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正在排練出使“龍墓”的幾位判官現在有些懵。
因為他們還沒出使“龍墓”呢,從“龍墓”來了兩位“冥龍使”,論身份和地位,也差不多相當于地府的判官。
在龍墓掌生前功過的批復,交由“龍墓”的陰差上司過目,冥龍中的尊者勾了之后,一條龍的一生,就算是徹底結束。
“咱們跟‘龍墓’,按理說有數個元會不曾往來了吧?”
“記不清了,我上次聽說,還是六億多年前,再久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們過來打聽的事情,也比較古怪,不過也不是什么非分要求。”
“你們說,他們要過問金甲鱷王服刑情況一事,是怎么個意思?”
“興許金甲鱷王有化龍的資質?不想讓未來的龍王之資流落別處?”
“行了,怎么說,答應不答應?同意的話就領著過去看一看,這樣也算是有來有往,我們下次過去,大王那里也就方便許多。”
“我同意。”
“我也同意。”
“我同意。”
二十個判官,半數都是同意,于是就由獨角鬼王帶著兩位“冥龍使”前往地獄走一走看一看。
兩位“冥龍使”一老一少,老者是鹿角,少年龍則是水牛角。
化作人形之后,都是模樣和善,并不兇惡,跟地府的奇形怪狀比起來,著實是相當舒服的畫風。
獨角鬼王扛著鬼頭刀,挺著大肚子在前頭帶路,一個個地獄走過,又一一介紹。
老少見地府變化極大,少年沒忍住,直接問道:“鬼王,怎地如今地府竟然如此……如此……”
生機勃勃?!
這也不對啊。
死氣沉沉?!
這也不是啊。
一時間找不到詞兒,獨角鬼王見他抓耳撓腮的,于是笑道:“好些年前,這里還是荒涼破敗來著。后來魏大王也不知道使了甚么手段,反正如今也有了專門可以讓鬼魅吃喝的物事。城外的野鬼,等候投胎的時候,也能勞作一番。”
指了指遠處的一片田:“看,那是陰間特有的稻麥,乃是一位老太君選育出來的,借了魏大王的力,如今野鬼多吃這個,管飽。”
“不必借用陽世的香火供奉了?”
“被遺忘的野鬼恁多,全靠陽世的親眷逢年過節燒一些,怕是不夠哦。”
獨角鬼王也是感慨,“好些年前,就是魏大王未到那會兒,諸多孤魂野鬼,都是維持不住鬼身,最后魂飛魄散。運氣好的,還能去鴉鳴國;運氣不好的,就煙消云散啦。”
寥寥幾句話,倒是勾勒出了一個很神奇的傳說。
“這位魏大王,一定心善。”
少年這樣說著,然而獨角鬼王卻是臉色大變,連忙勸道:“哥兒,可不能亂說啊,我們大王可不心善,他兇惡得很,莫要用這樣的言語惹惱了他。”
“蛤?!”
一臉懵的少年郎不理解,這什么情況?!
心善是壞事不成?
不是?既然心善不好,你干得事情,那也不像是大惡人啊。
“哥兒多走走看看,少待尋幾個野鬼問問,也就懂了。想當年,我們大王赤手空拳,可是活生生將五閻王給打死了。那場面,又兇又惡,嘖嘖……”
回想起來,還是嚇得頭皮發麻。
人世間所有的兇惡都加起來,怕是魏大王占了一半去。
老者并不多嘴,他只是沿途觀看,見十國壁壘逐漸消弭,孤魂野鬼得到安置,投胎的流程也井井有條,頓時心中感慨:地府重整旗鼓,應該是指日可待。
“那金甲鱷王是在哪里受刑?”
“今日應該是在‘刀山地獄’,它是被大王砍斷了尾巴的,這酷刑,是它老母親求情之后,才稍稍加重。”
“蛤?!”
腦子一時間沒轉過彎來,少年張大了眼睛:“不是……鬼王,您剛才說,是它老母親求情?”
“對。”
“然后稍稍加重?”
“對。”
“不是減刑?”
“蛤?”
這回輪到獨角鬼王奇怪了,古怪地打量著少年和老者:“二位,你們是‘冥龍使’啊,莫不是忘了,這陰間的事情,刑罰加重,刑期多少也能減少一些啊。雖然減得不多。”
老者臉皮一抖,沒忍住:“鬼王,亙古以來,可有請求加重刑罰的?”
