生在王府日久,深諳內情,楊閣老卻不知道這些,怎會肯定我有此能力?在他眼里,我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一天官都沒當過,居然出謀劃策幫新皇針對文臣,你覺得在他刻板印象里,我會得到如何評價?
“能臣?算了吧,我不被他打進十八層地獄就算客氣的!還是先生幫我擔一下責,若真被內閣的人查到,不如先生就站出來幫我扛著,就說一切都是先生你的主意。”
唐寅道:“所以你要讓我下十八層地獄,是嗎?”
“哈哈!”
師徒二人不由對笑起來。
笑完后,唐寅感慨:“不過你說得對,若內閣真要查陛下背后幕賓,只能由我這把老骨頭出來頂著,我半身入土不在意那些虛名,更不在意污名,就當你我認識一場,我為你做點事吧。”
朱浩倒是對唐寅刮目相看。
這個老小子,還算有點良心,肯為自己出頭擋災?
朱浩想了想,早點把唐寅推出來站到明面上,其實挺不錯,是該考慮讓唐寅當官,而不是一直隱身幕后充當影子幕僚。
讓唐寅出山,光明正大做官,成為朝中柱梁,難道不也是對其改造的一部分?
內閣要查新皇背后的影子幕僚,一時間沒有結果。
朱浩從一開始就有防備,出入都很小心,反跟蹤能力一流,再加上有唐寅當幌子,真查到了,恐怕楊廷和也不會相信在皇帝背后出謀劃策的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郎吧?
就是要利用你骨子里論資排輩的意識,還有你對年輕人的刻板偏見,成為我的保護色,怎么都懷疑不到我頭上。
馬上殿試就將舉行。
朱浩本想再見一次張璁,跟他探討一下大禮的問題。
可惜倉促間找不到人。
朱浩不會派人跟蹤張璁,畢竟考中進士后二人會同朝為官,那時再找他更加方便。
朱浩估計,這會兒張璁正在積極備考,可能是閉門苦讀,力求殿試上有所突破。
光是考個普通進士,以張璁年歲,想有所作為非常困難,最多在六部混個幾年就被調到地方當官,估計十年左右就把官做到頭了。
在大明,當官也要趁早,不然光混資歷就得干趴下一大票官員,不是人人都有個宰相當爹的。
反之,考個一甲,進入翰林院供職,說不得哪天就時來運轉,得到皇帝賞識,青云直上,所以張璁才會如此重視殿試。
五月十四下午。
距離來日殿試只剩下不到一天準備時間。
朱浩見到進國子監讀書的孫孺。
“……先生,給你引介一位好友,名叫張麟,乃國子學舉監,自南京過來。”
孫孺居然帶著剛認識的朋友來見朱浩。
朱浩聞言一怔,心下好奇,之前孫孺不是跟那群徽商子弟走得很近么?怎么幾天工夫,就跑去跟一個南京來的監生混熟了?交情還深厚到了要帶來見先生的地步?
“學生張子川,見過朱先生。”
張麟恭敬行禮。
要說此人,真是一表人才,英俊不凡,年齡也就二十歲許間,一看就屬于那種“年輕有為”的類型。
朱浩問道:“你知道我?”
張麟道:“孫兄一直夸贊他有一位了不得的先生,從他口中學生得知朱先生如今已考取貢士,明日便可金榜題名,故慕名而來。”
朱浩瞪了孫孺一眼,好似質問,你沒把我身份說出去吧?
“先生,這位張兄弟才學著實不錯,博古通今,國子學中很多人都佩服他的學問,只是本次會試……名落孫山,我跟他說,跟先生后我連續考中生員和舉人,他很是佩服,所以想……來跟先生探討學問。”
聽了孫孺的話,朱浩大概感覺到張麟為何對自己這么感興趣了。
孫孺是那種一看就不學無術的混球。
這種混球如當年范以寬的評價一樣,讀書簡直是浪費青春,不如早點回去繼承家業當個富商得了。
可就是這么一塊不可雕的爛木頭,被朱浩幾年栽培成了舉人,如今還進了國子監,前途無限,張麟當然想見識一下這位背后高人到底有何能耐。
說得客氣,稱呼一聲朱先生。
弄不好就是上門來找茬,要跟朱浩正面比拼學問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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