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沒想到,孫老頭今天態度這么橫,幾乎是找茬般,剛一見面便出言不遜。
本來還有其他事,但光是這針尖對麥芒的態度,就讓楊慎感覺難以談下去。
「用修,沒旁的事,你且回去吧,今日老夫與家人團聚,就不留你了,以后再來。」孫交下了逐客令。
楊慎一想,這樣可不行,因為西北調運糧食之事,楊廷和不方便親自出面,才讓他這個兒子前來協調,結果現在話都還沒說明白,孫交就要趕人……得想個辦法先把孫交穩住。
「在下與覺得同僚,此番還有他的事想與孫部堂商談。」楊慎一琢磨,還是把朱浩的名頭搬出來比較好。
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你不給家父面子,但至少給你女婿面子吧?他現在跟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拿他來說事,既是跟你攀關系,其實也是一種威脅。
楊慎本以為自己走了一步可進可退的好棋,卻不知他不說還好,一提及朱浩的名字,孫交瞬間火冒三丈。
好家伙。
你不說,我這把老骨頭還不好意思找你算賬呢!
你居然跟我提朱浩?你把他坑得現在京師到處都在傳言他不懂禮數,討伐他不會做人,這不都是你搞出來的?
孫交冷目相向:「用修,老夫給你面子,才跟你說這么多,無關朝堂之事今日莫要再提。而朝堂真有事也輪不到你來說……你要記住,眼下你只是翰林修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戶部這邊輪不到你來插手。」
先前孫交只是話說得沖一些,現在當面就教訓起來。
楊慎一頭霧水。
活見鬼啊。
跟你提家父不行,他朱浩也不管用,感情你孫老頭是吃了火藥吧?一點就著!你這是聽不進人話?
「那……在下回頭再來拜訪……」
楊慎灰頭土臉,悻悻告辭。
楊慎出府,孫交都沒讓人送一送。
懶得做門面功夫。
本來就看不慣,現在看楊慎那衰樣,孫交更是打從心底厭惡。
「正人君子?」
孫交自言自語,「或還不如真小人呢。」
孫交之所以發出這番感慨,其實是想到了朱浩。
從認識朱浩開始,孫交就很厭惡朱浩,認為那就是個小人,年紀話損,第一次見面就對他這個老頭子威逼利誘,當時他恨不能把朱浩給活剮了,正因為這樣,孫交一直對朱浩有偏見。
可到現在,孫交突然覺得,朱浩只是表面小人,丑話都說在前面,算得上質樸,不像楊慎這樣明明有一肚子壞水,卻要表現出偉光正的模樣,讓人惡心。
孫交正要回去繼續吃團圓飯,孫嵐娉婷過來。
孫嵐本要叫孫交進內,但見父親在那兒生悶氣,不由關心地問道:「父親,可是有人惹您生氣?」
「自然是有,除了楊用修,還能是誰?」
孫交在女兒面前也不避諱,「他是能做點事,但被他父親帶壞了,腦子里全都是陰謀算計,行的都是黨同伐異那一套,難當大用。」
孫嵐沒想到,父親居然會對楊慎有如此大的偏見。
至少京師士林中,楊慎的名氣大得驚人。
本身楊慎的詩詞才華在那兒擺著,文章足以驚動世人,但唯獨做官方面沒什么建樹,但也不至于讓父親如此動怒吧?難道是先前楊慎在父親面前說了什么不中聽的話,得罪了父親?
孫嵐道:「或是楊家公子有何冒犯之言,想來并非有意開罪,父親請息怒。」
「哼!」
交平時看起來笑呵呵跟個彌勒佛似的,但其實脾氣很火爆。
尤其老來當官,夾在新皇跟楊廷和中間,倍感棘手,很容易著急上火,但聽女兒如此勸慰,還是適當收起脾氣,搖頭道:「其實啊,為父是替你夫著想……楊用修再詭詐也影響不到為父,卻是你家那位,與他同事,總被其陰謀算計,苦不堪言。卻說……」
孫交本想提外交糾紛,但話到嘴邊,不好意思在女兒面前說女婿做的蠢事。
孫嵐道:「外間都在傳,說是相公迎接朝鮮使節時,說了不該說的話。」
「啪!」
孫交一拍桌子,怒道,「你看看,現在連市井婦孺都知道了,你說他楊用修能無居心?」
孫嵐很意外,父親不是一向不喜歡朱浩嗎?怎么現在朱浩受了一點委屈,父親居然這么義憤填膺?
