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棄了童年,換取了自由;
舍棄了自由,換取了理想;
舍棄了理想,換取了愛情;
舍棄了愛情,換取了道途;
舍棄了道途,換取了力量
最終,鞘將這份否定了一切后得到的力量,也一并舍棄。
「永無島的告密者…」
羅素喃喃念誦著鞘的第一個代號。
最初,作為「溫迪」的鞘背叛了給予他自由的彼得·潘。與他一同背叛彼得·潘的兩個孩子「邁克爾」和「約翰」一直到死,都沒有供出鞘的名字;但那些被鞘所信賴的「大人們」卻背叛了他,因此鞘被冠以「告密者」之名。
緊接著,他背叛了幸福島、天恩集團與自己的恩師,加入了與精靈與巨龍為敵的巴別塔;他的才能與性格被賽綸所喜,并給與了鞘「致死量的愛」來進一步催化他的才能,而鞘注定的背叛也意味著過度盛放的才能之花終將因此而枯萎。
失去「心」的鞘,因膽怯而逃離,背叛了愛著他的愛麗絲、信任著他的「主教」。他試圖踏上追尋自我意義的旅
途,尋求著一場盛大的死作為人生的終結、賦予自己的
人生以意義。
但他仍舊失敗了。這場旅途毫無意義,他所做的事反倒
使絕望進一步加深。他將世界推進了更慘淡的未來…
他竭盡一切所實現的奇跡——以并未跨越利維坦之墻、
尚未進行過精靈轉化的凡人之軀,在沒有充裕資本與科技的協助、沒有惡魔與法師的幫助的情況下,孤身一人殺死了巨龍。
徒手毀滅了前代文明的宇宙艦,掐滅了未來七分之一的可能性。
——于是,他終于絕望了。
在迷茫與徘徊許久之后,鞘終于將自己一并否定與背叛。
明明擁有著天賦、機遇、才能、運氣與他人的愛,可鞘卻像是個小丑一樣孤獨起舞。
他越是想要握住一切,世間的一切便如他指縫中流失的沙。越是想要握住更多,沙子也就流失的越快。不管如何努力、做出何種犧牲,也得不到任何東西。
「……你終于將自己也否定了啊。」
羅素嘆息著。
鞘那不斷尋求意義的一生結束了。他所迎來的,只有無限的空虛。
作為絕對虛無的空殼….作為羅素另一個側面的投射,鞘終于也擁有了「滅世資格」。
他之前從眼中投射出來的,絕非是如此不詳的昏黃色光輝。
——并非是「否定之否定」。而是完全否定。
羅素已經知曉,機械天使所擁有的圣秩之力來源于群體潛意識。
那是屬于「人類意識」的力量、是被污染的「舊神」所持有的龐大而混沌的原始靈能中,被人類心中的善所凈化的、那極小的一部分。
若是失去了人類的軀殼,就不可能被群體意識所承認、也就不可能再擁有圣秩之力;所以機械天使必須要由被承認的善人作為「素材」才能進行制造。不可能由純粹的機械驅動圣秩之力。
而教宗的計劃就是人工創造一個「新神」,創造一個新的「群體意識」來將「舊神」對人類的影響進行覆寫,他更不可能因此而得到舊神的承認——從物質的角度來說,他的計劃就是為了徹底的殺死舊神。
如同想要徹底毀掉一個程序,就不應是將其刪除、放入回收站、粉碎文件,而是應該將其每一個文件都反復多次的進行覆寫。
鞘之所以能得到這份「反電子」的力量…..并且在他經過慘無人道的肉體改造、將自己的大腦半義體化后才能繼續持有,正是因為這份力量本
就是屬于他的。
——并非是導入了舊日圣賢的記憶,來讓自己獲得了這份圣秩之力。
而是在做出了這些行為之后,鞘獲得了這份屬于他的力量!
也就是說…..
