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再一次出現在楊慎面前,卻是在楊慎的宅邸,還是深夜來訪。
當楊慎從下人口中得知,新任禮部右侍郎朱浩出現在自家門前時,他也有些驚訝,但還是立即整理好思緒,在本來屬于楊廷和的書房中,接見了朱浩這個讓他一直摸不清立場的人。
「用修兄,久違了。」朱浩笑著拱拱手。
楊慎點頭,示意朱浩坐下,朱浩卻笑著搖頭:「我來說上幾句就走。」
楊慎當即不客氣地問道:「最近,你去了何處?」本來應該是朱浩上門來說事,但楊慎做人向來強勢,想要掌控一切,連閣老、尚書、翰林學士這些人他都完全不放在眼里,更何況是朱浩?
你朱浩在我面前還想掌握主動權?朱浩回答:「我去了西山。」「為何要去西山?」楊慎皺眉。
如果說朱浩是為皇帝做事,那朱浩跑西山又有什么目的?那兒不是采煤、挖煤的地方嗎?關一個狀元出身的文官什么事?
難道是被暗中發配去干苦役了?
朱浩無奈地道:「有時候一些事不是我能選擇的,如今我覺得自己更像是棋子,先前為戶部孫尚書所挾,現在又是翰林唐學士,身不由己啊!「
「嗯。」楊慎點了點頭。
對于這一點他是認同的,朱浩應該不是整固事件的主導者,更像是跑腿的,背后另有元兇。
要不然,楊慎實在接受不了自己一直被朱浩蒙在鼓里,就像是個傻子。
楊慎道:「所以說,你晉位為禮部右侍郎,也是有人替你做的選擇?」
朱浩笑了笑:「用修兄好像很在意我在為誰做事。」
「哼。」
楊慎現在對朱浩的懷疑非常大,在朱浩面前,他竭力保持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就像一切盡在他掌控中。
朱浩道:「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保持什么立場了……照理說我應該跟翰林院的同僚一道,凡事共同進退,最初我進翰林院時也的確是這么做的,但結果……卻不太理想。」
意思是我剛進翰林院的時候,還不是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
勸諫皇帝時聯名,甚至是當首席發起者,最后落了個被發配到礦場兩個月勞動改造的悲慘境地,這些過往還歷歷在目呢。
總不能說我沒照顧你們這班翰林院同僚的感受吧?
「無論如何,不該改變初衷。」楊慎以教訓的口吻道。
朱浩點頭:「后來你也看到了,朝中有很多事落到我頭上,先是被趕去南京,后是永平府,幾趟折騰下來,我以為要風平浪靜了,卻又有刑部的差事等著我,最后兜兜轉轉回到翰林院,我的確累了!此時唐先生跟我說,讓我當個惡人,朝堂上給君臣之間留下一絲余地,我便照做了。」
楊慎道:「你是想說,追封興獻帝為本生皇考的提議,是唐寅事先給你說好的?「
朱浩攤攤手,沒正面回答,意思卻很明顯————不是他又能是誰呢?
「而后唐先生讓我充當一個說客,找你做交易,雖然辦成了我卻心力交瘁……你以為我為何不出現在翰林院?你覺得此等情況下,翰林院的差事,對我有何意義嗎?」朱浩一臉悲哀。
楊慎冷冷道:「那你現在到底為誰做事?」朱浩道:「自然是為朝廷做事……現在的我算得上是一枚稱職的棋子吧!誰讓我做事,我都盡量相幫,只是為平衡朝堂關系,結果卻眾叛親離……
「不過現在也挺好,突然就被朝廷任命為禮部右侍郎,為朝廷議禮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難道能說我不負責任嗎?」
楊慎這次倒沒說什么。
「我來只是想告知你一聲,唐先生先前找過我,告知再過兩天,
朝堂上一場有關大禮議的爭論,將會進入最后環節,我冒險將此消息告知于你,你認為我的立場如何?」
朱浩顯得自己很正直的樣子。但涉及他立場的問題,他就是避而不答。或者說,他想扮演一個中立派的角色,繼續讓楊慎摸不清楚他的動機和用意。
「兩天后?」楊慎求證了一下。
朱浩搖頭:「具體是哪天,我也不太確定,但估計就是這兩天吧。以我所知,陛下已派出錦衣衛,還有東廠的人,在宮門各處設置障礙,防止文臣聚集鬧事……我能提醒的也就這么多了。」
楊慎突然一拍書桌,顯得很生氣。
因為朱浩說的這些,正好把他跟御史言官商議方略給對應上了。
但這并不代表可以防住,無論宮門口是否有錦衣衛或是御林軍阻攔,都不妨礙他們去跪諫哭門,但這會讓很多只是憑著一股血氣前去跪乞哭門的官員產生顧慮,很多膽小怕事的人就會在去或不去的問題上猶豫,對本來鐵板一塊的文官陣營而言算是一種變相的離間。
楊慎道:「如果文臣聚集,一同跟陛下進言上奏,你不會去,是嗎?」
「嗯。」
朱浩毫不猶豫點頭,「事到如今,你非要這么問,我也只能如此回答。是的,我不會去!「
「呵呵。」
楊慎眼神中充滿了對朱浩的輕蔑。
朱浩道:「其實我也很奇怪,你為何對我所持立場如此關心呢?我本就出身安陸,我早說過我跟陛下相識日久,雖然陛下登基前,我便已通過會試,但我身為安陸籍的進士,難道就沒資格為朝廷效命嗎?「
朱浩反問楊慎。
你憑什么覺得,我一定跟皇帝站在對立的立場上?你們不應該想,我跟皇帝是穿同一條褲子的嗎?
