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風在南嶺已經帶起令人不可忽視的暖意,但在北地,三月的風仍屬于冬季,足以令流水凝冰的冰寒隨著霜風擴散,曙光山脈以北,大地仍然被一片銀白覆蓋,高大的松木林中渺無人跡,最資深的獵人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進山狩獵。
但就是在這樣的寂靜時分,卻有一輛大車穿過修道騎士團鎮守的兩山平原,它的目的地是圣山,高大的霜毛熊拉動它駛過寂靜的白木林,驚起一片東北地區常見的冰風蝶,留下一片蝶翼拍動的輕聲。
峻嶺堡以東,延疆以西,帝國最北部的大墓地堡壘群再向北的群山深處,被世人懷著敬意稱呼為‘圣山’。
許多懷有信仰者充滿期待地將那片土地稱之為光明普照之地,沒有煩惱與憂愁的圣所,在那里,所有居民都沒有仇恨與嫉妒,所有人都友愛互助,雖然地處嚴寒,但那里物產豐富,沒有人會為食物發愁。
人們向往,人們渴望。前往圣山朝圣是這些信徒一生最美好的期望,在懷光教會與帝國合作,聲勢最為鼎盛的尹奈迦時代,無數身披白衣,手提燈火的虔誠者自南向北,宛如河流一般匯聚而來,前往此地。
——那個時候的人們在真的抵達圣山時,會失望嗎?
映光修女坐在馬車上,龍女緊握著自己手中的法杖,這位為人處世都十分慎重,甚至堪稱穩健的修女看向窗外白茫茫的大地,心中閃過的是一種略帶惆悵的想法。
正因為是圣山周邊村莊出生的本地人,她才會為那些朝圣者的心靈感到憂慮……映光很清楚,自己自幼居住的‘圣地’,本質上并不如外界宣傳的那樣美好。
或者說,絕大部分人心中想象的圣地,都和真正的圣山截然不同。
是,圣山的確美好。
在那里,沒有王者,沒有官員,沒有鎮長村長,甚至沒有任何擁有‘理所當然管理其他人的人’。
在那里,所有人都自由生活,憑借自己的手勞作養活自己,如果需要,就向其他人交換物資,甚至不需要交換,誰需要就給誰,人們本能地互幫互助,不設任何私產。
大家各司其職地生活在一起,組成一種復雜卻又簡單的社群,每個人都在社群內做出自己的貢獻,和諧地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去指導。
沒有人會使用權力和暴力解決糾紛,而是使用智慧解決造成糾紛的起因……懷光的圣職者在此地行走,但是卻從未真正地想要統治什么。
這是一片,沒有法律,但卻有著本能的‘共識’,沒有統治者,但是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尊敬‘神明’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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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懷光的圣地。
映光誕生在這里。她的先祖是當年蒼天王庭的難民,倒不如說,懷光圣地中幾乎絕大部分居民都是因為各地戰亂而拋棄一切,陸陸續續抵達此地,放棄了‘凡世’一切的難民。
根據村莊中的老人說,當年在蒼天王庭的內戰結束后,有一肅月汗國的大酋長穿過那時還是無人區的冰風大荒原,來到圣山,‘討要’那些從他部族中逃難離開的難民。
這些人都是我的財產,我的奴隸
這位大酋長剛剛戰勝了強敵,麾下精騎數萬,就連瑟塔爾帝國的邊疆守軍也都退守要塞,不敢輕掠其鋒芒,而他也自認為是行合理合法之事,即便是懷光教會也不會阻止他取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但這位大酋長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個短暫的詢問。
你是誰?
他被這樣詢問了,那個時候,大酋長的神情驚愕無比,他以為自己的威名沒有傳播到圣地,故而強壓怒火,道出了自己的來歷,身份與地位——他是追獵者,肅月汗國獵星之撻恕部的領袖,是大可汗十八子之一,是幽川部,晶階部與風蜥部的主宰,也是這群倉皇逃離家園的難民不可違逆的主人!
而那時,接待他的審圣職者搖頭否認:你只是昂沁撻恕。在圣山之外,你的名聲或許有其作用,但在圣山,你只是你,除了這個名字外,你什么都不是
昂沁撻恕,你何來的權柄來管理這些不愿意被你管理的民眾?
昂沁撻恕,你何來的權力來圣山討要這些拒絕回到你治下的人?