正是因為他將自己的大腦進行了機械化改造,制成了「本地服務器」,而他強烈的自我毀滅、自我否定的悲愿讓他得到了這份「反電子」的圣秩之力。
「為什么教會要封印這份力量….」
羅素明白了一切:「不完全是因為教會忌憚能夠反制、否定一切天使的天使。更是因為持有這份力量的天使,終將自我毀滅。」
因為教會的「圣秩之力」并不自然。
他們并沒有從根本上察覺到這份力量的本質、他們使用的科技也沒有觸及到原理,而是「基于應用層面的發明」。只是使用一種粗淺的手段,竊取了這份力量。這意味著「反電子」的圣秩之力一旦運行就會立刻失控——因為它同樣會否定它自己的光環。
而鞘對自己的改造還要更深。他甚至將自己的大腦都一并改造,若是按照「反電子」這項能力原本的定義、他在運行這份圣秩之力的瞬間,就會使自身的全部義體與改造部件強制停止運行、甚至將其永久燒毀。
可他卻能正常使用這份力量……甚至精確的操控這份力量。
鞘對自己進行的一系列充滿痛苦的改造,連同他的人生本身成為了一種儀式——呼喚出了具有「反電子」這一能力的靈能。它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圣秩之力,而是如同「神之容器」、「阿尼瑪·阿尼姆斯」一樣,屬于鞘自己的「全新的靈能」。
從那個時候開始,鞘已經得到了他人生的意義——
但是,他卻沒有意識到。
直到他的人生在意識破滅之后,才終于被「黃昏」所肯定、并賦予了意義——毀滅一切的意義。
「我現在相信你…..的確會徹底的毀滅猴面鷹了。」
羅素緩緩說道:「因為你們是絕對不可能共存的,而猴面鷹絕對敵不過你。或者說,另一個你——網絡空間的你,現在應該正在全網范圍內剿殺猴面鷹病毒吧。隨著猴面鷹的衰退,你的力量也正在不斷提升。」
正如他對猴面鷹那不可抑制的敵意、猴面鷹對他不加遮掩的殺意一般…..一個世界僅能孵化一位「黃昏」。這意味著他們要么廝殺至僅剩最后一人,要么就互相毀滅。而如今,在兩位候選人之外,又誕生了新的一位。
同樣毫無意義而被徹底否定、最終將自己的人生意義一并否定,也同樣將自己的意識上傳至網絡、試圖完成「群體神的轉化」…….如今的「鞘」、或者說「第二容器」,正是猴面鷹作為「墳墓」的競爭者!
或者說,如今的「鞘」就是上位的猴面鷹!
如同那捉摸不定的命運察覺到了猴面鷹的計劃即將失敗,但世界的災難本身并沒有被化解、羅素也沒有因此而升華或是毀滅——畢竟教宗的計劃的確存在著實現的可能——因此為了確保世界的毀滅,能夠確實毀滅世界的新生「墳墓」便再度誕生了。
從最開始,他就誕生于教宗所創造的「新神」內部,并作為祂不可剔除、不可取代的「殺毒軟件」而存在。
「是的,確實應該如此……既然黃昏誕生于世界末日,那么不消滅末日、僅消滅黃昏之卵,那又有什么意義?不過是抽刀斷水罷了….」
羅素突然有些自嘲般的笑了出來。
他伸手到懷中,想要摸索著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摸到。
「你想要找什么?」
翠雀意識到了什么:「圣人斬首嗎?」
「啊……是的。因為空艇的安檢,這次沒能
帶上。」
羅素輕聲嗯了一聲,像是在解釋些什么、又像是在可惜些什么:「我只是想要看看,我現在的決心究竟如何它比起一把刀,更像是一面能夠看清自己決心的鏡子。」
他之前就已經意識到,自己與教宗的計劃絕不可能共存。但直至今日,羅素才徹底確認這一點。
——鞘升華成了黃昏之卵,這不只是在逼猴面鷹、同樣也是在逼羅素放棄幻想。
或者說…..
