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象去了陰間?!”
五潭縣縣衙,周道海一臉懵,看著化作中年壯漢的“巡海夜叉”,很是不可思議,“他好好的怎會去陰間?!”
尋死?不可能啊。
別人尋死找他還差不多。
那是為什么?
好玩?
去陰間看看路,為以后的陰間美好生活打下基礎?
周道海不理解。
剛做完一票大的,就跑陰間干什么?
“不知,也是昨天五峰縣城皇秦公托了一個小鬼前來,我才知道的。”
說著,中年人模樣的夜叉抖了抖棉袍,從里頭鉆出來一個小娃娃,乍一看,還以為是夜叉的孩子。
這娃娃古靈精怪,臉上還涂著腮紅,沖周道海作了個揖,小聲道:“小的張三,參見周老爺。”
“呃……免禮、免禮。”
畢竟還是正月,周道海摸了個紅包,里面包了一文銀,遞給了張三。
城皇爺的使者,多半不是人了。
張三美滋滋地收了錢,揣好之后便道:“赤俠公在陰間幫人伸冤哩。”
“啊?!他打抱不平都打到陰間去了?!”
嚇了一跳,周道海有些著急,“這一去兩天的功夫,可知道甚么時候回來?”
“秦老爺說現在陰曹地府誰也不敢管赤俠公,甚么時候回來,得看赤俠公自己的意思。”
“他在陰間吃穿用度,如何?”
“有兩個大王的幕僚,都是招待有加,不曾怠慢了吃喝。再者,赤俠公意志強大,陰氣死氣傷不得他。”
“那這也不是個事兒啊,總得回來吧。”
“想必伸冤之后,定能回來。”
張三接著又道,“如今好些個大王都不現身,地府的判官們都不敢造次,周老爺放心便是。”
要說放心,周道海倒是想呢。
可那畢竟是陰間,這魏大象也太莽了一些。
只是周道海哪里曉得,這光景跟他一樣擔憂的,還有諸多陰神鬼差。
“我說,他到底什么時候還陽?”
“他不會賴著不走吧?”
“正經人誰在陰間啊!”
“他是真的膽子大,孤魂野鬼都來找他,如今名聲已經傳到第八國去了。不少孤魂野鬼,都往閻羅城趕呢。”
“那……閻君可曾現身?”
“不曾。”
“你們說,怎地幾位大王都不現身?照理說,大王們有神仙手段,又有功德法寶,怎會怕他一個凡人?”
“嘿……”
有個判官冷笑一聲,“你也說了,是神仙手段,你能保證此人沒有神仙手段?再者,以往不是沒有桉例的,當年也不是沒有人強闖地府,但凡神通廣大,又有至寶,那就輕易奈何不得。”
“大王們執政一方,有堪破強弱虛實之能……”
有個謁者雙手垂拱,幽幽地來了一句。
得了這個提醒,一眾鬼差多有反應過來的。
對對對!
定是上頭看出來這個凡人身上有什么了不得的東西,所以避而不見。
“你們啊,倒是忘了,前年還有一場地震的。那動靜,波及整個陰間,多少河流改道,山峰變換。黑繩大地獄還修復了一番。”
“嘶……莫非跟此人有關?”
“要說沒有關系……你們信么?”
眾鬼差都不傻,見多識廣,這種異象,大多都跟異人神人有關。
秦廣城的判官并不做聲,觀察到魏昊已經到了正東第三國,便立刻返轉秦廣城,思來想去,有些擔憂,便去尋了幾個鬼王、法王商量。
有個鬼王對判官道:“前些年來的那些個妖鬼,搞得地獄烏煙瘴氣,人間陋習不勝枚舉。甚么行賄受賄、吃卡拿要、推三阻四……如今鬼界民怨沸騰,若是一直沒有申訴的去處,倒也還好,只得硬著頭皮受著,如今這個魏昊到了,見陰司鬼差不敢沖撞,哪里還能不叫喚兩聲的?”
判官嘆了口氣:“我只怕那魏昊要在陰間掀個天翻地覆,須知道,諸位大王隱遁之后,這積壓的冤鬼數量,實在是太多了。”
“哼!說到底,還是天界胡來。定下的規矩朝令夕改,我等如之奈何?”
“那五閻王可是執掌地獄的,我們若是做得好,有所獎勵還好。如今做好了沒有獎勵,反倒是惹惱了就要被貶,諸位大王雖說有心對抗,可也不能做得太絕。可如今怕是中了計……”
“何出此言?”