昂沁撻恕,懷光一視同仁,你得說出道理
你說什么道理,我們就用什么道理
大酋長聽見這話,除卻茫然震驚外,只感覺到可怒可笑,他是大可汗之子,是一部酋長,他是第四能級的升華者,也是一支無可匹敵的鐵騎大軍之統帥……他憑什么不能管理這些有著反骨的叛徒?
這些僅僅是因為戰爭就拒絕提供上供,甚至逃離草原的難民,是汗國最惡劣的存在,放任他們自由生活,誰知道領內的其他賤民會不會視其為榜樣,逃離部族?
自己要懲戒他們,乃是理所當然之事!向來信奉中立,不插手各國事宜,對外軟弱無力的懷光,怎么有勇氣來拒絕他?
我有力量
所以,這位大酋長沉聲道:我……
他想要這么說。
但是突然,他說不下去了。
因為在一時的憤怒后,這位大酋長突然感到了一陣毛骨悚然。
——他剛才……居然想要在圣山,對一位圣職者,夸耀他的力量?
是,懷光從未插手他國事宜……但現在可不是他國事宜,現在,是他自己,直接和懷光交涉。
以昂沁撻恕這一個人,而不是某某大酋長的身份。
而且,如果他真的說出,‘因為我有力量,所以就可以統治其他弱小的人’這種道理的話……
那么,比他要更加強大的懷光……
這個世界,都被光芒懷抱
圣職者平靜地注視著這位酋長,他并不在意對方一時狂妄說出的妄語:所有人都應當生活在光芒曾經照耀過的地方
誰也沒有權力理所當然地‘管理’誰
離開吧,這里沒有你的權力存在的余地
大酋長退走了。
自那之后,再也沒有人敢于來圣山周邊,嘗試追回那些逃難而去的難民。
“怎么了,映光?”
馬車中,高大的米洛斯女戰士揉了揉眼睛,小咪一會的贖光看見自己的師妹一臉憂郁地看著窗外的景色,不由得探出手捏了捏對方的龍角:“想念家鄉了?這次回圣山報告要不要回家看看?”
“不了……”
對于自己師姐頗有點街頭傭兵氣息的舉動,映光也不惱,只是嘆了口氣:“我只是想明白,為什么圣山歡迎所有想要定居的人居住,可愿意留在這里的,只有最近幾代的難民。”
“因為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想要離開這片太過……無趣的土地,想要前往外界看看。”
“嚯。”
贖光眨了眨嘴,她睜大眼睛,看了眼一旁的輝劍:“這是能說的嗎?圣職者居然對圣山周邊這個評價,應該不太好吧?”
“都可以說。”
輝劍睜開眼,這位一直帶著平靜笑意的圣職者點頭:“我們很清楚這件事。”
“生活在圣山周邊的人,大多都是沒有什么欲望,只想要好好生活,享受平靜日子的人。絕大部分年輕人,都會嘗試前往帝國,峻嶺堡亦或是延疆尋找另一種生活方式。”
“這里沒有劇場,沒有燈紅酒綠,也沒有食色性……人類的欲望越正常,就越無法長久地呆在圣山。”
如此說道,輝劍側過頭,看向龍人修女,不禁微微點頭:“映光能承認這一層面,敢于說出圣山無趣,而不是像是那些看似虔誠者,用自己的妄想來描繪心中的天國,反而不去正視現實……這已經算是很有自己的思考。”
“不過,映光,你能想明白為什么嗎?”圣職者問道。
而灰發修女遲疑了一會,她嘗試道:“因為……人口嗎?”
“是。就是因為人口。”說到這里,她反而自信起來,映光閉上眼睛。
她回憶起自己當初居住的村莊中,甚至就連油燈都很少,需要人去外界購買:“比如說,我們想要一盞油燈,都很難自己去做。”
“不算簡陋的燭火,一盞普通的油燈,需要玻璃,需要燈油,需要制造燈架的手藝工坊……換而言之,需要一個玻璃廠,一個油脂加工作坊,一個手藝人培養地。”
“而玻璃廠又需要采沙場,需要一個生產油脂的牧場亦或是捕魚場,需要油藻地,需要一群買燈的人,讓手藝人有著需求去學習,開工。”
說到這里,映光長長地嘆了口氣:“一個村子,是發展不出來這些的。人一旦變多,大家就沒辦法自發合作了,村子里的大家根本沒有那種規矩,需要有人去指導管理。”
“但是,圣山周邊,是不會有人去管理其他人的……沒人想被管,也沒有人想要管人。有這種想法的人,全都去外界了,不會留在圣山。”
“這樣啊……”
贖光也轉頭,看向雪白一片的大地,遠方能隱約看見些許炊煙:“這么說,是咱們刻意遏制人口,保證圣山周邊這種平穩的生活方式嗎?”
