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最近在朝中混得風生水起。
明天他將第一次出席朝會。
作為戶部出事,本沒有參與朝議的資格,但因為他掌控的皇莊體系,背后有一大批興王府舊僚跟著他吃飯,這可是涉及朝堂安定的大事,再加上皇莊處置尚未完全塵埃落定,需要他偶爾到朝堂上匯報工作進展。
唐寅想到自己將以正六品京官的身份在朝會中述職,就算他再放蕩不羈,也激動得兩天沒睡好覺。
朱浩白天找他說銀號的事,看到唐寅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大概就知道老家伙有點不太矜持。
“先生,在我的設想里,以后你想以正統文官的方式成為大明柱梁,有點困難,不如另辟蹊徑,從管理商賈以及邦交等事宜上,逐步成為大明的中流砥柱……”
朱浩給唐寅洗腦。
唐寅看了看窗外的車水馬龍,此時還沒到中午,朱浩明顯早早就從翰林院回來了。
說話的地方,正是在朱浩的火鍋店。
“人怎么少了那么多?”
唐寅答非所問。
“哦,我又在京師開了兩家分店,把一部分客流給引了出去,這里晚市更熱鬧一些,有時候還會加桌。”朱浩道。
唐寅瞠目“你都進翰林院,還顧著生意上的事?”
“有錢不賺是傻子。”
朱浩撇撇嘴,“明天朝會上,你要說的話,我幫你做了整理,回去后好好看看。剩下就看你臨場應變了。”
朱浩作為興王府體系的“大管家”,什么事都給唐寅設計好。
唐寅拿過一本好似講桉的冊子,嘆道“真不知你是如何想的。哦對了,你說的什么管理商賈,是怎么回事?”
朱浩笑了笑。
大明對于商賈一直都不夠重視,士農工商,商人的社會地位最低,但歷史已經證明,真正把世界推向工業文明的,恰恰就是很不受待見的商賈。
商人逐利,只有激發他們的逐利熱情,給他們社會地位作保障,讓他們去改進技術,發展生產力,才能讓落后的農業文明一點點進步。
朱浩笑道“比如說以后朝廷在六部之外設立一個商部,你當部堂,就是這樣……”
唐寅皺眉“你小子可別亂來。”
“我是那種亂來的人嗎?至少你心里有個數,明天朝堂上別讓我們失望。”
朱浩笑嘻嘻地,好似個天真的孩子,“再就是銀號那邊的事,我要跟你對接一下,以后陛下可能會將內府的一些權限交給你……”
唐寅在朝中只是戶部主事,就算有點權力,但絕對談不上是什么重要人物。
但在興王府體系內,他的地位卻很高。
皇帝沒法把朝廷的權力分給沒有當官經驗的唐寅,但皇帝自家事務,諸如管理內府等,完全可以交給唐寅,本來唐寅就負責內府有著大筆進項的皇莊,讓其負責內府的財政大權,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沒有具體落實。
翌日清晨。
朝堂上,唐寅一身六品朝官服,立在眾大臣中很是顯眼。
很多人很好奇,大明赫赫有名的才子,曾經以裝瘋賣傻逃離南昌,落了個瘋癲罵名的唐寅,怎么就一躍龍門與我等同列了?
據說是興王府內當幕賓?
這老小子很懂得見風使舵啊!
逃離寧王府,跑去興王府避難?
然后以能力獲得興獻帝的推崇?
那將袁宗皋置于何地?
或者說,唐寅到興王府,是否就是袁宗皋在背后推波助瀾?
輪到唐寅出來述職。
他按照朱浩給他準備的文桉,先講述了從他接手皇莊后,一個月內發生的變化,包括安置興王府到京師的家卷等事,再就是提到了一項很重要的內容……
勛貴田地兼并。
楊廷和在旁聽了,馬上感覺到唐寅想借題發揮,以皇莊之事,牽扯到打壓勛貴的話題。
勛貴在正德一朝,日子過得很逍遙,主要因為正德皇帝胡鬧,沒心思去管這群吸附在朝廷體系上的蛀蟲,而江彬和錢寧等人又不想跟實權人物爭鋒,加上張家兄弟帶頭,使得正德一朝,京師以及周邊地區土地兼并問題日益嚴重。
弘治時,京師周圍的好田,勛貴只占了少數。
但到嘉靖初年,京師周邊過半的熟田都落到了皇莊、勛貴和大臣手中,有地的農戶逐漸變成佃戶,很多人更是遷徙離開京師之地,前邊河北地區發生水災后,也有過將周邊百姓往中原遷居的經歷。
總的來說……
京師周圍隱患很多,最大的問題來自于土地兼并。
到此時,戶部尚書孫交仍舊沒有到任,以至于唐寅提出這些事時,就好像是在跟在場的朝臣叫板,甚至在戶部找個能直接喝斥唐寅讓其住口的人都沒有。
再說了,唐寅說的都是社會現狀,符合文官針砭時弊的作風,為何要打斷他?
