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殿內。
李弘正在批閱奏章,很快疲憊地按了按眉心,又看向屏風上的木牌,開始記憶。
不過記了片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沒有武后那般旺盛的精力。
在給予五位輔政大臣權力的情況下,每日處理政務已經堪堪到達身體的極限,干不了多少事情了。
正在這時,內侍入殿稟告:“陛下,李閣領求見。”
李弘頷首道:“讓元芳進來。”
李彥將金仁問和李敬業帶回內衛,交給笑吟吟的丘神績接待后,就入宮覲見,稟告案情進展。
李弘對于十多年前的舊事興趣不大,直到聽到那醫士可能出自新羅,眉頭才微微一凝,再聽到英國公李敬業為金仁問出頭,頓時露出不悅之色:“如此輕佻之輩,如何當得起九卿的責任?”
這話就很重了,幾乎注定了李敬業在太仆卿之位上干不久,李弘又道:“他既與此案有關,內衛就好好查清楚,不必擔心那些勛貴子弟,若有本奏來,朕自會與他們言明!”
李彥從不懷疑這位圣人的擔當,不過別看現在關中本位的影響消退,但關中勛貴子弟的能量依舊不容忽視,因此進言道:“陛下,對待關中士族不可刻意打壓,引發反彈,只要提拔才能之輩上去,那些庸碌官員的日子,自然就會越來越不好過。”
李弘微微一笑:“元芳真是快人快語,朕也正是這般想的。”
李弘承襲的是李治路數,對于高門士族采取壓制態度,武周時期則是純粹的打壓。
李弘知道李彥和關內勛貴子弟向來不合,見他行事從不逾越內衛的職權范圍,心中更是滿意,起身道:“元芳你來得正好,看看這塊屏風,這是朕從太后那里得來的,這上面可都是江淮之地的刺史。”
李彥來到李弘身邊,見他對屏風頗有些愛不釋手,微笑道:“陛下對于漕司的轉運使,已有安排了?”
李弘道:“你舉薦的狄懷英是大才,此次江南之亂多虧有他,江南一路的轉運使朕屬意于他,至于其他各路,元芳可還有如狄懷英般的人才舉薦?”
李彥搖頭:“依臣之見,狄懷英之才,北斗以南,惟此一人而已,才放心他出馬,如這般能臣,臣實在舉薦不出其他了。”
李弘有些詫異:“沒想到元芳對狄懷英的評價如此之高,那確實是朕貪心了……”
他微微嘆息:“但轉運使第一批人選的確立,關系到這個司部能否改變地方僵局,實在至關重要,朕欲廣招賢才,卻又擔心那些人還是改變不了地方局勢。”
李彥道:“地方吏治在歷朝歷代,都是中央皇權希望解決的問題,陛下能開漕司,已是明君圣舉,不可操之過急。”
李弘有些不甘:“若能有太后輔政,朕就能多安排些得力人手,可她一旦涉政,恐怕就不安于現狀了。”
既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當年李治和武后對待臣子就是這樣的。
現在風水輪流轉,李弘對于武后也是既想用其才能,又不希望被其干政。
可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呢?
李彥對此并不直接發表意見,反正高太監每天跟他打簡報,身邊還跟著一個武后克星,關鍵時刻出動便是。
李弘思索片刻后,又回歸案件:“李敬業估計涉案未深,那金仁問又當如何?此前就有一新羅賊子在東都為惡,沒想到這皇族質子也不順服,此國久沐我大唐恩德,理應不是悖逆之國,現在所見,卻是悍主在位,行徑兇惡啊!”
李彥道:“善德女王和春秋公在位時,新羅確實慕我大唐華盛,畢竟我大唐不比新羅骨品制度,高門寒士都可為官,華夷子民皆慕皇恩,故而有都官郎中金良圖,寧為唐家忠魂,不為骨品賤奴……”
這話聽起來舒服,李弘對其印象更深刻了幾分,微微頷首:“好!”
李彥接著道:“如今的文武王金法敏,則貪欲難止,屢屢染指百濟故土,還妄想得到高麗之地,若是天恩久久不達,仁德難施,其生民兇頑本性恐將復發,遼東半島又將動蕩不休,生靈涂炭啊!”
李弘眉頭一揚,聽出意思了:“元芳之意,是讓我大唐盡納三韓苗裔?”
不愧是圣人,能將滅國說得這么清新脫俗,李彥微笑道:“臣確實有過考慮,以我大唐國力也足以辦到,只是具體過程并不簡單,陛下可愿聽臣分析一下貞觀初年時,我大唐對東突厥的戰事?”
