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深諳官場規矩,他相信施瓚也懂。
甚至楊廷和都不用跟施瓚說,你別把我捅出來,因為他知道,就算他不提醒,施瓚非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把楊廷和舉報出來,雖然人人都知道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他楊廷和。
但施瓚不說,就沒證據,這就是官場規矩。
否則。
你一個懷柔伯,與國同休的武勛,不聽皇帝的號令,卻以首輔大學士所批的一張條子,就敢薅皇帝的羊毛?
你到底是忠于皇帝,還是忠于楊廷和?
再說了,你不舉報楊廷和,那楊廷和在朝中或許還可以幫你運作,讓你早點出來。
反之,若是你出面檢舉楊廷和,楊廷和很可能沒什么事,因為人家是首輔,丟失生鐵的責任又不全在其身上,皇帝還要仰仗楊廷和穩定朝局,可到那時,你施瓚就等于是同時得罪了皇帝和楊廷和,有很大可能會就此消失在大明的舞臺。
楊廷和見完施瓚后,就派人通知孫交,意思是,你別閑著了,皇帝不是讓你討債嗎?你現在可以去了。
孫交在得到楊廷和的人傳話后,越發生氣。
姓楊的這是把施瓚家人搞定了?
施瓚準備好了銀子,還是等著鎖鏈加身?
臨近日落時,孫交才到了懷柔伯府。
施瓚單獨請孫交到正堂,禮數周到,殷勤備至。
孫交道:「言璋啊,你我算是老舊識,我也不想與你為難,實在是陛下給了我這個不好的差事,你應該知道我是因何而來吧?」
施瓚一臉苦惱,點點頭卻沒回話。
「頭年里,一直說你要調南京左軍都督府掌府事,卻沒了下文,你知因何而起?」孫交問道。
施瓚抬頭望著孫交,神色略顯驚訝。
這種朝中高層中的秘辛,他從何而知?
難道不是皇帝看他不順眼,不想把他調過去?
孫交道:「其實魏國公那邊,跟你有同僚之誼,倒也支持你回南京赴任,但后來發生了很多事,涉及君臣間對于南京守備的一些博弈,包括后來東南海防之事的爭執……」
施瓚忍不住道:「孫老,您有話直說到底因何我沒能成行?」
「哼!」
孫交道,「還用問嗎?自然是朝中有人阻撓,至于是誰,不用我說了吧?」
施瓚突然有種被狗咬了一口的感覺。
我這么盡心竭力幫楊廷和辦事,不會是楊廷和不同意我調南京吧?
那地方油水多大啊,還山高皇帝遠。當官的,都想當京官,但守備勛臣,卻都想去南京。
對武勛來說,京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又不是英國公、成國公這些勛貴中的大佬,憑什么覺得能在京師這種勛貴扎堆的地方混出名堂來?
孫交道:「先前成國公到楊介夫那兒說項,這事你也應該知曉,你跟成國公的關系也不錯,但后來成國公受楊介夫舉薦去當南京協同守備勛臣,所以后來就……」
施瓚現在徹底聽明白了,一切都是楊廷和在背后搞鬼,最終讓他沒當成南京協同守備。
「孫老,您什么都別說了,不管先前我為何沒能前往南京供職,都是朝廷的安排,鄙人不會怨天尤人,有關永平府之事,乃我所為,跟他人無關,您要是覺得非要將我下獄審問的話,不用您老動手,您一句話,我自縛后就到刑部去!」
施瓚到底是武勛。
一點骨氣還是有的,他覺得孫交是在他面前挑撥離間,讓他舉報楊廷和。
但現在的情況是,就算他對楊廷和再惱恨,那也不能
檢舉說這件事是楊廷和指使他做的,這涉及到他身為臣子聽誰號令的問題,也就是說,打碎了牙也要和著血往肚子里吞。
孫交沒好氣道:「你以為老夫是來干嘛的?讓你把楊介夫給捅出來?這對你,對朝堂穩定有何好處?我就問你,你府上有多少銀子?」
施瓚一怔。
銀子?
孫交道:「陛下的意思,此事起于君臣糾紛,不該牽扯到朝中無關的勛臣,但陛下的損失也不能不做彌補,只要把丟失的那批生鐵的價值補上,陛下可以全當沒這回事,追究不到你這兒來。」
「那……多少兩銀子?」
施瓚一聽,要想不被追究,看樣子要大出血吧?