這明顯跟以往父親的態度不同啊。
「嵐兒,你夫才華橫溢,急才也有,但容易被人利用,你有時間多勸勸他,別被旁人給帶壞了。」孫交道。
孫嵐道:「聽聞楊家公子詩詞乃文壇一絕,應該不是那種無恥小人吧。」
「詩詞文壇一絕?他配嗎?」孫交一臉不屑,「不過是京城士子恭維,給他這個首輔家大公子面子罷了。」
孫嵐道:「兒聽聞,京城流傳一首詞,乃《臨江仙》詞牌,外間都在傳乃楊用修所作,詞章浩瀚激蕩,公認為本朝詞家第一。」
「詞?什么詞?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那首?不是敬道寫的嗎?」
孫交一臉莫名其妙。
孫嵐非常驚訝:「這……這怎么可能?」
孫交皺眉:「怎不可能?當初楊用修出面,談及那你與敬道聯姻之事,拿敬道寫的這首詞來說項,老夫私下問過敬道,他沒否認。」
「分明就是楊用修妒忌敬道的才華,對外傳揚時,刻意不說作者是誰……倒是敬道脾氣好,不去爭,不然外間都知這詞是敬道所作,他楊用修還賺個什么文名?這也是為父看不起楊用修的地方!」
別人對這段過往不甚了解,孫交卻心知肚明。
聽父親說完,孫嵐整個人呆住了,心中只是默念一句話:「居然是他?居然是他……」
作為文藝女青年,孫嵐平生只為這一首詞折服,卻沒想到寫這首詞的人,就是平時在自己面前客客氣氣,顯得非常普通的朱浩。
好像朱浩對這些功名利祿的事從來都不去爭取。
「你怎么了?」
孫交有些詫異,「莫非敬道沒跟你說過?也是,他對于這些身外名,向來不在意,其實為父也能理解,因為他現在……唉!」
孫交本想把朱浩正在給新皇做事,潛入楊廷和陣營中充當臥底,需要低調行事,避免被人注意的內情說出來。
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
萬一朱浩沒對妻子說這件事呢?就算告訴女兒,也該由朱浩自行決定,不然他這個當父親的是在破壞人家夫妻間的信任。
「總之他將來在朝前途,不可限量,為父以往是對他抱有成見,但現在看來,他只是秉性純直了些,說話不中聽,但為人……嗯,怎么說,你們以后好好過。」
孫交說到這里,覺得沒必要再說下去,起身道,「走,回去吃團圓飯,可惜今天敬道不在,本來為父還有事要跟他說。」
孫嵐之后一直心不在焉。
直到吃過晚飯都沒回過神來。
她沒有在娘家過夜,即便天色黑了下來,也沒有應父親的要求留下一起賞月,而是早早回去。
到了女學那邊,本要去跟婁素珍敘
話,卻見婁素珍正坐在院中,對著一輪明月飲酒,顯然是在思念故人。
孫嵐過去坐下。
「妹妹怎不留在府中陪公子?」
婁素珍放下酒杯,轉頭望向孫嵐。
孫嵐面色一紅,道:「他……早早回去了。」
婁素珍嘆道:「他可真不解風情,這世上之事,功名易得,知己難求,為何要為功名之事把嬌妻晾在家中?看來回頭姐姐要跟他好好說道說道。」
孫嵐對于婁素珍的話并不感興趣,道:「姐姐,我從外間聽聞,說是之前那首臨江仙,是……他所作,可是真的?」
「他?你是說公子?」
婁素珍頗覺意外。
「嗯。」
孫嵐重重點頭。
婁素珍微笑道:「倒是有可能,以我多年見聞,像公子這般不爭不求之人,乃生平僅見,或也正因是他所作,才沒人去認那個名。」
孫嵐道:「那姐姐……可否替我……問問他?」
「哦?」
婁素珍先是稍感意外,隨即明白過來。
孫嵐之前便表現出對那首詞的無線欽佩,心中也向往這般曠世英才,若是知道這般英才是自己的丈夫,那……簡直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
「好,姐姐回頭替你問問。若真是公子……那倒如你所愿了。」婁素珍笑道。
孫嵐低頭:「哪有?」
嘴上沒承認,但臉上卻還是露出一些小女兒家的羞態,這是以往孫嵐身上從未曾表現出來的一面。
婁素珍嘆道:「真羨慕妹妹你,有如意郎君,有著光明的未來,而我……身是浮萍,半生榮華,如今卻明明有家人而不得見,心中有牽掛卻只能藏于心,」希望你能珍惜眼前人,不至于到我這般年歲時,徒增傷感。來,妹妹,與我同飲兩杯。」
「我……」
孫嵐本想說我不會喝酒,但看到婁素珍這般模樣,還要寄望婁素珍幫忙去問朱浩那首詞的事,只能應約。
當她拿起酒杯時,卻見婁素珍已將面前的那杯酒一仰脖喝下,喝得很急,顯然婁素珍感懷身世已難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