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
一場日講正準備進行。
翰林院這邊五名講官,主講是翰林學士石珤,次講侍讀溫仁和、穆孔暉,最后則是翰林修撰朱浩和余承勛。
這幾人的年歲,除了朱浩算是朱四點名要的「年輕講官」,其余幾個好像都跟年輕不搭邊。
余承勛算是比較年輕,但虛歲已屆三十,溫仁和與穆孔暉則是四十多歲,石珤更是年近六旬……
這種講官陣容,朱浩實在想不出與之前的日講陣容有什么不同,可能唯一不同的是他這個新皇的絕對親信,誤打誤撞出現在了現場。
日講也要論資排輩。
資歷最老的石珤先上。
講的是《春秋》禮樂。
換作平時,朱四早就昏昏欲睡,但這次他強打精神,因為他非常期待朱浩上場,更想在日講的間歇,把朱浩叫到一邊,進行一番商談,談什么不重要,主要是開啟這種全新的君臣對話模式。
以后朱四也就有更多的機會把朱浩叫來,二人可以不用在宮外或是經由他人傳話,就能把大事商議好。
就在石珤講完,溫仁和要出來接著講時,被朱四伸手阻止。
「總聽這些沒意思,本來入夏后,經筵日講都該叫停,但朕覺得應該多汲取一些生活中的常識,還想了解宮外發生了什么……你們誰來說說?」
朱四等于是給幾名日講官出題。
石珤作為前吏部尚書,如今降職成了翰林學士,但作為楊廷和派系的忠實擁護者,他已然是入閣的熱門人選,前途似乎比之劉春還要好,此時應當由他挺身而出,站出來繼續表現才對。
但石珤卻不知皇帝到底要做什么。
經筵日講,講什么內容都是反復商榷過的,豈能隨便亂開話題?
侍奉一起聽日講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張佐笑道:「幾位學士,陛下的意思,隨便講講就好,什么內容不重要,只要對陛下治理朝政有益,哪怕只是市井間一文錢的用場,都是可以拿出來說一說。」
溫仁和很拘謹,走出來道:「陛下,如此不合體統。」
朱四道:「現在都已過了日講季節,朕要你們來說的不是經義、禮法這些,朕對于這些早就聽膩了,以后總有機會再學……難道你們就沒點新東西說給朕聽?」
說著,朱四目光已在往朱浩和余承勛身上瞟。
余承勛推了朱浩一把,大概的意思是,輪到你報答楊公信任的時候了,上!
朱浩回頭瞪了余承勛一眼,好似在說,你怎么不上?
二人居然大眼瞪小眼,就這么對上了。
「后面兩位,朱翰林和余翰林,朕認識你們……朕想聽年輕翰林的意見,如此也好了解你們秉承的治國理念,難道不打算站出來給朕講講嗎?好或者不好,都可以說嘛。」朱四道。
余承勛很為難,完全不知該講什么。
朱浩苦笑著搖搖頭,從幾人中走出,到了日講的案桌前。
朱四看到朱浩過來,不由面帶笑容。
這種感覺他太熟悉了,當初在興王府的時候,朱浩天天這么給他上課,所講也是天南海北,涉及到歷史、科學、人文、民俗等,聽朱浩講課就好像聽故事一樣,總讓人覺得新鮮有趣,不自覺就吸收了知識。
朱四突然感覺自己好像很懷念在興王府的生活,至少那時候無憂無慮,除了期待朱浩講新奇好玩的東西,就是期待下課后玩耍。
哪像現在?
天天老想著怎么勾心斗角了。
「朱翰林,今天你要講什么?如果你講得好,朕重重有賞!」朱四道。
朱浩手里拿著楊慎給他準
備的講案。
講案的第一部分是論「仁孝治國」,就是拿史例來抨擊朱四不遵法統的劣跡,把小皇帝抨擊一頓。
第二部分則是宣講「佛偈」,即贊美佛家的詩,需要朱浩詳細講解北宋黃庭堅在廬山所書七佛偈碑的具體內容。
若皇帝不滿意,后面還有一堆,但沒有一個跟儒家經典有關。
朱浩算是看出來了,楊慎不但是在坑他,更是以他為矛頭,直指新皇,這次日講過去,他和朱四大概率會惹來文官的批評,到時等于是君臣二人被一鍋端。
「陛下,臣在治國方面,的確有一些想法,不知對或不對。」
朱浩把面前的講案合上,微信著望向朱四。
朱四眼睛放光,手一揚,做了個「請」的姿勢,道:「但說無妨。」
張佐喜滋滋望著朱浩,這感覺他很熟悉,難得君臣終于有別的方式在朝中相會,這大概就是陛下掌握權力的第一步……張佐開始期待朱浩早日輔佐朱四成就大業。
朱浩道:「臣想問陛下,維護大明的安定,什么最重要?」
「敬道,注意你的日講方式!」
旁邊石珤皺眉,忍不住出言提醒。
石珤很清楚,朱浩是劉春欣賞的后輩,這次朱浩能來日講,主要得益于劉春的舉薦,雖然他跟劉春在入閣方面有一層競爭關系,但本身還是有一定交情,他也不想讓朱浩講出太過離經叛道的東西。
但朱浩心里卻很清楚,實際情況并非如此,若只有劉春舉薦,沒有楊廷和首肯的話,一切都白搭。
朱四道:「石學士,你不用介懷,朕覺得這般討論,還是有其必要……這安定嘛,最重要的當然是君臣和睦、百姓富足,若是有上天庇佑,四海內風調雨順,朝廷自然就安定下來了。」
朱浩卻搖搖頭:「臣不以為然。臣認為,大明的安定,首先在于……有錢。」
「噗……」
在場幾人本來正凝神傾聽朱浩有什么了不得的見解,聞言差點兒沒噴出來。
這種說話方式,他們是聞所未聞。
日講時,講「有錢」這么粗鄙的內容,君子豈能把錢時刻掛在嘴上?