孫交琢磨了一下,道:「少說也要個四五萬兩銀子,你府上應該有吧?」
施瓚苦笑道:「孫老,您看我這府宅值多少銀子?鄙人在南京還有一套,加上家里的田地,能賣上個幾千兩銀子就不錯了,四五萬兩銀子?那真是要人命啊。」
孫交問道:「真沒有?」
「呃……沒有。」
施瓚堅定地道。
孫交從施瓚稍微的遲疑就看出來,這貨明顯不說老實話。
你們施家乃世代相傳的勛貴,在南京又當了那么多年協同守備,撈取的油水必然不少,你當是我們文臣只能當一代呢?
而且大明對于勛貴的貪腐問題一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明地方軍隊軍備松弛,全是拜你們所賜,你還在我這里裝窮?
孫交嘆道:「我把陛下的意思告訴你,也算是盡到了責任。若陛下真要追究,把你拿到詔獄去審問,只怕會……」
「詔獄?不至于吧?」
施瓚有些忌憚。
若是去了刑部還好說,總歸勛臣在大明是超脫于朝堂體系的存在,沒人敢把他這個超品的懷柔伯怎么樣。
但要是去了詔獄……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在施瓚看來,詔獄不是皇帝為你們文臣準備的小號嗎?這跟我這個武勛有何關聯?
孫交道:「你這次動的可是錦衣衛的利益,你真要落到詔獄,只怕他們不會對你客氣,什么水刑、火刑都會用上,你先掂量一下。要么你找出個合理合法的理由為自己開脫,或者把那批生鐵找回來,要么就只能賠錢,息事寧人,再或者……唉!老夫不想說了,與你相識一場,不想讓你走上絕路。」
絕路?
你孫老頭啥意思?
讓我自殺?
只要我死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聽起來挺合理,出事了自殺了事。
可我連個兒子都還沒有啊。
那些妻妾肚子不爭氣,沒給我誕下個一兒半女,要是我死了,繼承爵位的是我弟弟,我自殺就為了保全家族名聲?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再說了,不就是幾萬兩銀子,真要鬧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孫老,您可要救我啊。」
施瓚眼看孫交要走,「噗通」一聲就給孫交跪下了。
先前在楊廷和那兒沒磕的頭,在孫交這里給磕了。
孫交道:「言璋,你這是干嘛?起來起來,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
施瓚站起身,一把鼻涕一把淚:「鄙人一心為朝廷,自問在公事上從未有過絲毫懈怠,此番不過是想早些回南京履職,報效朝廷,本以為不過是協助中堂做點事,誰知那生鐵還能丟了?」
「鄙人雖稱不上一貧如洗,但這么大的窟窿,一個人根本補不上!您老要是走了,下次來的怕就是廠衛的人,鄙人年歲不小了,受不得那苦,只怕真就要……嗚嗚。」
個大老爺們兒,居然當著孫交的面嗚咽起來。
孫交看了一陣頭疼,苦笑著說道:「不是老夫不想幫你,而是看你是否能幫到自己。你在朝也不是一兩年,朝中的規矩早該清楚,希望你好自為之吧。」
在這事上,孫交根本沒能力相幫。
分析了利害關系,也出了主意,掏錢就能解決問題。
你不肯給,那事情就沒完,皇帝現在不能把楊廷和怎么樣,只能從你身上開刀!
「孫老……」
「你挽留我也沒用,你當老夫家里是開銀礦的?幾萬兩銀子,真拿不出來,要不你多派人去永平府尋找那批丟失的生鐵在哪兒,找到了,你就能平安無事。」
「可那批礦不都已被陛下轉運走了嗎?」
施瓚說到這里,雙方突然沉默下來。
孫交打量施瓚。
施瓚或覺得自己失言,隨即把頭低下,不敢與孫交對視。
半響后,孫交輕輕一哼,道:「看來你也不傻,就算真如你所言,你從一開始時為何非要卷入其中呢?怕是楊介夫早就準備犧牲你了,卻口口聲聲說會幫你,是吧?哼,他怎么幫你?因為一點鐵,陛下沒法動他,但要動你,讓別人知道給楊介夫做事沒好下場,打擊他的威信,卻是可以的。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你覺得自己能獨善其身?」
施瓚說了一句大實話,總算是換回了孫交的實話。
施瓚現在的問題是,不是皇帝想不想治他的罪的問題,而是非要治他的罪不可。
因為皇帝不能把始作俑者楊廷和怎么樣,只有把具體辦事的人給整治一番,讓別人知道,原來給楊廷和做事稍不留意就會家破人亡,那時別人才會知道,這朝堂到底是誰做主。
孫交道:「再說一句吧,其實楊介夫在朝沒多少日子了,發生這種事,他完全可以主動辭官回鄉,換取陛下對你不予追究。但他到現在沒這么做,為什么?因為他不想在朝爭失敗的情況下走人,他想退也要風風光光,而此事恰好展現了他最不光彩的一面,你注定是要被犧牲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