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白發、面容悲憫的天使大人,卻沒有任何架子的直接坐到了亨利克對面的地面上,與跪倒在地的亨利克處于平行的高度。
這讓亨利克又嚇了一大跳。
他的脊背都為之繃緊,后腦像是在冬日浸入了冰水般瞬間一激靈、猛地清醒了過來。
「您坐,您坐這里——」
他忙不迭的伸出袖子來,仔細擦拭著剛剛被自己砍倒的大樹上顯露出來的樹樁。那樹樁上根本就沒有什么灰塵,但卻有許多的木刺。他穿著厚重的牛仔褲,而且皮糙肉厚,自然不在乎這個。可是它顯然是沒法讓天使大人坐的。
很快亨利克就感覺到了懊悔——木樁上的木刺在他匆匆擦拭著樹樁時劃破了他的衣袖、割傷了他的胳膊。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血弄臟了樹樁。
感覺到自己搞砸了什么之后,亨利克后悔自己剛剛為什么沒有認真砍樹。
假如他剛剛認真砍倒了這棵樹,那么它上面不會有這么多的毛刺。他對自己的手藝就是有這樣的自信。
但自己此刻卻在天使大人面前,顯露出了自己的怠惰、暴露了自己工作態度的不認真。甚至在他面前,說著「這里請您坐下」、卻又將其染上了血跡。這對于潔凈的天使來說,簡直稱得上是一種殘害、一種污染、一種墮落——
這種罪惡感,讓亨利克感覺到羞愧難當。
但是……
「不用這么客氣。」
華明舒突然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的胳膊:「更不要傷害自己。」
他頭頂上散發著朦朦微光的虛幻光環,驟然懸浮起來、擴大了一圈,并一邊旋轉著一邊閃耀起了光芒。
一股暖流撲面而來、浸透四肢百骸。
就像是春日之時,在燦爛的太陽底下曬著太陽,暖風便伴著花香拍在了臉上。讓人情不自禁的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那種從骨頭縫里掘出來的困倦,便像是嫩芽般在肉里生長蔓延。
從華明舒身上浸出的光輝,讓亨利克胳膊上的傷口剎那間便消失無蹤了。甚至他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各種疾病都因此而被治愈了,身體一瞬間年輕了好幾歲。
此等奇跡,更是讓亨利克感到了深深的敬畏。
結果等他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又被天使大人扶著坐在了樹樁上。華明舒依然坐在自己對面。
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反而浪費了天使大人的圣秩之力….
「別在意。如果你感覺到緊張的話,那么作為治療的報酬,不如就把這個——」
表情肅穆的中年人指了指亨利克手中的玉米,臉上難得露出輕松的微笑:「能把它分我一半嗎?」
「啊,這種低劣的食物怎能…」
「沒關系的。」
華明舒低沉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是有些懷念:「我也很久沒吃過玉米了。」
「….那,這全都給您,我還沒有吃過…」
「別這樣,聽起來像是我在搶你的食物一樣。」
中年男人嘆了口氣,直接伸出手來、將玉米掰成兩段。并把其中一段遞還給了亨利克。
這可是天使大人碰過的玉米
亨利克小心翼翼將其捧起,卻又舍不得吃。還擔心這玉米被自己的臟手碰過,天使大人會不會對自己厭惡但華明舒卻是坦然的啃了一口,毫不介意上面的浮灰、甚至可以說吃的很香。
看著傳說中的天使就在自己眼前亨利克想到了他在一個月前聽到的傳言。
—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的天使,再度降臨在了地上。天使身穿簡樸的長袍,拒絕了武器與護衛、獨自一人行在漫漫荒野之上,接觸著每一個村落、治愈他所遇到的
所有人的疾病與傷痛,聆聽著他們過去的苦痛、未來的愿望。
他們誰都沒有忘卻。
陸地人不會忘卻歷史——在一百多年前的滅世戰爭中,他們其實早就已經到了失敗的邊緣。
正是這些天使們毫無預兆自天空彼端出現,才擊敗了那些瘋法師們、給即將破滅的大地帶來了和平。他們并不完全是教會的一份子,而是懷揣著純粹的善意而戰斗的第三方陣營。
他們很尊重教會,但更尊敬天使。
他們或許不識字,但他們誰都知道自己的恩人是誰。在他們牙牙學語之時,舊時代的諸多歷史就已經化作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流入他們心中。
假如這位「旅者」是空島人,那么他至少會收獲半數以上陸地人的敵意。更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想法與故事。
所有陸地人都知道,空島人被禁止學習歷史。巨龍對他們這些幸存者網開一面,允許他們學習過去的知識,但空島人卻只能活在現在。
以前也曾有空島人、甚至于精靈踏足于地上,尋求隱秘的歷史。
然而他們卻只會得到沉默與敵意。
空島人過的這么好,卻來到陸地上向他們這些生活在貧苦之中的「被遺棄者」們尋求真相——那么他們又為什么要將這份代代相傳的真相交出來呢
等對方完成了那探索與研究的任務,回到了空島之上他們還是人上人,享受著數不盡的牛羊、清澈的水,在那大理石的神殿中祈禱、喝著清澈的水和酒。而他們還在地上渾渾噩噩的生活著。
這公平嗎?
