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
對文官集團來說,又一次經歷挫敗,雖然結果看上去并不是十萬火急的地步,但蔣冕明顯已筋疲力竭。
毛紀單獨將蔣冕請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先前已做好退出朝堂,回鄉頤養天年的準備了吧?「
蔣冕點頭:「都到那般田地,陛下如此固執,身為文臣之首,卻不能起到匡扶君王的責任,留在朝中有何意義?」
「但也不能賭氣啊。」
毛紀道,「若是你我都退出朝堂,如今這情況,朝局就能安穩?黃公獻必然會入閣,你覺得以后內閣會以如何立場,對待議禮之事呢?」
一句話就讓蔣冕陷入沉思。
費宏和劉春看起來都站在反對大禮議的立場上,可這是建立在蔣冕為首輔,朝中文官共同進退的基礎上。
如果蔣冕和毛紀都不在朝堂了,費宏出任首輔,如何保證他二人還會堅決反對皇帝的主張呢?
毛紀嘆息道:「說起來,前兩日我便得知消息,說是席書已在來京的路上。」
「什么?」蔣冕皺眉。這令他很意外。
毛紀道:「陛下征召張璁、張邦奇等人入京時,都是暗中謀劃,直到人到京師,消息才傳出,本以為陛下只是征召議禮大臣入京議事,現在看來,或許陛下早就謀劃好了要以其代禮部尚書,這步棋......并非是臨時籌劃。」
費宏閉上眼,搖頭道:「陛下在議禮之事上,提前跟我們打招呼,不就說明陛下早有謀劃嗎?」
二人一時沉默。
此時外面傳來腳步聲,劉春在外叫門:「兩位,司禮監張公公來了,說是要見我四人。」
「知道了,讓張公公稍作等候,等我這邊把手頭的事情處理完就去。」蔣冕道。
等劉春先往待客廳那邊去了,毛紀問道:「張佐來內閣是何意?」
蔣冕道:「傳達陛下的意思,也有可能是來安撫我等……走一步看一步吧。」
說完起身便向門口走去。
毛紀望著蔣冕佝僂的衰老背影,大概聽出蔣冕對朝政意興闌珊,也未多言,起身跟上,二人一起去見張佐。
張佐笑著跟內閣四人行禮招呼,語氣間顯得很客氣。
好像張佐一點都沒有介懷之前君王跟文臣在大禮議上的矛盾,笑瞇瞇就像個老好人,只是因為他出身興王府,本身又沒在司禮監讀書房待過,以至于文臣對其一直保持距離,不敢親近。
「這么說吧,陛下想讓內閣增加一人......這次陛下說要廷推,目前三位翰林學士,進一人入閣。不知四位閣老有何意見?」老生常談。
皇帝想增加內閣大學士的人數。
蔣冕和毛紀很清楚,皇帝就是想分薄他二人在內閣的影響力,顯然皇帝不打算把石斑和豐熙加進內閣大學士的名列,目的還是方便黃瓚入閣。
毛紀道:「此事朝會上不都已商議過?目前內閣四人,尚且能完成差事,若非要增加........只怕會令翰林院等衙所,人力不足,難以完成朝中事務。「
張佐繼續笑瞇瞇道:「不管怎么說,還是內閣的差事要緊。話已帶到,幾位閣老若有意見,不如……等來日朝會上再說?」
又來?
蔣冕一聽火大,再也忍不住,好似質問般大聲道:「若是陛下對內閣辦差不滿,為何先前請辭,陛下要挽留?」
這次張佐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周圍的毛紀、劉春和費宏均用怪異目光打量二人,大概覺得蔣冕有些失態了。
張佐遲疑片刻后道:「此乃陛下的意思,咱家只是帶個話,具體何用意,蔣閣老有疑惑的話,一并去
征詢陛下……咱家告辭了。」
本來司禮監掌印太監含笑而來,雙方關系還算融洽,都是場面人,怎么都不該撕破臉皮,而現在結果卻是張佐緊繃著臉離開。
這下連毛紀都有些不理解蔣冕的沖動了。
蔣冕進去處理票擬之事。毛紀把費宏和劉春叫到一邊。
毛紀道:「你們也看到了,陛下有意增加閣臣數量,首選乃黃公獻,他曾在湖廣為藩臺,或多或少跟興王府間有往來,以黃公獻在朝中的聲望,做尚書或可,若是以其入閣,只怕會令人心不服。「
費宏和劉春都聽出來了,毛紀這是想拉攏他們兩個,一起反對黃瓚入閣。
劉春笑道:「內閣現在這樣,其實挺好的。」毛紀又將目光落到費宏身上。
或許毛紀也知道,若是他跟蔣冕退下去,那費宏將會是下一任首輔,未來朝廷文官的政治傾向,很大程度上由費宏決定。
費宏道:「增加閣臣人選也無不可,在下已準備好辭呈,這兩日便會遞交上去。」
毛紀搖頭:「你不該走。」
劉春本來還在笑,聽了這話,笑容頓時斂去,這是啥意思?