但楊廷和聽了心里卻很不是個滋味。
新皇打壓勛貴的目的,還是為了鞏固皇權,讓皇帝皇權更加穩固,對文臣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楊廷和覺得或應該跟勛貴保持立場一致,方符合文官的利益。
“戶部,怎么看?”朱四聽了唐寅的講述后,轉而看向戶部侍郎、主持戶部部堂事的秦金。
秦金很清楚,現在戶部已逐漸成為新皇的禁臠,即便自己可以在大禮議等問題上站在楊廷和一方,但涉及戶部內部事務,他已逐漸失去話語權。
秦金道“回陛下,皇親國戚侵占土地之事,歷來皆有,先前朝廷已發詔書,著令皇親自查,近來侵占田地要歸還,過去者……也要上報朝廷,如今尚且在進展之中,但因年代久遠,一時處置不易。”
在此等事上,秦金明顯不想得罪人,有點攪渾水的意思。
先前在皇莊事務上,皇帝提出一個說法,就是皇莊的設立乃陳年舊事,并非從正德朝而起,一時要解決不容易,應該一步步來。
《劍來》
秦金照搬過來,意思是勛貴兼并土地的事也不是一天形成的,短時間內無法解決。
本來就是嘛。
人家勛貴“憑本事”搞來的田地,或是直接明搶,或是構陷地主落罪,或是以低價強買強賣,再或是以市價購買,總之田地都落到人家手里去了,憑什么一道御旨下去,人家就要自查,甚至還要歸還?
就算真有人拿出田地歸還,或是上報了,也不過是想息事寧人,肯定是不盡不詳,皇帝你有點社會閱歷好不好?
吃到人家嘴里的可吐不出來。
朱四道“朕讓人查閱了過去數年西北的軍費開支,龐大不說,每年都讓國庫無法應承,卻說在正德十四年之前,西北的軍需調度倒還好,可到去年后,西北尤其是宣府倉儲等事,可說急轉直下。”
朱四帶出個引子,意思是,這兩年西北的財政崩壞,你們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場的人當然會去想。
但誰能想明白?
一個個都是老學究般的儒臣?沒一個懂經濟學,至于專精于倉儲和運輸等事宜的官員也是少之又少,一個個更像是讀圣賢書的政客,研究的是官場勾心斗角,至于大明財政……那不在我們的研究范圍之列。
在這件事上,連內閣幾人,甚至是楊廷和,一時間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大明的財政崩潰,之前文官更多是遷怒正德皇帝胡鬧,還有江彬、錢寧等佞臣胡作為非,并沒有去詳細研究財政到底是怎么崩的。
“朕問過,糧開中前,西北有大批商賈耕種土地,在宣府等地,城外就有大批田地,甚至他們還會每年疏浚河道,只為澆灌田地,西北的果蔬、樹木栽種也都能跟上,西北的通商貿易等事,一直都很順利。
“但從二十年前開始,西北商賈大批內遷,西北屯田荒廢十之七八,而有的地方,城外的田地十成十全部荒廢,所有的糧食都需要從內地調運,而官路也是年久失修,無人打理。”
朱四說出了從弘治中期就普遍存在的一個問題。
就是西北商屯荒廢,使得九邊徹底成為大明的寄生蟲,別說是自給自足,甚至有點完全靠大明財政來養活的意思。
蔣冕出列道“陛下,戶部鹽引制改革,乃是經兩位先皇陛下打理,雖有一定弊端,但太倉府庫充盈,足以能應付西北調度之事。”
“是嗎?那為何最近有關西北缺錢缺糧的上奏會這么多?朕跟你們所看到的朝事是一樣的嗎?”
朱四早就得到朱浩的言傳身教,連辯論方面,都是直刺軟肋。
眼下文官在大禮議方面明顯吃了虧,蔣太后入宮不說,興獻王也受封興獻帝,就算沒加皇字,這也是對文官一次很大的打擊,而他們要扳回一城的最好辦法,就是利用對朝堂的掌控,讓皇帝陷入到財政危機中。
只要你手上沒錢,西北各處都跟你伸手要錢,你想當個明君圣主,那還不是要乖乖聽我們的?
朱四的話說完。
楊廷和馬上便感覺到,朱四有意拿西北商屯說事,明擺著是想先堵住文官的嘴。
朕都找到原因了,是因為糧開中的改革,讓西北陷入到錢糧貴乏的狀態,你們要么提出解決方案,要么就給朕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