“這倒是沒有。哈哈。”
摸了摸腦袋,獨角鬼王也是笑了起來,“興許它那老母親,不是生母的緣故吧?”
“咳嗯!”
一聲咳嗽,自遠方傳來,獨角鬼王嚇了一跳,連忙喊道:“老太君勿怪,老太君勿怪,俺這是開個玩笑哩。說笑,說笑,純屬說笑。”
這一幕被老少二龍看在眼里,老者知道,剛才那咳嗽聲,應該就是金甲鱷王的母親。
沒想到,居然也在地府。
真是有些神奇。
來的時候,他也的確聽說過一些地府的趣聞,其中就包括一個人瑞在投胎好人家,要享受一世富貴之前,最終選擇了拒絕,然后在陰間河畔結廬而居。
此事稀奇古怪,前因后果并不知道,不過現在大抵上也能猜到,應該就是跟金甲鱷王有關。
行了一路,到了一處高山前,獨角鬼王卷起一道陰風,帶著兩位“冥龍使”到了山巔,才看到這哪里是普通的山,山上布滿刀尖,各種利刃隨處可見,慢說是走過去,就是落腳,也要比刺個遍體鱗傷。
然而,山頭上,多得是生前作孽的惡鬼,一個個放任殺心,濫殺無辜,所以要在這里受刑數萬年。
不同的刑期,自然有不同的酷刑程度。
稍微好一點的,滾的是鐵刀銅劍,最多穿個渾身窟窿,流了一地的肚腸,剩下的,倒也沒什么了。
至于說哀嚎聲,山巔的時候還有,滾了幾下就徹底沒了哀嚎聲,因為多半脖子都被戳了個稀巴爛。
那些個作惡多端的,就不得了,其中就有一條大鱷魚,三十丈的身量,要滾的一面山坡,擺放著無數烈焰寒冰雷霆閃電的刀槍劍戟,只要滾上去,當時就皮開肉綻。
“饒命!饒命!我知錯了,我知錯了,我知錯了啊——”
“痛啊!痛啊——”
“嗬……”
大鱷魚的喉頭被巖漿利刃灼燒了個對穿,皮肉當時就焦黑,不等掙扎,一條尾巴被戳得只剩白骨,一身皮革也經不起各種陰雷的轟擊,到了半山腰,三十丈的大鱷魚,只能湊出來二十來斤的殘渣。
幾個全副武裝的鬼卒用鏟子將這殘渣鏟起來之后,便直接運往另外一處地獄。
這一幕直接把少年龍看傻了,驚愕道:“它便是要受這等酷刑?!”
“每天如此,不過因為是它老母親求情,所以不止‘刀山地獄’,還要去‘舂臼地獄’。”
“蛤?!”
半道上,那二十來斤殘渣逐漸恢復小鱷魚的模樣,又逐漸變成大鱷魚,只是剛恢復形象,一身鮮肉就被扔到了石臼中。
幾十個巨鬼抄起精鋼狼牙杵,就開始在石臼中搗醬。
一條大鱷魚,才恢復神志,就在神志不清中被搗成了肉醬。
這一次,連哀嚎聲都沒有,倒是落得清靜。
待肉醬被倒出來之后,幾個鬼卒又用大桶裝了,運往“刀山地獄”的山巔。
重新再來一遍!
這種痛苦,這種折磨,每天都要不停地循環,每天都要不停地承受,幾萬年如一日,才能得到解脫。
而解脫之后,想要投胎成人,可能性還是零,這讓少年龍接受不能。
“這……會不會太過了?”
“過?”
獨角鬼王眉頭一皺,喝道:“使者這話在我面前說說就算了,若是見著了當初被金甲鱷王害死的苦主,小心他們拼著形神俱滅也要跟你論個高低!”
“我們不是苦主,沒資格替苦主原諒殺人兇手。我們只負責嚴懲不貸,震懾陰陽兩界!”
言罷,獨角鬼王又道:“那些個人世間吃飽了沒事干的,多喜歡嘴上圖個慈悲,這些都是假慈悲,若有一日到了陰間,大王有命,必叫他們去‘拔舌地獄’走一遭!”
少年龍有些不忿,還是辯解道:“陽世除了赤縣神州之外,八州皆是弱肉強食。狼吃肉是天性,總不能要泯滅天性吧?”