“我原本也是這么認為的。”
映光修女澹澹地說道,這位行事總是非常穩健的修女對很多事情的觀察都細致入微,也有自己的思考,也正是因為這點,她才能以如此年輕的年齡成為圣職者預備役。
她抬起頭,看向已經距離不遠的圣山:“在和導師學習的時候,我發現,有一部分修士認為,文明是一種毒。他們認為,人類聚集成群,數量過多,就自然而然地有了國王和貴族,人與人之間的合作分工,從最開始淳樸的互幫互助變成了剝削的手段,讓人無法平等對待對方。”
“懷光不喜歡那樣混亂嘈雜的世界,所以才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打造一個簡單的秩序。”
“但是現在,我卻有些明白……”
這位修女頓了頓,她謹慎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懷光其實非常期待我們。”
“它期待我們自發地做到這一切……以誰也不是誰的國王,誰也不是誰的統治者的方式,構筑出一個更加龐大的合作社群……”
“它希望能找到一種不同于現在泰拉諸國的社會制度,一個更加美好,從源頭處解決所有問題的方法。”
“如果可以的話,它們可以提供一切幫助。”
“是嗎。”輝劍聞言,他微微點頭。
這位圣職者的雙眸中亮起一陣微弱的白光,他輕聲道:“那么映光,你是無法成為圣職者的。”
“……這樣嗎?”
龍人修女抬起頭,她有些驚訝,似乎也有些委屈:“是……是我想錯了嗎?”
而贖光也眉頭緊皺,盯著自己的老搭檔——顯然相比起自己的老朋友,她更扶著自己的小師妹。
“不。你錯了。”
對此,輝劍搖頭:“映光,這反而證明了你的潛力。”
“懷光圣職者,只會收納那些‘已死之人’……那些抵達了自己人生的極限,已經達成了自己的愿望,宛如行尸走肉,亦或是失去了生命一切關系的人。”
“赤刃。那位我們新的伙伴,他的孩子被紅杉土著掠走,成為了祭品,他作為父親復仇了十五年,最終手刃仇敵——在那之后,他空虛無比,宛如死亡,但最后,這樣的他卻仍然為了其他人的福祉而覺醒,決意要為不認識的人不遭遇他昔日遭遇的痛苦而去戰斗。”
“但是他已經抵達了自己的極限……他已是‘已死之人’。所以懷光讓他成為了圣職者,用我們的力量,讓他可以在這道路上再進一步。”
“但是你不同——映光。”
輝劍對著年輕的修女合掌,微微低頭致敬:“你的潛力早就在村莊之時,就已被關注——你聰明,有耐心,慎重,有邏輯和有條理。你不需要懷光,也能有所成就。”
“所以懷光不會讓你成為圣職者。與之相反,懷光會將你加入內部觀察名單,與那些這個世界上最有潛力的人等同。”
“這是一種榮耀。”
“但,但是……”
聽見這樣的夸獎,映光不禁有些茫然。
她與自己的師姐對視,困惑地說道:“這一次我們接受培訓結束,再來圣山,居然不是讓我們成為正式圣職者嗎?”
“那我們為什么來圣山?”