“大王們隱遁,多半是不在陰間了,或許去了天界哪里訪友。可你們難道沒有發現,現在天界的天使傳達旨意,只有第五國才能接待天使么?再有,按照規矩,咱們中有些個資歷已經夠了,功德也算圓滿,前往天界參加遴選,如何分配,自有天定。可天界的天庭,可有動作?”
“不錯,陰神雖有殘缺,卻是神官仙吏的絕佳選擇。陰神有名,便好似人間中舉,沒道理會棄而不用。”
“現在事情定然有了蹊蹺。”
一眾鬼王、法王說罷,判官見一個鬼王并不言語,便問道:“獨角鬼王,緣何悶悶不語?”
那獨角鬼王體型龐大,怕是有十丈身量,在大殿中只能盤膝屈身,見判官問話,他便道:“諸位難道沒有發現,那魏昊身上,有鎮壓死氣、陰氣的至寶嗎?”
“那披風的確是個寶貝,不知道是何物?”
“似有酆都大帝的氣息,卻又極為特別。”
獨角鬼王看著判官,然后鄭重道:“我自地藏王國而來,其國瑞獸說不是披風,想要問個詳細,它卻不敢說了。”
聽到此言,眾鬼王、法王都是被驚到,紛紛扭頭看著判官。
只因兩年前判官在眾目睽睽之下,給魏昊下跪。
判官一臉苦笑:“本官也不能說……”
“為何?”
“本官要是說了,只怕你們反而要恨本官,為何說給你們聽。”
無語之余,獨角鬼王卻是若有所思,不再追問,也不敢好奇。
陰間的事情,通常就是管好自己就差不多了。
“我看,肯定是要出事了。那魏昊將陰間記錄在冊,若是泄露人間,定然引發騷動。”
“由他去吧。”
判官嘆了口氣,“就算著急,也輪不到我們。待追尋魏昊的冤鬼越來越多,自會有變化的。”
“可是……可是如今已經有諸多豪鬼鼓噪起來,說是要奉魏昊為頭領,討要公道。”
“這是要造反吶……”
“造就造吧,如今不是還沒有造么。”
鬼王、法王們嘴上這般說著,眼神卻是擔憂不已,待散了去,秦廣城中飛舟如梭,諸多鬼王、法王竟然奔著西方地藏王國去了。
毫無疑問,是想要在地藏王國的瑞獸那里打聽打聽,這魏大象身上的披風,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而在宋帝城外,魏昊尋了幾座荒山鬼蜮走訪,發現這里各自以等待用刑的罪名為聚落氏族。
比如有的鬼要遭受“刨心”之刑,但因為數量太多,等待用刑也需要排隊,于是就安排在城外聚集等候。
這些鬼不像城內的鬼民那般,還有人間的香火,祭日也沒人給他們擺上一桌,自然日子不好過,更沒錢使喚,無法在城內置辦物業。
其中的確有犯了罪過的,比如偷墳掘墓,比如破壞風水,比如攪亂殯葬……
還有一些則是有意失節的,比如投敵外族,比如通奸外人……
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并沒有大罪,就是個普通人,平平凡凡過完了一生。
可也要來黑繩大地獄走一遭,純粹是因為窮。
其中的緣由,倒是跟當初地府約定的陰陽規律有關,其中刑名確定,是比較死板的。
如敗壞風水、攪亂殯葬,很多鬼生前就是個底層苦哈哈,死了用草席一卷,扔到亂葬崗就是。
稍微將就一點的,無非是找個犄角旮旯埋好。
沒錢自然就不可能把殯葬做好,敗壞風水自然也不是本意。
可陰間論罪,不問你前塵緣由,只論結果。
于是就出現了這刁詭的一幕,一群窮鬼啥也沒干,更是沒那個膽,結果到了陰曹地府,反而要“刨心”“挖眼”,這罪過遭上一回,絕對是痛苦不堪。
倘若一死百了也就罷了,偏偏陰間規律是有個刑期的。
要是判了一運世,那就是三百六十年的刑期。
判起來很是容易,判官勾上一筆,一切輕輕松松。
如今陰間擠壓的待罪之鬼,數量何止億萬,其中大多都是判官一句話的事情。
不過魏昊覺得奇怪,這兩年也多有走訪打聽,諸多鬼民也愿意跟這陽間來的怪人壯士聊天。
這一日,魏昊在宋帝城外拿了第三國早就準備好的酒菜,帶著便去了“刨心山”,這里以“刨心”為氏族,有兩千多萬鬼魂在此聚集。
“魏相公來了!魏相公來了!”
“都別擠著,讓開讓開,給魏相公讓開一條道!”