這不公平。
人們對空島人的敬畏是建立在對他們的恐懼與疏離之上的;而他們對空島人的討好與服從,則是建立在對「飛升到空島」的期望之上的。若是去掉這些東西,還會剩下什么呢?
或許只有仇恨與嫉妒。
——但說實話,亨利克覺得那種恨意也不會太強烈。因為大家如今都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
不過,如果旅行者是一位「天使」的話,那就不一樣了。正因華明舒是天使,才會得到人們的認可與尊重。他們才會愿意接受華明舒的幫助,并說出那些發自內心的言語與愿望。
在一個多小時的聊天后,秋日漸漸爬到最高點。而亨利克也漸漸不再緊張了。
說是聊天,但其實基本上就是他一個人說個不停——他原本也是健談的人:
「我其實都已經想好了,今年再努把力、給家里人再蓋個新房。以前的那個太過擁擠,只有我們三兄妹的時候還好,但如今我和哥哥都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八雙腳擠在兩個床上,多少有點不像樣了。
「我夏天存的木頭已經差不多了。在大狩日之前,給老木匠分點好木頭、讓他幫忙打點新家具。我和老爹一起,差不多一個多月就能把房子蓋起來。我想好了,不用整什么石頭房,木頭房還方便擴展。如果以后家里又添了人,順著大門還能接著搭。
「——大家都住在一起,有事了也能互相照應。沒事的時候,能一起打個牌、下個棋。后院還能種點蘿卜,種點卷心菜。老爹還喜歡講故事。到時候可以給他再蓋個小棚子,在門口給村子里的孩子們講故事。
「聽說,村里的老爺子們打算弄片茶田,想要從天上的老爺們手里換點茶種。我是不知道茶葉是什么東西但據說那是能讓水變得像是酒一樣好喝的好東西。日子總是一點一點好起來的嘛。」
「既然你對未來有了自己的規劃那么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華明舒突然開口問道:「假如說,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讓空島人下來,住在你們村里;讓你們村子里的一些人——比如說你——去空島居住,你會愿意嗎?