“狼沒有開慧,沒有得智珠,便是畜生,畜生的天性,誰去理會?既然開慧,來了人間,就得遵從人間的道理。有智慧而食人,便以失智論處,殺之如殺畜生。”
獨角鬼王這番話,直接把老者都給震到了。
不是因為這話多么有道理,而是獨角鬼王這毛糙模樣,居然還能掰扯出道理來。
最重要的是,它看上去不是很有智慧的樣子,卻講得頭頭是道。
違和感十分強烈,以至于老者突然覺得這地府簡直是陌生無比。
“那人吃牛羊豬狗,便可以了?”
“哥兒,你莫要詭辯。人間人間,是人爭取來的世間;人道人道,是人拼出來的世道。世間蒙昧之前,萬物共同競爭,除了人族,余者種種,不是順從就是退避,是人族頂上去開辟了赤縣神州,不是赤縣神州開辟了人族。神州大地上的一切生命存續,或有滅亡,或有誕生,但依附人族者眾,背棄人族者寡,這個道理,我想應該是顯而易見的吧?”
一番話把少年郎懟得啞口無言,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本以為是個無腦大鬼頭,沒想到嘴巴這么會說。
這么會說你去做判官啊你!
然而獨角鬼王并沒有住口的意思,問少年龍道:“舊年有一樁故事,有個好漢見鄉里有三位舉人,魚肉鄉里、欺男霸女,更是勾結妖魔以家奴為血食。而后,好漢斬殺此三人,是功是過?”
“自然是功。”
“好漢又抄沒其家產,使全家淪為官奴,是功是過?”
“若是陽世律令,自然也是功。”
“那三位舉人家中,尚有總角少年,襁褓嬰孩,也跟著流放受苦,是功是過?”
“這……總角少年,襁褓嬰孩,他們還小,還未定下人性,連累他們,過分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獨角鬼王頓時大笑,“哥兒,他們小歸小,在富貴人家可是吃得好穿得暖,一餐用度,抵得上蒙受盤剝人家全年的開銷。怎地,享受了盤剝得來的富貴安康,受不得遭受反噬的惡果?”
“須知道,這總角少年享受一日,便有成百上千窮苦人家少年受難一日。他們慘遭連累,人心上可以過意不去,但,天理不允!他們必須慘遭連累,也必須遭受連累!這個道理,哥兒過些年,見多了人間,也就懂了。”
盡管語氣不善,但獨角鬼王這番話,卻是讓少年龍記在了心里。
很多時候看到的不忍心,對個人而言,是善,但那是小善。
如果享受到了惡行的紅利,最后體面地不遭受任何詰問、磨難,這是對遭受惡行同輩之人的不公。
獨角鬼王口中的“假慈悲”,其實并不復雜。
“倘若三位舉人家中,有人大義滅親,有人反出家門,難道也要遭受連累?”
“唉……”
嘆了口氣,獨角鬼王看少年龍有些無語,“若是有這樣的人,感謝都還來不及,怎舍得連累?須知道,身在錦衣玉食之中,卻要掙脫惡行,為貧苦揚善,這是極為了不起的善行,乃是上上善道啊。”
言罷,獨角鬼王又對少年龍道:“能反出家門的,便是揚善同道,如此同道中人,怎能去戕害?保護都還來不及。須知道,我們陰司之輩,要做的,無非是四個字,賞善,罰惡。”
“說到底,無非是‘公道’二字……”
沒怎么說話的老者突然撫須開口,道出了其中的精髓。
“不錯!”
獨角鬼王眼睛一亮,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老先生有見地。”
“呵……”老者有些自嘲,“也就是早年見識過一些事情罷了。”
待又看了一遍金甲鱷王在地獄中的慘狀,老者左眼一閃,道出一個令咒,便見一道華光遁走,其中不過是一幅《金甲鱷王受刑圖》罷了。
大明州的州城內,等著“東郭先生”出攤的華服中年人久候算命先生不至,本有些煩躁,忽然心中有感,頓時微微閉上眼睛,便見眼內出現了一幅幅畫面。
皆是地獄中的慘烈景象,那些個孤魂野鬼的茍存,他并不感興趣,看到《金甲鱷王受刑圖》之后,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
“如此酷刑……”
喃喃自語的中年人帶著顫音,“它已經到了要經歷數萬年的地步,換成是我,豈不是數十萬年,數百萬年?”
一想到每天被切成肉塊,又剁成肉醬,如此周而復始,他就渾身哆嗦,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