簡直是有辱斯文!
本來余承勛覺得朱浩沒按講義展開,氣惱這小子不聽話,但聽了此番表述,頓時樂開懷,顯然他覺得,朱浩這么講對小皇帝的打擊更大。
「有錢?就是有銀子嘍?這會不會……太過片面了一點?銀子能解決一切問題嗎?」朱四好像很不滿意朱浩的回答。
朱浩道:「一家之言或不足采納,但微臣就是這么認為的。朝廷有了銀子,就能置辦糧草輜重,百姓有了銀子,生活就能安定……當然有了錢,還得制造出大量商品,用以配給,如此才能做到天下安定。」
朱浩的話聽起來有道理,但其實就是胡說八道。
這不是日講,而是拿皇帝尋開心。
換作以往任何一朝皇帝,絕對會把朱浩趕出宮門,以后可能在朝當官的機會都沒有了,發配到地方,再或是直接勒令致仕。
講的什么狗屁玩意兒?
連溫仁和與穆孔暉等人,也在用「你完蛋了」的神色打量朱浩,大概覺得朱浩不但要在皇帝面前丟臉,可能在文人中也要聲名掃地。
「就算你是對的吧。」
朱四琢磨了一下,搖頭輕嘆,「但朕認為,銀子不是萬能的,西北邊陲有賊寇犯邊,掠奪我大明百姓,有銀子就能解決此等麻煩嗎?東南有海盜,但就算把海防衛所軍餉物資都補齊,要平息也需時日,地方百姓不照樣不安定嗎?你的立意不是很好。」
朱四似模似樣跟朱浩辯論。
朱浩道:「前的確不是萬能的,但卻是四海安寧的根本。海盜有了錢,他們便不會想著冒殺頭風險侵犯我大明海疆,有了錢,有了充足的過冬物資,他們便不會冒死來侵犯我疆土,而邊軍將士有了錢,才有動力為朝廷效命……」
「夠了!」
石珤實在聽不下去了,直接打斷朱浩的話,「朱敬道,你這是在講什么歪門邪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如果連為朝廷效命,都要跟錢財扯上關系,請問你的書讀到哪里去了?」
朱浩沒想到石珤這么激動。
他回頭看了余承勛一眼,余承勛正掩嘴偷笑,卻還在用鼓勵的眼神,讓朱浩繼續講下去。
朱浩道:「石學士,做人現實一點好,在下提前便說了,這只是一家之言,可以引人遐思的事情,如果天下間都是君子而無小人的話,那經義又是說給誰聽的呢?」
「你……」
石珤沒想到朱浩除了離經叛道外,還敢跟他直接辯論!
你這小子,有沒有上司和長輩的概念?
有沒有對前輩和師長的尊敬?
老夫好歹是你會試時的主考官,便是你的座師……等等,這小子好像從來沒有拜會過我,壓根兒就沒把我當回事啊。
朱四一拍大腿:「朱翰林這話,比先前提及錢財之事,聽上去有道理多了。人總是要現實一些,雖然只有小人喻于利,但天下間的小人太多了,就算是朝中君子,朝廷不給他們發俸祿,他們照樣要抗議,不是嗎?人要有義之前,得先把肚子填飽!」
石珤簡直想打人。
這對君臣,談論的是什么事情?
這是把儒家經典當兒戲嗎?
朱浩道:「陛下所言極是,臣也認為,這天下間還是小人多,所以想要讓小人安定,則必須威逼利誘。從法家的角度出發,那就是賞罰分明,這一切都建立在有錢的基礎上。若朝廷沒錢,誰會甘心為陛下賣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