幾個豪鬼拎著骨頭大棒,幫忙開道,周遭鬼魂都是一個個搖晃手中的紙張、樹葉、皮革……
上面都是他們寫的訴狀,一個個口喊冤枉。
魏昊肩頭站著燕子,腳邊跟著黑狗,大大咧咧到了一塊巨巖上頭,盤膝而坐,然后請了兩千多萬鬼魂吃喝了一回。
這些都是宋帝城送來的人間供品,鬼魅是不能吃的,但可以吸食香火,只不過供品被吸食了香火之后,便沒有了滋味,吃起來味同嚼蠟。
待兩千多萬鬼魅開了一次葷,魏昊便背著酒壺,拎著毫無滋味的肉食詢問一些事情。
“我看秦廣城城外的鬼民,能燃香種田,你們何不效彷?好歹也能延長陰壽。”
“魏相公,那不一樣啊,我們是戴罪之身。”
“這種事情,在陽間也是一個‘民不舉,官不究’吧?”
“可這第三國,便是有個‘買命錢’,想要延長陰壽,須過問‘延壽司’,這有司的老爺們已經定了規矩,只有在城內指定的陰宅神廟,才能享用香火。”
“哈!”
魏昊頓時笑了起來,從兜里摸出一團龍血血霧,“烈士氣焰”點燃之后,化作一縷縷青煙。
這青煙聚作一團,宛若一個香爐,鳥鳥翻騰。
手指刮了一點,遞給了說話的老窮鬼,魏昊便問道:“老丈,那這指定的陰宅神廟,想要過去,也不容易吧?”
老窮鬼雙手捧著一點青煙,趕緊吸了一口,然后才恨恨然道:“不容易?何止是不容易!進城要開解錢,過城門要給進城費,到了神廟,還得排隊領號簽,這號簽也要掛號的錢。再有城內不許露宿街頭,倘使今天沒排上,就得出城,否則就要被抓起來拷打一番,少不得還要增加幾年刑期……”
“好家伙,那這死了跟活著,也沒區別啊。”
“何止是沒區別,那是變本加厲啊魏相公。”
這老窮鬼將一點青煙搓成了一個棍兒,不敢現在就吸完,扣在耳朵上,然后跟魏昊接著說道:“城內幾萬個陰宅神廟,我認得兩三處,那管事兒看門的,生前都是大惡人,有名的魚肉鄉里。可不知怎地,勾了個忠君守道、維護風水,于是在城中還有個陰宅可以住。”
周圍一群窮鬼頓時紛紛響應,七嘴八舌跟著說話,且都是來自不同的朝代,罵著不同朝代的惡棍。
“那我見這‘刨心山’,也多有往來城內的?”
“害!”
老鬼拍了一下大腿,“魏相公,您是有所不知啊。這想要延壽,可不得想想辦法么。哪家陰壽多的,賣一些給咱們,不也就行了?”
“還能這樣干?!”
魏昊大為驚訝,“我看前面兩國,還沒到這個份上。”
“國情不同嘛,魏相公。”
只聽老窮鬼絮絮叨叨說道:“這城內也有大善人,想來是生前積德行善的,陰宅頗為豪華,什么亭臺樓閣都是有的。可一個人住,那也用不了任多,總得有人打理不是?所以,也會招募一些外間的去做個幫工啥的。看見護院、打掃灰塵、修枝裁葉……干一天工,得一天陰壽。”
“當然要是想要干得長久,便簽個身契,做幾年奴婢,也是安安穩穩。”
老鬼說得輕巧,魏昊卻是聽得臉皮抽搐,活著做牛做馬,死了還是做牛做馬,這不是還沒投胎,已經成了牲畜?
“老丈,那倘若陰壽快要耗盡,又當如何?”
“一般鬼也不需要擔心,不過總有一些年代久遠的鬼魂,陰壽耗盡自然是要魂飛魄散。想要延壽,那就得想想辦法。這一呢,就是去敲鳴冤鼓;二呢,降等投胎;三呢,就是找別的鬼借一點。”
“這‘刨心山’中,愿意借的應該不多吧?”
“我們都是窮鬼,能借幾天的陰壽?都得去城里。”
一聽這個,魏昊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老窮鬼很是欣慰地說道:“這城內,最近幾百年出了好些個大善人,都是愿意外借陰壽的。就是稍微收一些利息。”
好嘛,要不說陰魂不散,還真是陰魂不散。
相當無語的魏昊撓了撓頭,想要破口大罵,卻是忍住了。
打開筆記,魏昊提筆記錄著本地鬼民的需求、希望,然后又走訪了一些在此多年的遠古老鬼,詳細了解了宋帝城城外的時代變遷。
諸多規矩形成的前因后果,也就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的一切行動,都不曾遮遮掩掩,全都為陰間所知,只是,有的陰司大神全然不在乎,而有些,則是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