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獄。
李彥走入,來到楊再威的牢獄內。
楊再威被獨自關押已有數日,此時見他走了進來,臉色不禁微變,探頭往金智照的牢房看了看。
李彥不待他詢問,就主動安慰道:“你師妹還沒交代,正在努力用她學自大唐的知識,維持著新羅最后那點可憐的尊嚴……倒也不錯,現在拿她試試手,以后新羅貴族要怎么狡辯,內衛就有經驗了。”
楊再威顯然并不關心新羅的命運,聽到金智照還未交代,立刻恢復剛烈的姿態:“要殺要剮隨便,你休想從我這里問到半點師父的情況!”
李彥平和地道:“我今天來還真不是問‘佐命’的,此人出自于長孫氏,已經在追查相關線索,不用你們我照樣能將之揪出來,倒是洛陽街頭發生的一起縱馬案件,讓我想到了你當年被拐帶的情況。”
楊再威聽到前半句的長孫氏,眉頭已經跳了跳,后半句話更是讓他的臉色再度沉下,生出了不好的預感:“街頭縱馬……與我何干?那是什么案子?”
李彥將楊沖寂的孫女幼娘慘遭不幸的情況說了一遍。
楊再威頓時勃然大怒:“簡直荒謬,豈能一而再再而三犯相同的錯誤!我當年被拐,就是家中仆從疏忽,現在居然還是如此,難道就一點教訓都沒有吸取嗎?那么多下仆,連個孩童都看不住?”
李彥道:“對于你來說,那是永遠難以忘懷的噩夢,但對于別的楊氏子弟來說,沒有感同身受,又過去許多年了,疏忽大意也是正常的……”
“不過你可知道,這十年間,弘農楊氏的各房丟失孩子,單單是報備進大理寺的,就有多少起嗎?”
楊再威神情凝固:“難道還不止這兩案?”
李彥取出案卷:“目前所查到的,一共五起。。”
“扶風房一起,五年前丟失小郎,尋回。”
“上谷房一起,四年前丟失小郎,未尋回。”
“原武房一起,一年前丟失小娘,未尋回。”
“河中房一起,七年前丟失小郎,尋回。”
“越公房一起,三年前丟失小娘,尋回。”
楊再威怔仲了片刻,陡然暴吼,鎖鏈搖得哐當哐當響動:“不可能!放我下來!我要親自看!!”
李彥頷首示意,內衛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將之放下。
楊再威一個虎撲,來到案卷前,拿起查看。
他匆匆翻看了一遍,頓時找到疑點:“你設計誆我?楊沖寂孫女的案子才發生多久,怎能如此快的尋找出這么份案卷?”
李彥了然,語氣里有著佩服:“難怪你起疑,這是大理寺丞狄懷英的功勞。”
“他之前審核滯獄,一年審核近萬件,不僅從中查出了幾十件有蹊蹺的案子,對于許多案情還留有印象。”
“其中弘農楊氏多次丟失孩子的事情,狄懷英就印象較深,平均一年被拐帶走一個孩子,在各地審理,并不起眼,可一旦匯聚到大理寺中,就顯得格外突出了。”
楊再威胸膛劇烈起伏,又反復看了兩遍,終于知道不是偽造,喃喃低語:“怎會如此?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情?”
李彥同樣奇怪:“我此來正是要弄明白這點,弘農楊氏也是海內名宗,故意丟孩子是何用意?”
楊再威咬牙切齒:“故意?”
李彥道:“這還不是故意么,除了觀王房,各大房都有孩童走失。”
“有些孩子尋回來了,這很正常,畢竟楊氏各房在地方根深蒂固,權勢巨大,只要反應及時,那些牙婆能被追回。”
“但包括你在內,至少有三位楊氏子弟沒有追回,這些人去了哪里?”
聽著李彥的分析,楊再威怒吼道:“所以你認為,我的走失也是有人設計,甚至是我師父故意為之?我告訴你,絕無這種可能!”
李彥并不在意,有理不在聲高:“我不了解你師父,自然會做出種種猜測,先不說你師父的事情,你覺得楊氏各方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
楊再威面容扭曲:“我只知道,楊氏各房之間只是同譜,并無血脈聯系,比起其他大族要冷淡多了,我這一脈從祖父起就有衰弱,后來更是被上谷房打壓,高門士族統統都是兩面三刀的卑劣小人,沒一個好物!”
他的情緒激動,破口大罵。
不過有些話,李彥是認可的。
提到弘農楊氏,往往會想到三國時期四世三公的楊震楊修家族,以為隋唐時期的楊氏是他們的后人,實際上并不是,后世學術界普遍認為,自后趙、東晉的楊亮楊佺期父子以后,弘農楊氏的正統就衰落無聞了。
東晉之后的楊氏子弟,基本是旁系或冒認。
比如楊堅那一脈,說自己出自弘農楊氏,大概率是冒認,旁系小支的可能性都很小。
不比南朝世家的族譜比較規范可靠,這種攀高姓的情況,在北朝很是常見。
而現在的弘農楊氏,就像一個筐,將北朝和隋唐的好幾個顯赫楊氏家族合到一起,并稱一大族,各房之間是沒什么血緣關系的。
楊再威所言的,正是這個意思,但李彥開口道:“無論有沒有血脈聯系,楊氏終究是族譜上的一大族,仍舊無法解釋拐帶孩子的目的。”
楊再威頭微微垂下,突然道:“李元芳,你出身隴西李氏,得弓弦勁秘傳對吧?”