他不該走?那是該我走唄?
「內閣不宜大幅動蕩,如今這形勢,我跟敬之不得不退,但若留你們在,朝中大事至少還能維持原樣……至于公獻等人是否入閣,也都還好。」
毛紀突然喪氣地說道。劉春聽不明白了。
明明是拉攏我們兩個,跟著你們首輔、次輔一起反對黃瓚入閣,怎么突然就說這件事無所謂了?
如果說連這件事無所謂,怎么才叫有所謂?費宏想了想,問道:「眼下最該擔憂的是,陛下啟用前朝老人嗎?」
一句話就說到了點子上。
顯然費宏已經做好了當首輔的準備,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如果蔣冕和毛紀退下去后,潛在的政治對手是誰,必然不會是黃瓚、喬宇這些人,也不會是未來可能入閣的石珤、豐熙、賈詠、李廷相等人,而是「前朝老人」,即楊一清和謝遷。
只有他們回朝,才會對未來內閣秩序產生根本性的影響。
毛紀點頭:「正是如此,陛下以往已有繼續啟用舊臣的傾向,但很多事,不是越舊越好,朝堂治事,總是要朝前看的。」
費宏自己也是被皇帝啟用的老人,倒不覺得任用老人有什么不好,只是若楊一清和謝遷回來,他費宏也會感覺到巨大的壓力罷了。
劉春道:「那到底要怎樣?同意陛下增加閣臣人數的提議?讓黃公獻入閣?「
毛紀搖頭:「那是以后你們應該關心的事……明日我會繼續請辭,你們二位就不要湊這個熱鬧了,就算你們提了,陛下也不會應允。該是怎樣,便按照既定的方案來吧。」
劉春在跟毛紀單獨談過后,心中有諸多疑惑。趁著孫交離開京城前,劉春惦記老朋友,親自登門拜訪,卻見孫交家當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正準備這兩日便要動身南下。
「怎么這么急要離開?」劉春跟孫交到了正堂,孫交一臉自得其樂的模樣,劉春頗為不解。
你孫交就算卸任,在京城多住一段時間,有時間跟你在翰林院當官的兒子、女婿談談朝事,不也挺好?
為什么這么著急回湖廣?
孫交道:「既然退了,就要退得徹底,以后再也不會有人以朝事來煩擾我。」
劉春問道:「那誰來接替你的尚書之位?」孫交搖頭:「不知。」
「你就沒跟陛下提議過什么人選?」劉春還是很不理解。
明明孫交跟新皇派系走得還算近,當初孫交回朝,也是新皇執意把人綁回來,怎么這次退
得如此倉促?
就算你孫交要走,是不是先把交接之事完成再說?
畢竟現在連新尚書人選都還沒敲定,你這是要去逃難呢?難道你在戶部落了不小的虧空,非走不可?
孫交道:「陛下年輕有為,以其想法來治理朝堂總算有所建樹……我就不摻和進去了。」
劉春聽了這種片湯話,老臉繃緊,顯然不高興。我來跟你真心換真心,你就拿外交辭令來敷衍?孫交道:「有件事告訴你,陛下身邊,最器重之人乃敬道。」
「你不是早就提過了?」
劉春皺眉,「說是器重,也沒見有多器重,如今依然不過是個翰林修撰,朝不保夕……你說是如何器重法?」
孫交輕哼一聲:「但凡你所見之事,都是敬道鼓搗出來的,這么說你能明白?「
劉春笑著搖頭:「不信。你要說有些事,有敬道參與其中,我還能明白,但若說所有事都是他……這怎么可能?」
孫交道:「話都跟你說了,以后你自己慢慢理解,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后天一早我就要動身南下,你不必來送了……京城這地方,冬天冷死,夏天熱死,我實在住夠了!從此以后我們不會再見面,有時間書信往來。」
「嗯。」
劉春本要跟孫交提及蔣冕和內閣的事情,但見孫交心態這么放松,倒不好意思提了。
「有事嗎?」
孫交這才記起詢問劉春登門的目的。
劉春道:「敬之和維之,明日還會繼續上奏乞歸……陛下還有意增加閣臣人選。」
「算了算了,不要跟我提這個,跟我沒關系了。」孫交果然不想跟劉春在朝中用人方面談及更多。
劉春道:「那你總該告訴我,你所預見的朝堂未來走向是怎樣的吧?」
孫交不耐煩地道:「都跟你說了,一切都是敬道在背后謀劃,你以后有疑問,直接去問他……
「你可別小瞧他,若是陛下能選擇,定是讓敬道來當首輔,你當我是跟你言笑嗎?他有事也不會完全對我明言,就好像這次朝堂上發生的情況,我所知也甚少,所以……你還是找他探個究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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