李弘有了興趣:“滅東突厥的,正是你祖父李公,朕愿聞其詳。”
李彥道:“我祖父當年能率唐軍滅東突厥,是有多方面的原因。”
“貞觀元年,突厥受天災嚴重,‘其國大雪,平地數尺,羊馬皆死,人大饑’,游牧之民看天吃飯,抗災的能力極弱,這是很致命的。”
“其后突厥麾下的鐵勒諸部反叛,尤其是薛延陀部落,實力不俗,回紇部落也起兵叛亂,還有突利可汗,與頡利可汗分歧嚴重,越來越不和睦。”
“也正因為有了上述的原因,頡利可汗把自己的牙帳遷到陰山,一方面是草原內亂不斷,避避風頭,另一方面也是防備我大唐占領漠南。”
李弘被大儒名師各種教導,雖然沒有這般全面梳理,但也是有所了解的:“朕記得當時臣子們就提議發兵突厥,被太宗否決。”
李彥點頭,提議出兵的是以蕭瑀為首的一批臣子,提議暫緩的是以長孫無忌為首的另一批臣子,這段他沒細說,接著往后道:“太宗鑒于大唐內部的敵人還未肅清,朝廷的政治、經濟、吏治、律令都還糟糕,國力衰弱,無法支撐起那樣一場全面大戰,才會選擇按兵不動。”
李弘深以為然:“不錯,那個時候出兵,即便取得了小規模的勝利,也無法滅掉突厥,反倒是主動撕毀渭水盟約,又給了突厥大舉南下的借口。”
李彥道:“此后貞觀二年,群臣建議太宗修長城,以備突厥侵擾,被太宗否定,認定頡利可汗暴虐無道,自顧不暇,突厥當滅,修長城只會影響我大唐滅之的氣勢,這點與前隋煬帝大興工役,修筑了眾多拱衛洛州的長城,形成鮮明對比。”
李弘微笑:“太宗豈是隋煬可比?”
李彥道:“不過在此期間,太宗并不是完全放任突厥局勢,采取了外交戰,派使節出使突厥,冊封薛延陀首領夷男為真珠毗伽可汗,夷男喜設牙帳,派其弟至長安拜謝圣恩,同時內衛又在各處活動,拉攏東突厥周邊的靺鞨、仆骨等部落,徹底激化頡利可汗與突利可汗的矛盾。”
李弘笑道:“朕也記得一事,頡利可汗不信任突利,卻信任了一位從中原逃難過去的漢人趙德言,卻不知那人也是內衛中人,內外配合,將突厥本部弄得一團糟。”
李彥點頭:“此類行動很多,在諸多因素的影響下,突利終于下定決心,請求歸降我大唐,得知這大好消息,當時太宗對身邊的臣子說,他是有喜有憂。”
李弘奇道:“此話怎講,憂從何來呢?”
李彥道:“根據起居錄所言,太宗喜的是,突利可汗都來投降我大唐,突厥覆滅,指日可待,憂的則是,突厥曾幾何時多么強大,今天卻落得如此下場,如果不勤勞治國,只怕哪天國家也會步上突厥之路,江河日下……”
這才是真正的預言,雖然是歷史進程的必然性,但李隆基還是默默退出了家族群。
李弘嘆了口氣:“朕自從繼位后,也是誠惶誠恐,更能體會太宗居安思危之心啊!”
李彥總結:“如此種種,祖父的軍事才能自不必說,但若沒有此前種種部署,若說一戰滅東突厥,也確實難以辦到。”
李弘了然:“元芳,朕明白你的意思,突厥內憂外患,天災人禍并存,又有內衛多方活動,才遭覆滅,但你將新羅與突厥相比較,會不會太高看他們了?”
李彥正色道:“陛下,新羅的國力與突厥完全沒有可比性,但亡國的步驟其實是差不多的,我唐軍可以大勝新羅軍隊,但正如當年太宗攻高麗,都未能滅之,這些小國自有難纏之處,不可輕視。”
李弘皺眉:“是啊,遼東高麗,令前隋國力盛極而衰,連太宗也未能滅之,是不是有天象所護?”
古人一旦哪件事找不到原因,就往老天上引,李彥立刻破除這個封建迷信:“它便是有天象庇護,又豈能比得過我大唐得天獨厚,否則豈會被先帝所滅?”
“何況前隋煬帝第一次征高麗時,原本能一鼓作氣拿下遼東城,他偏偏下令,要展現大國實力,只要高麗請降,隋軍立刻就得停止攻勢。”
“于是乎高麗見勢不妙就投降,喘過氣來再施反抗,如是再三,硬生生拖住了一個月,以致于大好局面付之流水,如若沒有這道命令,高麗在那個時候就滅了。”
李弘評價:“愚蠢!”
李彥其實沒好意思說,在歷史上大唐與新羅的戰爭中,文武王金法敏其實也是用類似的手段,見勢不妙就稱藩示弱請罪,大唐同樣因為大國驕傲,使得遼東戰事被長期拖延。
從邏輯上來說,這就是楊廣的老路,只是比不得那時楊廣御駕親征,失敗后損失慘重,大唐沒能勝利,損失不大,卻也給予新羅喘息的機會,最后竊取了遼東半島的戰爭勝果。
李彥加以總結:“依臣之見,欲滅這等小國,最重要的恰恰是重視其存續的能力,不可大意輕敵。”
“朕明白了……”
李弘微微點頭,道理是明白了,但觀念上一時半會還是扭轉不過來。
他對于能在大非川之戰盡滅十萬唐軍的吐蕃十分重視,對于新羅則是十分厭惡,終究無法以大國目光視之。
不過李弘有一個優點,就是既然聽進去了話,就決定人盡其才:“元芳,你是衛國公之后,又是我大唐神探,如若新羅多有不軌,當如昔日對陣東突厥般,揚我大唐天威!”
李彥拱手:“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