李彥道:“不錯。”
楊再威道:“我弘農楊氏的秘傳是魚腸勁,走刺殺之路,此法現在族內已經無幾人練成,但在前朝時期,卻非如此,前朝名將楊國公,亦是我弘農楊氏之人……”
李彥贊同:“楚國公楊素,確實是一代名將。”
楊再威之前還罵高門沒一個好東西,但對于楊素顯然很佩服:“楊公練兵之法極為殘酷,每次作戰前都尋找士兵的過失,然后殺之,多者百余,少的也有數十,以致于流血盈前,更是絕不容許士兵有半步后退,否則定斬不饒,這是將軍中兒郎當成死士來訓練。”
“但他又能微功必錄,體恤士兵家人,恩威并施之下,讓麾下作戰時皆抱必死之心,才能戰無不勝。”
“楊公所練的就是魚腸勁,他把勁法中的狠辣決絕,融入兵家之道中,培養其子楊玄感也是這般,常常有言,舒適的生活絕對造就不出真正的強者……”
李彥皺起眉頭:“所以你認為,楊氏是按照前朝楊素之法,挑選合適的子弟,方便修煉家傳魚腸勁?”
“如果真是這般,楊氏真是瘋了,唯識勁需要外部壓力磨練,都沒這樣練功的道理!”
“虎毒尚且不食子,對幾歲的孩子做如此殘酷的事情,是有什么大病嗎?”
楊再威雙拳握緊:“我所能想到的,就是這些了,剩下的你如果也可憐那個孩子,就去查吧,如果此事真是楊氏故意為之,一定要給他們一個報應!”
李彥沉吟片刻:“不對,還是有個關鍵點解釋不通,前幾次倒也罷了,這位不幸喪生在馬蹄下的幼娘,是被無影針害死的。”
楊再威猛然抬起頭:“無影針?”
李彥將從馬匹后股取出的斷針展示:“幼娘在修文坊的十字路口突然躥出,顯然是準備趁著人多逃跑,她是個很機靈的孩子,只可惜那牙婆喪心病狂,眼見不好追趕,居然將針射中奔過的快馬,致使快馬失控,撞了上去……”
楊再威仔細看著斷針,恨聲道:“尚宮!!”
李彥并沒有說施針的人功力不足,應該不是尚宮本人,只要與尚宮有關聯,差別其實也不大:“別的也就罷了,關于尚宮和人販,你有什么對我說的嗎?”
楊再威面色數變,幾經掙扎后,終于還是道:“師父說過,尚宮的情況與我類似。”
李彥想到尚宮原本一直位于太極宮內不肯出來,此次卻隨著太子與百官來到洛陽,眼睛微微瞇起:“與你類似的意思,是類似你和楊再思的情況,她們是一對孿生姐妹,身份能夠互換?尚宮實際上有兩個人?”
楊再威咬牙道:“是有兩人,一個忠于李唐皇室,昔日內衛裁撤清洗時,她就干了許多惡事,得到了圣人的信任,另一個則偏向于我師父,以致于姐妹倆后來水火不容,反目成仇。”
李彥恍然:“怪不得你在吐蕃偽裝成你兄長刺殺贊普,想要拉他去你的陣營,是因為有尚宮的前車之鑒,你不希望你們兄弟將來也反目相向,才會早做準備。”
楊再威知道瞞不過了,點頭道:“不錯!”
李彥將之前車隊里露面的那個加以描述,詢問道:“這個尚宮是姐妹里的哪一個?”
楊再威豎起眉頭:“這我哪里知道?我根本沒見過她們,都是師父告訴我的!”
李彥琢磨了一下:“忠于李唐皇室的尚宮,有掖庭的罪女作為培養對象,不缺人手,應該與人販牙婆沒有關系,倒是那個忠于你師父的,恐怕人手不足吧……”
楊再威怒道:“李元芳,你休要指桑罵槐,我師父絕對不會做這等事情!”
李彥道:“既然如此,你敢隨我出去驗證一下嗎?”
楊再威怔住:“你敢放我出去?”
李彥道:“不錯,你隨我去親自查一查,那個與牙婆勾結的尚宮,到底是怎么回事,與你師父有沒有關聯,如何?”
楊再威冷聲:“狂妄自大!你第一次擒我,是事先偷襲,第二次擒我,是我有師妹拖累,你敢放我,可別后悔!”
李彥笑笑,將案卷收好,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開啟的牢門,退到兩側的內衛,楊再威怔了怔,活動了一下手腳,大踏步的跟了出去。
他這一走不要緊,斜對面的牢房內,金智照怔怔看著自己的師兄,跟在李元芳的身后,完全沒有任何鐐銬束縛的離去。
她嘴唇哆嗦起來。
師兄這濃眉大眼的,難道也叛變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不待她仔細再看,丘神績挺著個肚子,走了進來,對她露出一個自以為友好的笑容。
金智照想著這段日子了解的兩國歷史,哪怕自己極盡狡辯,也掩蓋不了新羅是個白眼狼的事實。
再加上楊執柔歇斯底里的慘叫,和楊再威自由走出的畫面一起,沖擊著心靈,眼見那個最殘忍的內衛走了過來,心里的那根弦啪的一下崩開,天旋地轉之間,咯的一下,已是不省人事。
看著這位新羅賊女直接暈了過去,丘神績稍稍一怔,摸了摸臉頰,慨嘆道:“沒想到我現在只是亮個相,就有這等威風了!”