「我終于察覺到了,我們三個的共同點。」
羅素低聲喃喃著,從桌邊離開、走向鞘:「我們都抱持著某種天真啊那種繼承于孩童時的純粹想法。在童年時遭遇的苦痛,留下的執念。在成為大人之后,在這個世界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猴面鷹想要得到一切,因此貪婪到想要吞噬整個世界;我想要連接一切,因此誰也不想得罪、妄圖與所有人成為朋友、達成和平……而你,則始終想要放棄一切。因為你還仍舊活在與兩個同伴逃離彼得潘的那一天。」
「危險,別過去….」
壞日下意識的想要抓住羅素的袖口,但翠雀卻預判到了他的動作、提前一步伸手攔住了他的手腕。她嚴肅的對著眉頭緊皺的壞日搖了搖頭,隨后有些擔憂的看向羅素的背影。
而鞘卻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他沒有微笑、沒有思考、也沒有憤怒。如同傀儡一般,面無表情、毫無感情。
同屬被上傳的思維,無論是「擢升」亦或是「呂卡翁」,他們的感情都明顯比鞘豐富的多。
「你這種空洞虛無的感情,究竟是因為教宗應他之請、才徹底刪除了自己的人格
「亦或是隱約察覺到了自己的末路后,在真正墮落之前,通過最后的決策來抹除了自己的黃昏意志、否定了自己的主觀危害性?
「將最純粹的否定也隨之否定……真是諷刺。不愧是什么都做不到的男人,絕對空虛的人生….」
羅素慢悠悠的走著,他的身體隨之融化。
他的聲音驟然變得柔軟而溫柔,愛麗絲的身體顯現于此:「連滅世的魔王都當不成的半吊子啊….」
她的表情復雜,目光溫柔、充滿愛意,卻又無比悲傷。像是被什么東西傷害過。
又像是至今仍在被他所傷害。
「……我好想你。」
聽到愛麗絲那悲苦的言語,鞘臉上那機械般的神色,終于、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動容。
那是極微量的動搖——像是溶解于水中的鹽。
能夠隱約嘗到如淚般苦澀的淡淡咸味,卻看不到一絲半毫的白色結晶。
「我一直都在試圖叫醒那些裝睡的人,讓他們起來面對現實….」
愛麗絲輕聲說著,站在鞘的面前。她看著鞘,如同看著舊日的幻影。
她抬起頭來,帶著單薄如紙、蒼白而溫柔笑容,看向比自己高了不止一頭的丈夫:「但我卻忘記了呢我永遠也叫不醒一個裝醒的人。」
「.…..愛麗絲。」
鞘低聲念著她的名字。他試圖伸出手來,想要觸碰愛麗絲。
可在他面前,愛麗絲卻宛如虛幻的幻象一般。他在半空中抓握了兩下,卻如煙般縹緲。
因為他并不敢觸碰愛麗絲的身體。
那抬起手來的感情,不過是一時沖動。他連機械生命體的絕對理性都一并否定,眼中的視域正在不斷泛紅報錯。
「——你那機械的身體,還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愛麗絲嘲諷著,反手捉住了鞘那試圖縮回的右手。
那是如此軟弱無力、白皙鮮嫩的屬于少女的手。她的力量
絕對抵不過鞘的力量可她卻直接握住了鞘的手、讓他無法再向后抽回半寸。她根本無需發力,鞘也無法逃脫她的束縛。
她將鞘那能夠輕易捏碎鋼鐵的手,慢慢放到自己頭上。
這讓翠雀一瞬間有些慌張到握緊拳頭、屏住呼吸,險些將杯子掃到地上;而壞日也下意識的握緊了餐刀,絞殺、劣者與卡瑪爾瑟同時望了過來。
愛麗絲的這具軀體只有二十歲出頭。甚至比羅素自己都還要年輕。
而鞘的身體,卻已經盡數被機械與義體所替換。
那蒙著人皮的機械,已然不再是過去她所認識的那個男人了。
鞘宕機在了原地,眼罩般的昏黃色指示燈正激烈的閃爍著。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像是出了bug的人體模型一般激烈變化著。最后仿照著初次見到愛麗絲時的表情,露出了有些拘謹、而充滿向往的微笑。