楊慎冷冷道:「敬道,你們朱家的事,你知曉多少?你可明白,當初興獻帝長子之死與你們朱家有關?」
朱浩道:「此事我還真有所了解,據說興王一家屢屢遭受朝廷迫害,但我實在搞不清楚,就算興獻帝死了,再或是他長子也死了,滿門滅絕,難道大行憲宗皇帝幾位皇子中就不能有人誕子?謀殺藩王意義何在?難道就不能是有人為了向朝廷邀功,故意這么說?」
「你……」楊慎被問住了。
朱家參與謀害朱祐杭長子之事,乍一聽合情合理,但經朱浩這一說,又顯得很不尋常。
朱浩嘆道:「至少我在興王府中得到了善待,有了讀書的機會不說,后來還在時為興王的興獻帝支持下,考取了功名,但在我赴鄉試時,興獻帝過世,我心里非常難過。由始至終,我跟唐先生,還有玉田伯等人的關系都很好,未曾有過嫌隙。」
楊慎越聽越奇怪。
朱浩這分明是在說,你們把我當成了興王府的眼中釘肉中刺,但我其實在興王府混得很好。
既然如此,那憑什么唐寅能當翰林學士,我就不能做侍讀學士兼禮部右侍郎?
「用修兄,你是怪我沒有提前跟你說這些嗎?其實從我入朝第一天,跟你相識后,我就未曾對你隱瞞過什么吧?」
朱浩一臉冤枉之色。楊慎仔細回想了下。好像真是這么回事。
從一開始,就是楊廷和跟他說,朱浩可以重用,他也覺得,朱浩以錦衣衛朱家出身的身份,不可能得到當今皇帝的信任,而后他便拉攏朱浩,讓朱浩為自己效力。
「我做事素來講良心,在大禮議問題上,最初我的確認為,陛下不該過于執著,分明是以此等方式打壓異己。我不希望朝堂出現混亂,所以才會帶頭上疏反對。
「但始終,興獻帝對我有知遇之恩,如今令尊和蔣閣老等人已不在朝,陛下對于議禮
之事仍舊無比執著,我雖然理解用修兄還有諸位同僚對抗拒議禮的堅持,但我做人不能忘恩負義,在議禮之事上,我無法站在你們一邊!」
朱浩講了一個曲折的故事,把自己擺到了楊慎的對立面。
而且朱浩的故事聽起來還很「合理」,甚至讓楊慎覺得,朱浩這么做也有幾分道理。
「用修兄,我能提醒你的都說了,你要怎么做,也請提前想好,結果如何,就看你們自己爭取了!「朱浩道,「對于陛下的任命,我推辭也推辭過了,但你看到了,陛下想以我為禮部右侍郎參與議禮,背后還有唐先生全力支持,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自小就沒了父親,對于唐先生的吩咐沒法忤逆!
「有關議禮之事,請恕朱某人愛莫能助,在此只能先說一聲抱歉!祝你們好運!」
說到這兒,朱浩拱拱手,當即便要走。「站住!」楊慎把朱浩叫住。
朱浩回頭問道:「輪到你來教訓我,罵我不守臣子本分,是嗎?」
楊慎很氣惱。
感覺每一刻都能被朱浩準確算出他心中所想,剛才他的確想罵朱浩,但既然朱浩都這么說了……那他就不能讓朱浩「算準」,只得改一種方式來說。
「敬道,你這么做,乃是很沒有原則的行為,知道嗎?」
楊慎叱罵朱浩的口氣,已經算是相當客氣了。朱浩苦笑:「我沒有原則?你先告訴我,原則對于我來說是什么?以我興王府出身,我要是如你所說那般不講原則,我也不至于會讓張秉用地位急速竄升,更不至于被人當棋子隨意擺弄和丟棄!
「這幾年的經歷,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只要安心做好一個臣子便可,至于什么原則……那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這里我也要反問你一句,你在跟張公公做交易的時候,可想過自己堅持的原則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