」聽到這話,亨利克怔了一下。
他很快意識到,這并不是天使大人在拿他尋開心。
「.…我能想想嗎?」
「我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然后告訴我內心的答案。」
中年男人無比嚴肅的說道。
于是,亨利克久違的開動大腦,無比認真的思考了一下。
但最終的結果,甚至就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讓大哥的兒子去。如果不能的話也無所謂至于我自己,就還是算了吧。」亨利克坦然的笑了笑:「我得照顧我家里人呢。
「若是年輕個二十多歲,或許我會動心吧。但現在的話就算了。我什么都不會,上去了也是個廢物——」
空島上總不會也有這么多的樹吧。要不那些奴隸們,也不會天天拿著電鋸和巨斧砍樹了。」
「果然...」
「您也問過其他人?」
聽到華明舒的話,亨利克不禁笑了出來:「您再問其他人也是一樣的。我知道,肯定有人能夠拋妻棄子去空島..也有人無牽無掛、愿意出去闖闖;也有年輕人還有他們的未來,不甘愿住在地上。
「但我們這些老東西,只想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就像是太陽已經開始下落,我們所想的也只是月亮何時升起、而不是讓太陽一直掛在天上。」
「...這樣啊。」
華明舒低聲道。
他抬起頭來,看向那并不刺目的太陽。
那是比空島上看起來,要遙遠許多、清涼許多的太陽。從空島上望出去,只能看到高樓與人海;從下城區望出去,只能看到那深邃的空之海。
從「巴別塔」和空艇上望出去,是那無邊無際的灰穹、與群青色的大海。
在空島上的時候,羅素偶爾會想若是自己抬起頭來,能看到白鷺與海鷗就再好不過了;若是掛在天上的,并非是灰色的蒼穹而是湛藍色、甚至于群青色的天空就更好了。
如今,他已經以「白羽」華明舒——也就是「偵探」霍姆斯的身份,獨自在地上行走了幾個月。他也漸漸理解了,為什么祝融會讓他在地上漫步獨行。
在這片被遺忘的大陸之上,仍然還存留著美好的東西。他曾見過,某個村落中有一位詩人、他仍然還保留著音色很好的管風琴。那個村子里還有一個嗩吶手,他曾是一位冒險家。在探索遺跡時被輻射獸襲擊,失去了自己的腿、卻勉強活了下來。他爬到了這個村子里,聽到那管風琴的聲音、感動到落淚。
他們早就已經失去了制造和維修樂器的技術能力。在這個時代,仍然保留著樂器的已經是極少數,還懂樂理的則更為希少。兩人合力演奏著只屬于他們的曲子,在苦難之中唱著他們的歌。在遇到華明舒之后,給他唱起了歡快的歌,一如他們生活在陽光之下。
他曾見過,某個村子里面還有著舊時代的狗——據說最開始只是逃走的時候,找到了兩只純血獵犬,但人們在最艱苦的時候,也沒有吃掉它們。結果這些獵犬通過捕獵小型輻射獸,幫助更多的人活了下來。一直到獵犬們老死,那個村子的人們也沒有吃它們的肉、而是給它們立了簡單的石碑。
結果這些年里,雖然這村子的純血獵犬們餓死了很多、凍死了很多,也被輻射獸殺死了很多但最終還是繁衍了下來,幾乎每家都養了不少獵犬。如今已經與他們緊密的共生在了一起。在華明舒拒絕了隨行與護衛之后,他們想要送給華明舒一只小狗、陪他一起旅行。而在華明舒再度拒絕并離開之后,有一只小狗自行從村子里跑了出來、一直跟著他從中午走到太陽落下,仍然沒有離去。
他也沒辦法,只好把花觸找來,將狗交給了
她。畢竟跟著他,是吃不飽飯。
如今的華明舒稱得上是苦行——比起最開始那種神圣肅穆,一塵不染的姿態。如今他倒像是在凡塵間的苦修士。
他見過壯實的農婦,站在農田之上熱情的招呼著自己,分給了自己食物;見過疲憊的伐木工人看到自己之后振奮起了精神,講述著自己家庭的故事;見過稚嫩的戀人們互相贈予野花作為定情信物,將野草束成草戒指私定終生.
他也見過老人安靜的死在溫暖的爐火旁,手邊還有尚未寫完的手稿;他見過一顆至少數百年的老樹、活過了教法戰爭,如今卻被詛咒腐蝕到空心,卻仍然屹立不倒、投下厚重的樹蔭;他見過人們在釀造失敗的酒桶前悲傷大哭;他見過水晶般的池塘旁,那些并不怕人的小鹿與烏鴉——獵人們已經不再獵殺這些與他們一樣有著靈動眼神的動物,而是與它們站在一起、去消滅戰爭所締造的輻射獸。
或許以后,這一切都將改變。
或許以后,一切都會回到最初。
但至少就現在來說,華明舒——或者說,羅素所看到的,并非是絕望和愚昧。而是希望與重生。
—他從地上抬頭望去時,根本看不到那空洞而虛無的灰穹。
羅素只能望到那無邊無際的森林與田野。
偶爾,他也能真正看到大雁從天空中飛過。比幸福島深夜間滑落的流星更為稀有。
那些昔日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無蹤的生物,已經逐漸再度歸來。
每當這時,羅素就會陷入沉思。
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真的是即將步入毀滅、抵達末日之前的世界嗎?
「——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羅素無比認真的,對著自己低聲詢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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