扼殺掉劣質的感情之后示以微笑。
如同他昔日背叛那些人時的表情一樣。
愛麗絲與鞘對視著,她那翠綠色的瞳孔深處、也逐漸閃耀起了昏黃色的微光。并與鞘眼中的閃爍逐漸同步。鞘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但愛麗絲原本輕輕按住他手背的手,卻突然握緊。
「——不許逃。」
她的話,她的手,讓鞘的動作再度停滯。
愛麗絲輕聲說道:「如果再轉頭逃走……我就絕對、絕對不會再原諒你了。
「…..笨蛋,半吊子,小丑,裝模作樣的怪人。」
聽到這句話,鞘眼中指示燈驟然熄滅——過了許久,才突然長亮。
——因為那是連愛麗絲自己,都不會記住的話。
她向來都認為他是一個堅強而了不起的人。
是她第一次看到鞘、在她還沒有與鞘正式認識的時候,因為抗拒家里擅自給自己找到的老師,而說出來的壞話。這也是被鞘隱藏在內心深處,從未給任何人展示過、尤其沒有對愛麗絲所說的話。
為何、為何..…
電子腦運算的速度很快。鞘幾乎是立刻就得到了答案。愛麗絲……
——或者說,羅素已經看見了。
自己那被數據化處理、儲存于云端的記憶——
他想要同化自己。
他的「兒子」,想要吃掉自己。
鞘那一瞬間,就明晰了羅素的目的,可是……
愛麗絲那翠綠色的瞳孔之中,滿溢著感情與淚。
愛、悲傷、憤怒、懷念、安心、回憶、失望……唯獨沒有憎恨。
那是鞘無法挪開的眼神。他無法第二次放棄同一件事……他連「放棄」這件事本身都無法堅持到底。
「……你就這么肯定,在吞掉與你同等規模的我之后,還能保持自我嗎?」
鞘動容了。亦或者說,他害怕了——他那本應不知曉畏懼為何物的機械之心,選擇了退避。
他威脅著、勸說著愛麗絲放棄這危險的舉動:「現在收手還來得及……羅素,再這樣的話,我們說不定會一起死。
「現在立刻收手,我不會攻擊你,我會立刻離開,幫你殺死猴面鷹。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我絕對不會傷害你我也不會傷害與你交好的人……不,我也可以幫助你。我們從最開始就不是敵人,我是……我是你的父親...」
威脅變成了哀求。
愛麗絲沒有對他進行任何攻擊與鉗制,只有那脆弱的一雙手。
明明他自己只要扭過頭去,就可以結束一切。他只要離開,愛麗絲就追不到他。
可是……
他的程序瘋狂報警,不斷出錯。眼前的世界被不斷閃爍的危險紅色所覆蓋,各種警告彈窗不斷彈出而又被關閉。
「——我不要。」
愛麗絲堅定的聲音響起:「我不是羅素,我是愛麗絲。你到現在,都還是認不出我……
「我已經決定了。我絕對不要……再放你離開了。
「因為你這大笨蛋,要是離開了我,就什么都做不到!
「既然你如今只剩一份數據的話——那么儲存在哪里,
應該都無所謂的吧?
「那為什么、為什么你都變成了這樣,還是不愿意回家?」
不知為何,一種絕望與痛苦,攫住了鞘那并不存在的心臟。
他的感情、人格與意志本應被徹底抹除。他是不懂愛為何物的機器人。
可是,為何……
……心卻比作為人的時候,變得更痛了?
在愛麗絲那翠綠色的瞳孔深處,一面旋轉著的鏡子逐漸亮起。
他無法挪開視線。
他不能挪開視線。
他.……
——終于,在那深暗無光的鏡面深處,鞘看到了那個被遺忘的自己。
那個怯懦、孤獨、遍體鱗傷。
因而恐懼著世間一切的少年。
下一刻,在鏡面閃耀到超越極限之時,愛麗絲的外殼驟然扭曲破碎。
仿佛一根虛幻的弦被崩斷,鞘與羅素的意識、同時被無盡的黑暗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