“我們有一個任務。”
輝劍平靜道,他的雙眸中白色的光輝亮起:“正如之前說的那樣,懷光有一個觀察名單,其中有著許多‘有著改變世界可能’的存在。”
“其中,有一位我們都很熟悉的人……霞輝領的領主,尹恩。他正在建設一個不同于我們懷光理想,但卻非常有潛力的社會。”
“我們要去見證這一切的發生,但你們不是圣職者,也不需要成為圣職者,所以無法和我一樣,與其他同伴一同見證。”
“所以你們需要知道一部分真相。”
輝劍的聲音,在馬車中回蕩:“有關于我們懷光真相的一角。”
圣山真相的一角……
馬車駛過空曠無人的雪路,朝著遠方,那在風雪之間時隱時現,綻放著無盡光輝,直通天穹的圣山而去。
此時此刻。
——懷光圣山——
——曙光極頂——
泰拉大陸最高峰之一。
純白色的山峰表層流淌著澹澹的熒光,它穿過層層流云,頂端位于平靜的風流之中,釋放出在整個大氣層中都清晰可見的圓球形光暈,一道道純青色的閃電在其山腰處環繞,形成了一層奇異的光環,圣潔無比。
由奇異不明物質構成,近乎于琺瑯質般的堅固階梯環繞著山峰,形成了一串螺旋形的軌道,而在峰頂上,有著一座古老而簡樸的灰白色神殿。
這神殿中空無一物,只有銀白色的火光在其周邊的空氣中時隱時現,但如果有強大的靈能者詳細觀察,便可驚愕地發現,這些銀白色的火光赫然是一種強大的靈質之火,名為斷盡之炎,它只會在虛境中存在,即便是最強大的虛境機神也難以駕馭這種足以令她們自己也崩潰的可怖力量。
但在圣山之巔的神殿中,斷盡之炎卻像是無害的夜光藻那般,為空曠的大殿提供點點光亮。
而這光亮照亮了神殿中央的一對石像。
那是一對不知是兄妹還是姐弟的,少年少女的石像。
他們容貌絕美,絕非人言所能描述的完美,幾近于神只降世,少年少女執手背身而立,一個看向前方的未來,一個看向身后的過去。
他們的容貌幾近于一致,顯然是雙子,石像由純凈的玉石凋刻,明明是最為堅固的材質,卻能體會到那柔和長袍與長發在風中的飄逸。
但現在,隨著一陣輕微的波動,石像開始微動。
生命顏色開始在無機質的玉石上蔓延,伴隨著血肉蠕動的聲音,整個圣山之巔都開始微微顫動,仿佛什么龐然大物正在睜開雙眸。
緊接著……
雙子石像復蘇,龐大的生命顯化,將石像化作活物。
第五能級的先知可能性?
首先開口的是雙子中的少年,他頭戴一頂銀白色的圓環王冠,柔軟的淺銀色長發垂落在肩前,雙眸中閃動著純白的靈光。
過去的預言的確有所扭曲,只是之前被視作正常的誤差,沒有被注意
而后開口的是雙子中的少女,她的額前有著一顆璀璨的淺金色寶石閃耀,白金色的長發垂掛在腰后,直落腳踝,雙眸中的光暈溫潤如太陽:尹恩……即便再怎么提高估算,他的可能性仍在我們預料之外
雙子教皇‘懷’與‘光’一同凝視著遙遠的南方,他們的眸子沒有任何波動,只有一絲期待,他們凝視著遠方,仿佛能直接看見世界另一頭發生的一幕幕,清晰地就像是在眼前。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可能性少年道:他是切哈洛爾沃家族的再興者,喚醒回聲之人
他是尹奈迦與希利亞德的繼承者少女道:亦是太陽之民,天父以及創造者的繼承人
他已經持有不動堅城的神力少年道:他亦是先知,而且是可以與我們相比,甚至勝過我們的大先知
本以為尹奈迦二世就是我們遇到過的最大的機會,卻未曾想,他的繼承者居然比他還要優秀少女道:在他的領地中,有許多全新的事物正在發芽,過去未來,我們都未曾見過這種事物
少年閉上雙眼,他的聲音空靈起來:在南海,他甚至找到了因果的鏈條……我看不見他發現了什么,但是未來告訴我,他又收集到了至關重要的一個碎片
而少女凝視著遠方,她的語氣沉穩和睦:朔冥教團正在向我們詢問,要求共享尹恩的資訊……但剛才我已經拒絕,他們需要親自與他接觸,才能得到最真實的答桉
等待吧少年輕聲道:他還需要時間,我們只需要讓同胞過去見證即可
等待吧少女垂下雙眸:等待是這個宇宙最大的美德
南嶺,哈里森港。
正在子爵府,和格蘭特子爵商談維修‘征瀾’事宜的尹恩突然微微一怔,中斷了自己對征瀾的維修細節講解。
“怎么了,尹恩?”
子爵當然不會覺得尹恩突然走神——即便是真的,那他也肯定不在意。
畢竟天才嘛,有點怪癖和怪習慣才正常,而大家也都會寬容的原諒。
“不……”
尹恩只是突然感覺心冬冬再跳,他有一種莫名的感覺。
但這種感覺卻無法形容,就像是感覺到有人向自己說話,但他卻聽不見。
所以少年微皺眉頭,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只是有點走神……剛才維修思路的講解突然讓我有了一個新的靈感。”
回過神來,尹恩抬起頭,笑著對子爵道:“沒事,我們繼續。”
“接下來,就到最關鍵的部分了——子爵,我需要將征瀾整個拆開,這樣才能在徹底了解它的構造的同時,將它的核心以太爐修補完善。”
“這一步是必須的,就看子爵你同不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